兰,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女孩子。
她的妈妈阿玲十七岁怀了她,同年的男友不愿负起责任,硬逼阿玲去拿掉她。
十七岁的阿玲,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又怕痛,不肯去医院,也不敢跟任何人讲,偷偷到药房买些杂七杂八的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囫图吞了它们——人家不是都说孕妇不能乱吃药吗?
横竖吃了乱大一把连自己都叫不出名字来的成药,这肚里的种,该是活不成的吧?
活不成,自己就会掉下来吧?
别怪她心狠,没有怀孕过,自然也没流过产,打胎这一回事,究竟是怎么?她不懂;孩子的心跳她没听过,母爱是什么?她也不懂。
可这般年华的少女,能怀上自己心爱男人的孩子,谁又愿意打掉它?
这男人对她到底有没有心、有没有爱,阿玲却有一点懂了。
可她爱他,就是爱上了,有什么办法?
等没几个月,肚子大起来,吓到阿玲,也吓着男人,吓得他气怒地抡起拳头,想要将孩子硬生生地打掉,结果打伤了妈妈,孩子依然故我,稳稳地生根在她肚子里,连翻个跟头都懒。
她哭着求他娶她,他不肯,连一丝丝的犹豫跟怜惜也没有。
如果阿玲有一对正常的父母,打死也不会将女儿嫁给这样的男人。
这一个男人,还没有成年,已经坏事做绝,吃喝嫖赌,无一不行,把酒当作开水在喝;一辈子没有工作过,也没拿过一毛钱回去家里;换女人就像换衣服,对老婆唯一的贡献,就是拳头加上心碎。然后,活不到四十,肝脏就硬得像块坚石,呕出了满缸子的血,离开这个世界。
他的心肝,确然硬得像块石头,唯一的热血,死的时候才流出来。
这样一个男人,只要有一丁点儿心疼女儿的父母,就怎么也不会答应将女儿嫁给他。
可惜,阿玲偏就没有这样一对父母。
阿玲的生父是个早死的赌鬼,生母是个懦弱的女人,带着她这个拖油瓶,嫁给一个小器又没钱、脾气暴躁、心眼儿狭窄的鳏夫。
鳏夫自己有几个小孩,母亲跟他又再生了几个小孩,一串小孩,像串粽子似的绑住他们,让生活变得更艰难。这些粽子每张嘴张开便是要吃要喝,日子过得再惨再苦,总还是自家的种,要张扬着喂食,唯一一张白吃白喝的,就剩兰她妈妈的嘴了。
像这样没有贡献的废物,竟然敢怀上男人的野种,他就不怕将她扫地出门。
后来,唯一一个阻止这场婚事的,变成男人的妈妈。
她苦口婆心地劝着阿玲,说自己的儿子是怎样子她知道,她是为了她好,不愿让她年纪轻轻就往火坑里跳。
天底下有母亲说自己的儿子是个火坑的吗?
就有!
这母亲还说这个火坑,像原子炉一样,能烧得你尸骨都不剩!
可阿玲不怕,流着眼泪说的还是那一句——爱上了,有什么办法?
有什么办法?
没有办法的阿玲,嫁给除了做恶以外,同样没有办法的他。结婚的当天,他就成了失踪人口,不需要去报警,她知道,他厌了,便逃也似的离开她。
可怜的十七岁的新娘,大着肚子,住在租来的小房间,拿着男人的寡母提供的少少生活费,守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老公、不知道在哪里的未来,还有,被她的少不更事,被她的无知与残酷伤害到的.可怜的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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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自她有记忆以来,妈妈总是成天喝得烂醉,醉死了就昏睡,睡醒后又喝,难得清醒的时候就打她、骂她;能够的话,桌子底下是她唯一可以躲藏的地方。她经常待在桌子底下,祈祷她妈妈不会发现她,可以暂时躲过一场皮肉痛,但是有时,也躲不了。
邻居常常听见打骂小孩的声音,却不曾听见过小孩的哭叫求饶声,小孩他们是看过的,她小小的身上、细瘦的手脚,有数不清的伤痕,被衣架子打的、酒瓶砸的、菸头烫的,什么都有。
夭寿喔!邻居时常说,这后母对待孩子也未免太过心残,这样小的孩子,也下得了这样狠的手。
谁家的大人没打过孩子?就是没人猜得出,兰确实是她的妈妈怀胎九月,经过整整一天阵痛才生出来的亲骨肉。
就算是后母,也太过心残了。
但是在民风还质朴保守的彰化乡下,没有人愿意去管那个没有老公、在酒店上班的不正经女人家里的事;况且人家家里还有一个可怕的姘夫。那个姘夫,一看就是个狠角色,单纯的居民,没有一个人能够得罪得起。
哪怕那个姘夫,久久才出现一次,也够威胁人的。
兰不怕那个姘夫,因为那人不真的是妈妈的姘夫。妈妈说,他是她的亲生父亲,当他在外头混得难过了,就回到家里找妈妈要钱,妈妈没有钱,他就要她去找相好的老头,去跟他要。
他口中那个相好的老头,是一个日本人,是阿玲上班的地方的客人,在日本有好几家公司的社长,是一个非常有钱的人。
他来台湾谈生意,被招待到酒店,认识了阿玲,心里喜欢,就不舍得走,回程的日子一延再延,为的是想将她一起带走。婆婆都劝阿玲跟他走。
“那个人喜欢你就跟他走,女人最要紧的是找一个爱自己的人,爱情怎么也没有吃饱的肚皮重要,何况你守着的算是哪门子的爱情?”
“可是,人家有老婆,过去要做小的。”
“人家是拿金屋子给你住,娇宠你、疼惜你啊!出入有司机载,作息有佣人伺候,有花不玩的钱,过去了是当贵妇人,做小也比你现在的景况强,你还没有三十岁呀,天天去陪酒,回来又继续喝,难道非得要喝死你才甘愿吗?”
“可是我还有兰,人家人家没说孩子可以跟过去”
“你在意过这孩子吗?”奶奶说着便红了眼眶。是自己儿子造的孽,她没有立场敝媳妇,儿子是她快四十岁才生下的。儿子没有几岁,他爸爸就走了,他的爸爸是个清白的公务员,一生除了名声,没有留下什么,只有一个孽子;这孽子,在很早以前就被她宠坏了,等到后悔的时候,什么也来不及。
她六十几了,怎么撑起这一个家?
不只舍不得孙女儿,也舍不得她的媳妇,明明是个美人儿,可惜命不好。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她”
“我没怪你。”奶奶低着头。“阿荣出去,我当作死了,回来也只会向我这老母伸手要钱,还有脸跟你要!你被逼要去陪酒,我不忍心啊!我那废了的儿子,等到死也不会改变,我这一生不会指望他了,老了死了也不求有人送。可是你不一样,你还年轻,听人说那社长的老婆病了,有机会你也许可以扶正,如果不成,攒些钱留在身边也是好的,我不会要求你照顾我,可是兰还小,我这个白发人没有办法照顾她一生一世。”
她的奶奶劝了她妈妈好几次,又哭又来的,她妈妈也跟着哭,可是终于没有走,留在这个永远暗暗的房间,等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回来的爸爸。
这个爸爸,是别人眼中的姘夫,可是她知道,这是爸爸。这暗暗的房间,只有在他回来的时候亮起来,他长得很好看,高高的、瘦瘦的,五官很漂亮,她常听人家说:“那女人的姘夫皮相生的好,可惜一脸的坏模样。吃软饭的,就这副德性!”
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是清醒的、是高兴的、是讨好的,家里会出现好吃的东西,妈妈不会打她;这一个漂亮的爸爸,好像带来光亮的天使,那短暂的一刻,她的家庭是完美的,有爸爸有妈妈,有好吃的食物跟温暖。
可是这种假象很快就会消失,带来光亮的爸爸其实是一个恶魔,他回来把妈妈的希望抢走,让她妈妈花更长的时间沉浸在悲伤里面,更憔悴、更堕落。
他也不甚在意兰,这样瘦小的孩子,到底几岁了?很少听她开口说话,总是蜷着身子很安静地缩在桌脚边,拿着大大的眼盯住他,连眨一下都不会。他想,她在阿玲的肚子里跟着吃了太多药,或许是个白痴也说不定。
这孩子如何反正也不干他的事,充其量他只不过曾经凑过几亿分之一的热闹,怎么也不能算是他的责任,是不是白痴与他何干?要不是阿玲还有本事挣几个钱,他是连回来都懒。
听阿玲说她攀上个有钱的日本老头,要他回来,说有好处给他,没想到才拿她一点钱,她就哭哭啼啼地不让他离开,惹人心烦!所有的女人就她最不上道,什么老婆跟小孩,全是狗屁!
她干嘛不跟着有钱老头去日本算了?她日子如果过得好,有钱能寄回来,给他多喝几杯酒、多泡几个妞,那是最好;没钱寄回来,他也不会罗嗦,反正女人有的是,最烦的就是像她这样,又哭又闹,不让他走,逼他不得不使用暴力来换取自由。
什么责任、什么是爱,他全部不懂;是活是死,他也不稀罕。
其实她很傻,寄望在他身上,就是傻。
女人傻起来,特别可怕。
他走的时候,笑笑地蹲下来看箸缩在桌脚旁的兰。
“知不知道我是谁?”
兰点了一下头,很慢地,让他又想到迟缓儿。这孩子真的不是很妙,但也无妨,他不会在乎。
“叫声爸爸?”他突然起了一点逗她的兴致,却不是很高。她不叫也没关系,他起身就准备离开。
兰只是定定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连她一个小孩子都知道,他笑起来的模样很吸引人,这就是妈妈不愿意跟有钱的伯伯到日本的原因?
为什么?
这样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温柔的脸,在一眨眼的刚才,将妈妈揍得不省人事,这是一个充满阳光的鬼,这一个鬼,如何能在阳光底下不被融化?
兰还小的时候就明白,不是所有的鬼都会在鸡鸣的第一声消失,这一个看得见、从来不打她不骂她也不曾抱过她的鬼,比抓狂的妈妈还要令她觉得更遥远而冰冷万分。
阿荣,她的爸爸,亲生的爸爸,别人眼中她妈妈的姘夫;她不怕他,他只是个没有随阳光消失的鬼,他只是一个没有温度、令她觉得好冷好冷的鬼!
她没有怕他,也没有恨他。
他耸耸肩,作势要走,想了一想,伸手到口袋捞了几张千元大钞给她,像扔给街边的乞丐一样扔到她脚边,算是给她一点买糖果的钱吧!
她没伸手去捡,只盯着他看。
没趣!肯定是个白痴!她连捡钱也不会。他眉尾挑了一下,很无谓地想到,他阿荣的种原来是个没用的废物?早叫阿玲去打掉了,结果看她做出什么蠢事!
“嗳,我走了,有钱就赶快收好,要不等你妈妈醒来,把钱拿去换酒喝,我看你吃什么?”
他边说就开门出去,走下楼梯,头也不回。
她跑到窗边,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渐行渐远,所有的光亮,仿佛也随着他的离去而消失。
她没有恨他,也没有爱他。
只是贪恋那道假的阳光,觉得假的也好,也会有短暂的温暖。
她很快捡起地上的钱,叠好后攒在手心,跑着下楼,跑到奶奶住的地方。奶奶总是为钱烦恼,她会需要这些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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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你爸爸回来了?然后又走了?”
她点点头,任由奶奶抱着她,任由那热热的泪水烫进她的头皮,流进她的心里。她举起手,不舍得奶奶哭,擦去的泪水,却一再淌出来。
“我可怜的兰呀。”老妇人为可怜的孙女儿哭。她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这辈子也没有办法聪明了,可是她也绝对不是一个白痴。
“奶奶,你不要哭嘛,我不可怜,你看看,妈妈有好几天没有打我了,那个人还有拿钱给我耶。”她拿钱给奶奶,顺便让她看看手上结痂的伤痕,要让她放心。
老妇人别过头,内心翻搅的不舍与疼痛,不愿让孩子看出来。抖着声音,她说:“你功课写好了吗?”
兰笑了笑,点点头:“都写好了。”
“你不是说,你妈妈怕亮,不让你开灯写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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