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小蝶!”
二哥的声音一路传来。梦蝶坐在后花园的秋千上叹了口气,家里最麻烦的人物终于回来了。离宣读圣旨已过了五天,他现在才知道,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等二哥终于找到她,虽然两兄妹久未见面,但他也不问候一声,就满面怒气地叫了起来:
“你搞什么鬼呀!我刚才一回来就听大哥说了和亲的事。你为什么答应按那个混蛋皇帝的意思嫁人?你向来不是怕事的人,为何这次会乖乖听旨?他的旨意算什么?”
梦蝶等他一气说完,这才一脸无辜地回答:
“我只不过觉得父母都年龄大了,确实不太适合在这里生活,如果可以回都城安度晚年,那我们也放心许多。如果皇上的意思是只要我出嫁就肯召回父王,我答应了又有何不对呢?”
梦翔狐疑地盯着梦蝶:
“不见你才几个月,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乖了?你准是已另有计划。”
“没有啊。只是我一想到嫁人之后,就可以离开家,再也不用整天担心万一某天父王发现你瞒着他做的事之后,把我这个知情不报的‘同党’一并处罚了。嫁人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是宁可面对蛮子,也不愿面对发怒的父王!”
梦蝶一边说一边做了个鬼脸。
听她这么一说,梦翔似乎想到什么,反而冷静了。他紧紧盯着梦蝶说:
“你倒提醒我了,其实你嫁出去也好,免得我总是被人要挟,让我做这做那。不说别的,就是几年前找来三个中原最有名的舞姬那件事,就让我被父母教训到现在,不但被冤枉为声色犬马之徒,还差点被迫娶她们作妾。”
“这个某某人可真是害人不浅。不过你堂堂的马贼头子却对付不了一个区区的草民,也有点太没面子了吧。”
说到这里,梦蝶忍不住笑了起来,二哥等她笑完了,这才面含笑意地说:
“你的意思是不是指我应该对某某人采取报复行动,比如说阻挠她要做的事?”
“这个我怎么知道?你应该自己去想嘛。何况我马上要出嫁了,路途遥远,谁知路上会发生什么事?我自己还担心不过来呢,哪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要是路上遇到马贼,不但嫁不成,说不定连命都保不住呢。”
“那到也是。万一你真的命乖运蹇遇上了马贼,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可惜你就无缘做月族的族长夫人啦。”
两人说到这里会心地一笑。家人里,梦蝶和二哥最亲近。两人不但互知底细,思维也最接近,许多话,只挑出一个开头,对方便可以明白了。
正在这时,玖儿也到后花园来找梦蝶了。她奇怪地看看他们,说:
“你们有什么好笑的?”
“没有,我们只是在讨论我出嫁的路上可能遇到的危险,比如遇上马贼之类的。你知道现在西域挺乱的,到处是匈奴人和马贼。”梦蝶一本正经地说。
玖儿愣了一下,忽然惊喜地叫道:
“好办法!如果二公子带着马帮从中途把公主劫走,朝廷就不能怪王爷抗旨,公主也就不用嫁人了。”
梦翔装出严肃的神情:
“胡说,我是堂堂的靖西王第二子,大汉朝的皇孙,怎会这么做?将来若真的‘不幸’发生这种事,我也没办法。我是个游手好闲的败家子,不久又要出去浪荡四方了,对妹妹的婚事根本不关心。”
三人说到这里,忍不住都笑了起来。玖儿一直为梦蝶担心,现在许久不见的二公子回来了,她这才放心。
靖西王府内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虽然梦翔看起来一副风流倜傥、放纵不羁的贵公子模样,但他不在府里的时候并非如众人纷传的“游手好闲地到处拈花惹草”那么简单——这种“好名声”最初还是从那几个舞姬口中传出的,后来梦翔发现借此反倒可以掩盖自己的第二身份,也就不去解释了,有时还故意造出一些事实,免得众人同一件事说多了觉得无聊。早在几年前,梦翔就开始率领一帮自幼常在一起玩耍的各族热血少年组成的马帮与匈奴人做游击战。近年,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其神出鬼没的行动方式和锐不可当的攻击使袭击西域驼队和边关小城的匈奴小队人马大多铩羽而归,一向骄横跋扈的匈奴人开始正视这支不可小看的马贼,几次设下陷阱想诱捕他们,但不是被梦翔识穿,就是被他们在饱受匈奴欺压的西域人民帮助下逃脱。
朝廷虽然自己无法控制西域的局面,却难以容忍臣民的独立力量,所以梦翔一直隐藏自己的身份,上阵时不是蒙面就是戴上假胡子,免得给父王又添麻烦。以至虽然西域没有几个人没听说过这个令匈奴人闻风丧胆的神秘马帮,但也没有几个人说得出其首领是个怎样的人,西域人猜他是西域人,汉人猜他是汉人。
只要有二哥的帮助,应该不会有什么困难。
“玖儿,你找我有事吗?”梦蝶问。
玖儿这才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忙说:“刚才有人来通报,说送亲的大队人马快到了,王爷和王妃都去了都护府准备为送亲的官员洗尘。等他们做完那一套繁文琐节,想来也到晚上了,所以我来问你去不去尼美妈妈家。这几天可是一年一度的大集市,外面很热闹,我们还可以顺便逛一会儿。”
“好啊好啊,我现在就去换衣服!这几天总是对着府里一张张哭丧脸,我都要闷死了。”梦蝶高兴地跳了起来。梦翔对玖儿说;
“你们在集市上可别玩得太久,最好快点去尼美妈妈家,免得有人以为我把你藏起来了,又来找我麻烦。”
玖儿的脸刷地红了,梦蝶开心地说:“你把达合木也带回来了!”
“当然!再不让他回来见见玖儿,那小子又该闷得找我打架了。最近匈奴人也没什么大的行动,我就暂时解散马帮,让大伙儿回家见见亲人,好好休息一下。”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
梦蝶和玖儿换了西域服饰后,从后花园的墙上翻了出去。很快来到集会的地方。触目所及,除了西域人,中原小商贩,还有许多远道而来的波斯商人。货品更是琳琅满目,有中原的漆器、丝绸、金银玉器,有西域的水果、玉石、武器、织物加上来自波斯的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各地的地方小吃。豪爽的西域人在这里那里围成一个个载歌载舞的小圈子,热闹的气氛令集市上的每个人都兴致勃勃。
梦蝶和玖儿有面纱遮面,而多年的西域生活,早令她们说得一口流畅的西域语言,所以也可以像西域女子一样自然大方地在街上看货物,时不时买些东西吃,或是随兴所至地加入某个小拌舞圈里显两下身手,远比穿汉族服饰的女子受的拘束少,玩起来也开心得多。正当她们站在一个杂耍摊前看得入神,一阵奇特的乐声随风隐隐飘来,梦蝶不觉心中一动。音乐既非汉乐,又非于阗乐,她虽然从未听过,心里却涌上某种奇特的感动和熟悉,她情不自禁循声而去,竟忘了叫上玖儿。
音乐从集市广场外稍为偏僻的地方传来,已经有一小群人围着吹奏的人了。当她千辛万苦挤进人堆时,不禁愣住了。
是他!那个几天前害自己从墙上掉下来,又及时救了她的西域人!
他此时正站在一个西域老人的旁边,微闭双目吹着一只黑色乐器,这只奇怪的乐器比他的拳头略小一点,呈匀称尖椭圆形,像是精制的埕,但其音色变化之丰富魅人又是埕远远不及。那乐声苍凉而悠远,忽而响遏行云,忽而细若游丝,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撩拨着人心中最深处的感情。老人盘膝而坐,弹琴为他伴奏。他们面前放了一个盛钱的小鞭。
“原来你是卖艺的!”
梦蝶有些意外地叫出声来,真没想到这人竟能吹得一手好乐曲呢。马上有人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她一眼,同时“嘘”的一声不让她说话。不过看了她一眼,那人就呆住了,大概没想到捣乱的是个这么漂亮的女孩。梦蝶早已习惯这种眼光,只对他笑了笑,就又全神贯注地听乐曲了。
一曲吹完,人们在地上的小鞭里放了不少钱,并要求再来一首。这时,那西域男子已看到梦蝶了,他面上露出些许惊异,一会儿又似想到了什么,对梦蝶笑了笑,那笑容如此灿烂,令梦蝶一时有些迷惑。紧接着,他吹起一首更动听的曲子,而老人则停下来用感激的目光望着他。不知为了什么,一阵克制不住的冲动使梦蝶走进人群中的空地,随着音乐声跳起尼美妈妈教她的西域舞蹈。她偷偷学舞已有很久,又跟玖儿学过一点点轻功,跳起来优美流畅,乐感极好,有一种一般舞者难以企及的轻盈飘逸。汉乐的优雅柔美和于阗乐的动感热情,完美地结合在她身上,本已被乐声迷得入神的人群这下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那西域男子的眼中此时渐露迷惑的神情。他忽然将乐声一变,顿时众人心中仿佛被巨石撞击了一下。这是什么音乐?所有人都被音乐中那种绝望而又期盼、痛苦而又眷恋、迷惑而又执着的充满矛盾的美诱惑了。在音乐变换的瞬间,梦蝶只觉自己的心在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中仿佛坠入了一个奇怪的领域,那是一个黑暗的时空,危机四伏,充满死亡的气息,但其中似乎有什么在召唤她,在等待她,令她明知前途艰难却迫切地渴望前去,而且,无论如何,她亦无法不去,因为,那是她的命运。
随即,她发现自己正随着乐声跳一种陌生的舞蹈。她从未向任何人学过这种舞步,也从未见任何人跳过,但她对它毫不陌生,舞步仿佛自动地从她的脚下流出,它那难以形容的美丽有着无法抵抗的诱惑力,所有看到它的人都像受到催眠般,不自觉地被它吸引着,直可忘却周围的一切。
此时的她已幻化成了一个精灵,在音乐的起伏中恣意飘舞着,忽而如狂风中的一片羽毛柔弱无助,在动荡中倔强不屈地抗衡;忽而缓似行云流水,悠游地飘过盛夏里花开遍野香气袭人的草原,只有和风从发间脚底拂过。无论过去和未来是什么,此刻已没有回忆、悔恨或苦难,没有灾难、不幸或恐惧。
此刻就是永恒。
一曲结束。众人敬畏地慢慢散去,仿佛刚才不是看了一场拌舞,而是看到了神迹。
然而,梦蝶和那个男子都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静静地相对而立,仿佛世上只剩下两个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慢慢自他们心底升起,仿佛从远古时已开始了漫长的守候,从开天劈地的时候,两个人的生命已紧紧地相系。
你是谁?我又是谁?梦蝶忽然觉得彷徨而疲倦。
突然“啪”的一声。两人愕然地转过头,看到先前弹琴的老人正愣愣地站在几步开外,琴已掉到了地上。男子将他那只奇特乐器收进怀里,疾步上前,拾起琴递给老人:
“老爷爷,你没事吧。”
老人嚅动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说不出,男子扶着他站起来,把装钱的罐子塞到他怀里,带他走到旁边的几个帐篷后面,那里拴着一匹小毛驴。男子将颤抖的老人扶上驴背,怕惊吓他似的轻声说:
“回去吧。今天的收入应该够你生活一段时间了。”
老人敬畏池看着他,然后对着他和梦蝶行了一礼,这才离去。
只剩下他们两人,由于被几个帐篷挡住了,周围看不见一个人。梦蝶此时才如梦初醒般问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些人都那么害伯?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男子看着她,笑了:
“是月神曲,我没想到你竟会跳月神舞,凤凰。”
“凤凰”两个字一出口,仿佛被雷电穿心而过,奇特而强大的震撼令两个人同时愣住了,似乎这个名字包含了无数难以解释的感觉,遥远得令人难以企及,但又近得伸手即可触到。
男子困惑地摇摇头,似乎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叫梦蝶。但两个人在惊愕的同时,又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称呼,梦蝶甚至觉得这个名字比“梦蝶”更让她感到熟悉。等那突如其来的感觉消失后,男子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梦蝶说道:
“月神舞不是每个人都能学会的,能够跳得像你那样的,我更是从未见过。你知道吗,你就像天上飞过的凤凰,高贵美丽、飘渺灵逸,能让见到的人洗脱心中的污秽,让失望的人充满希望,”
“别说啦。”梦蝶红着脸打断他。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人?就算她真的跳得很好,也用不着捧得那么肉麻呀,听着都觉得全身起鸡皮疙瘩,真难为他说得出口“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月神舞,我不过是听着你的音乐不知不觉就跳出来了。谁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人听她这么说,似乎有些愕然,随即笑得更开心了:
“你真的从未学过月神舞?我相信那一定是神的意旨,看来我没有找错人。可以带回一只凤凰而不是敌人,相信我的族人一定会很高兴。”
梦蝶吓了一跳,看来这人真的有问题,还是尽早脱身为妙。她挤出一丝笑容:
“对不起,我和我三四个哥哥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可能正在找我呢。他们个个都有一身好功夫,但脾气特别差,若是找来这里,说不定会误认为你是坏人打你一通,到时我可拦不住他们。所以,所以我还是赶快离开好一点,免得累你受伤”
一边说,一边就准备脚底抹油了。
谁知,刚转身跑了两步,就撞到了一堵突然出现在面前的“墙”上,她一下子被弹开了,那堵“墙”却又迅速向她迎来,并拦腰抱住她。
又是他!他的双臂温暖而坚实,铁一股地箍着梦蝶的腰,梦蝶整个人在他的紧紧拥抱下似乎溶进了他的体内。又是那种感觉:那种让人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充塞了整个身心的狂喜和期待的感觉。两人呆呆地注视着对方,一时相对无言。
“阿丽!阿丽!”
远处传来玖儿焦急的声音。为了不让人发现,她们商量好,每次外出时,玖儿叫阿美,梦蝶叫阿丽,两人扮作姐妹。
梦蝶一惊,若是被玖儿看见这情景,真是有口难辩了。她挣扎起来,然而他根本没有要放开她的意思,面上还带着深深的迷惑和沉思,似乎忆起了什么事。玖儿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梦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大脑,她猛地抬脚,狠狠踢到了他的小腿胫骨上。
他受痛后终于放开了梦蝶,先是惊讶愕然,继而是受痛皱眉苦笑。梦蝶茫然而惶惑地退了几步,她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心竟清清楚楚地为他面上瞬间露出的微微的痛楚表情而痉挛。他转过身,一个唿哨,一道黑色的影子闪电般从不知什么地方奔来,停在了他面前——正是他那匹黑色的宝马。他转身敏捷地跳上马,苦笑着对梦蝶说:
“多年不见,你就是这么对待救命恩人的吗?”
说完,一抖马缰,风驰电掣般地离开了梦蝶的视线。
是他,真的是他,迪亚兰提!——他变了那么多,以至自己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梦蝶心里顿时如翻江倒海,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公主,你在这里干什么?”
当玖儿终于找到了梦蝶时,她惊讶地发现这个一向在府外活泼得不成体统的小鲍主竟满面茫然地对着大草原的方向发呆。
“可别是中了邪呀。”玖儿顿时惶恐起来,急忙用力摇着梦蝶的双肩,喊道:
“公主!公主!发生什么事了!你”“他没死!他没死!他真的还活着!你知道吗?原来那个人真的是他!我又见到他了!”
梦蝶终于被玖儿摇醒了,一边喊一边抱着玖儿跳了起来。
玖儿好不容易才拖着情绪激动的梦蝶离开集市广场,出城后不久,就来到位于大草原边缘的尼美妈妈的帐篷外,顾不得理会正在洗马的达合木,大声喊了起来:
“尼美妈妈!不好了,你快看看她!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了!”
梦蝶一路上都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这时才被她的叫声惊动,不明所以地皱着眉头问:
“你在说什么呀!谁中邪了?”
玖儿一愣,没想到她突然又回复正常,这才松了口气,埋怨道:
“还不是你呀!突然间变得古古怪怪,自言自语不理人家,不是中邪才怪呢!准是遇上什么冤魂怨鬼之类的,早告诉你不要到处乱跑了嘛!你知不知道人家会担心的!”
“你又在胡说什么呀,我是遇上了一位故人!”
玖儿和在帐篷外一边洗马一边看热闹的达合木诧异地看到梦蝶说着说着脸忽然变得通红,不禁面面相觑。
正在这时,从帐篷里走出一位娇小的西域美妇人。任何人第一眼看到她都会被她身上那种难以用语言来形容的气质所感动。她有着西域女子特有的凝雪一般的皮肤,面容绝美而睿智,动作灵活而优雅,因为年纪的关系,身材稍微有些丰满却让人觉得可亲,若是仅看这些,人们会觉得她更像是达合木的姐姐而不像母亲。但她满头的银发和忧郁、深邃的双目又会让人以为她至少已到了垂暮之年,这又使她看来远比她的真实年龄要大的多。正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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