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赶在发洪水之前,父母怀抱着嗷嗷待哺的我,拖着姐姐哥哥们来到了那个至今令我魂牵梦绕的家园。而父母们生活了几十年的另一个家,就在那年夏天消逝在烟波浩缈的水波中了。
新的家园继续见证着父辈们的劳苦与贫穷,也承载了我童年所有的欢乐与哀愁。
一条玉带似的河流从村前流过,村前村后村左村右被葱茏的青山环抱着。但这河流、这青山也占去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可耕种的土地。尽管父亲很能干,我们家不久便是村里最“富裕”的了;但吃,仍是我回首童年时快乐玩耍之外最真切的记忆。
最难忘的当属享用母亲做的鱼汤面条了。
赤日当空的夏天的正午,浑身黑泥鳅似的二哥是不睡觉的。他要到河里去捉鱼。那是怎样有趣的事情呢!头戴斗笠,腰间斜系着竹编的鱼篓,再带上一把大铁锤,一个长柄的捞鱼的兜网,这便是二哥的全付武装。河上游离家一二里远有一个水潭。潭水清澈见底,最深处也不超过瘦长的二哥的胸脯吧。因是正午,四周寂静得很。鱼儿耐不住烈日的暴晒,都跺到潭边巨石下的阴影里了。二哥轮起大铁锤朝着巨石“哐哐哐”猛击数下。正在巨石阴凉下休憩的鱼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晕了,纷纷结队漂出水面,有趔趄着逃走的,有醉鬼似的身不由己泛出鱼肚白的。二哥忙用兜网捕捞,一边用右手抓了放进右胯外葫芦壮的鱼篓里。这样的过程反复两三次,大约能捉到几十条小鱼。然后我们再在河里耍玩一会,便满意地凯旋了。
这些连一个人吃都不够的小鱼,母亲却能让全家人都美餐一顿。
伊先把它们收拾干净,我也忍不住帮忙。看着那白亮的鱼有的还活蹦乱跳,想着不一会就能一饱口福,我禁不住口水直流,帮伊干活也格外勤快。等一切收拾干净,伊再用少量的面把鱼拌一拌,又用更少更少的油把鱼放在锅里煎——是不能炸的,炸鱼太浪费油了,那半罐油全家人要吃一年的,到过年杀猪了才又有新油吃。我就在灶台前帮伊抽拉风箱,添柴。小鱼放进锅里发也“滋滋”的响声,不一会儿,整个灶房弥漫起鱼香。没吃到鱼,能闻一闻香味也很过瘾。但我总是掌握不住火候,火时大时小,有时都快要熄灭了,伊不得不誊出手帮我添柴。我则不时伸起头来在烟熏火燎中看那锅中物熟了没有,每每被柴烟熏呛得眼泪直流、眼睛生疼,好一会才能睁开,但还是忍不住要看。当然我的付出回报甚丰:煎熟的第一条鱼总是我先尝,而捕鱼的二哥却享受不到这待遇——谁让我是家里的老幺呢!
我就在灶台前,用黑乎乎的小手捏着黄焦的鱼吃。上面的油还“咝咝”地响着往鱼肉里钻。由于太热,我不得不快速地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嘴里不停地“唏嘘唏嘘”地吹着,真想不等鱼凉就狼虎咽起来。但又不能那样吃,刺会卡住喉咙的。我便先从脊背上下手,揭起了一绺儿白白的肉条——尽管那是多么细小的肉条,放进嘴里,那可真是香呀!小剌便不吐了,因为吐刺一来耽搁时间,二来会连肉都吐出些,怪可惜的。然后翻过来吃另半边脊背上的肉。最后吃肚子上的,那肉更薄,但没剌,尽管放心大胆地吃,不过两小嘴就吃尽了,鱼香甚至不能浸染整个口腔。其实这些东西平时不吃也罢了,现在一吃,真是馋瘾大发一发而不可收,于是连还瞪着小眼睛的鱼头也一并吞了下去。再看看手中小小的鱼骨架,还有一星半点儿没吃净的肉,也抠下来吃了,心想这鱼要是不长刺光长肉该多好。这当儿,柴是顾不得添了。母亲便一边煎鱼一边自己添柴。等到把鱼都煎完了,再赏赐我两条。
这煎好的鱼并不拿出去让家人吃。母亲开始和面、擀面条了。伊跟平时一样做好面条汤,再把煎好的鱼倒进去。然后用大铜勺搅呀搅,确信都搅匀了,再往碗里盛。伊更要确信每个碗里都盛了鱼。最后一家人散落在院落的各处,或蹲,或站,或坐,呼呼噜噜地喝将起来。这细弱的鱼香竟把邻家的猫也招引来了,跳上我家的墙头,伸长了脖子“喵呜喵呜”地叫着。可是谁舍得抛给它一条鱼吃呢?它便跳到地上,捡吃我们吐出的光光溜溜的鱼骨头,歪着头使劲嚼了解馋。这鱼汤面条我能比平时多喝一碗,二哥能一下子喝上四碗的。
如今,我把鱼变着法吃,但怎么吃也不尽兴,总觉得不如那鱼汤面条好喝。但我始终没做那种鱼汤面条吃,想必做出来了,也不会有当年的滋味吧!
2002/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