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猫

挤在一起。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我们并没有害怕，甚至有些期待这次改变。到现在我还能回忆起老黑猫看我们的，那些带着祝福与羡慕的眼神。

    袋子外面就是春天，我贪婪地嗅着那透进来春风的气息，好闻极了。我已经被那些恶臭熏得太久了。

    袋子外面全是人，我们走进了人的世界。我们听着他们自已的嘈杂的喧哗，以及他们制造出来的种种奇异的刺耳的喧嚣。

    终于，我们被放到了平地上，男人解开了我们的袋子。

    光明，在这一刻这样生动。

    放眼望去，全是人类的奇形怪状的鞋子裤腿。而并排着的，都是笼子里的猫。我发誓，我还从没有同时看到过这样多的猫，即便是在明月清风下，那些欢唱春天的夜晚。

    我也从没想象过会有如此多的猫，全部落在了人类的手里委屈求全，明哲保身。可我们也曾象他们一样是生物界里著名的强者，勇敢的猎手。曾几何时，我们成为笼子里任人摆布的卑微的生命。

    我的朋友们也许跟我是一样的感触，我们不约而同地紧紧抱在了一起。但不时会有大手伸进来捉住我们中的一只。他或她吓得大声嘶叫、四肢抽搐却依然不能摆脱那恐怖的大手。幸好那只是几分钟的时间，他们还是会又回到我们身边。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离别终于还是来到了。

    白猫被反复地捉了出去，高高举起又放下。应该说，他的体质是我们中间最好的一个。白猫被放到了地下，他“蹭”一声想要逃跑，却被猛地按倒，还引发了人一声声轰笑。

    白猫脖子上被系上了一根细长的绳子，一个小孩子的手不时抚摸他的头。我能看出白猫的愤怒。然而，那一切都不济于事。白猫要被带走了。

    虽然我们都鄙视过他，在这一刻我们还是那么恋恋不舍。

    白猫从小孩子的手腕上伸出来头望着我们。我轻轻地说了声：再会吧朋友。白猫的眼眶有些红润，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扭头随着人类而去。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六只小猫只剩了我与另一只花花。花花有些急躁了，我知道他也渴望着离开。我还在想白猫那离去的红润的眼眸。

    又一只手伸了进来。我向身后退缩，花花勇敢地踱了过去。可那手还是直直地伸了过来，拎起了我。

    我是第四次被人这样拎起来与人对视。我说不清是害怕还是愤怒。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对他不屑一顾。

    花花也被拎了起来，我听到他献媚地叫了声“主人”我气坏了，扭动身子，想要向他吐一口唾沫，但又颓然地放弃了。花花真的错了吗？什么是错，什么是对？这一刻，我甚至觉得我们曾经那样鄙视白猫是那样的可笑。

    我们都被放回了笼子，没多久，我又被人捉了起来，但这一次，我是被轻轻捧起来的。我清晣地看到那手上虬皮褶皱，青筋暴起，这是一个老人。在我们的感觉里，其实都希望是一个孩子的手把我们带走，花花这一次退了后，我被那老人的手捧了起来。

    老人另一只手抚上了我的头，这一刻，我居然忘了害怕，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类的温情。我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衣袖，不大不小，刚刚能容下我。

    老人笑了，丑陋的男人也笑了，男人的笑声里有些献媚，有些得意。于是不久，我再一次离开了。

    我的脖子上没有被系上一根绳子，这让我有些感激。老人的手将衣袖捏了捏，另一只手轻轻在外面护着我，登上了一辆缓缓行驶的车。

    车程不远，老人的家与你外婆说的房子有些相似，但外面是一条不太宽敞的小公路，并没有青青的竹林。老人的家是三间破旧的青瓦房，后面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没有鸡啼犬吠，只有几盆堆放在院子一角的花花草草，唯一可喜的是院墙上爬满了绿意盈然的爬山虎。

    老人在房子外面，采了一握青草，在我的臀部擦了擦，这让我有些害羞。进了屋，老人的手一松，我一下子就钻进了床底下，躲了起来。（妈妈，这就是你的主人吗？）（是的，这就是我的主人。）我一直不承认他是我的主人，我一直在床下躲着，也数不清过了多少白天黑夜。

    老人放了一只碟子、一只碗在床角，还放了一个沙盘在旁边。碟子里每天会在正午或晚上装上可口的碎鱼饭，或是猪肝饭；碗里是浅浅的清洁的水。当然沙盘里就装了沙，而且会经常更换。坦白说，对那些饭，我马马虎虎地将就，可那沙盘却让我有些感激他，因为我一直相当讲究卫生。

    人类不太乐意饲养猫的其中一个原因，也许就是因为猫的卫生问题了。可我相信每一只猫都是讲卫生的，只是因为这个或那个的原因让我们无法做到清洁自己与他人。

    我渐渐地长大，也渐渐地熟悉了他喂食前轻轻呼唤的“咪，咪”有时我甚至会特意去听他的脚步，听他的呼唤，仿佛我也不那么孤单。

    当我能在房间里自由出入的时候，就发现老人就是一个孤单的人。虽然他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有时他们一大群人也会回来看他，那些天，老人就会起个大早，去买回一大堆食物，我也会改善好几天的口粮，虽然平时的伙食也不错，但我更喜欢啃那些碎碎的鸡鸭骨，完整的鱼排，而不是看不清鱼的样子的碎鱼饭。

    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去到院子里玩耍的。院子里不时会飞落几只小鸟，那鸣叫总让我兴奋不已。与其说我贪图它们的美味，不如说我喜欢捕捉它们时的那种快感。它们会飞，但它们总会成为我的盘中餐。（盘中餐？）是的，我会将捕获的猎物放到我就餐的盘里再食用，这就让主人很高兴，我看着他笑盈盈地皱纹我也很快乐。

    是的，我非常快乐，这与我无限的自由是分不开的。白天夜晚，我都可以自由的进进出出，我甚至喜欢在房顶上跳起舞蹈，那时瓦片就在我脚下发出共鸣。

    当墙角的金银花吹着小喇叭闪亮地盛开，当玫瑰花儿也烂漫无比的时候，我恋爱了。我的情人是一只英俊的灰猫。每个夜晚它都在屋顶上唱起一首首情歌，那些深情的歌儿唱得我心荡漾。

    与他约会时，灰猫带我游走在无垠的原野。我们疯狂地相爱，爱情让我忘了我们曾经受过的苦，忘了我们不可捉摸的未来。世界就在我们爱慕的眼光里，只有我，只有他，

    非常非常幸福的时光，只是很短很短。

    我怀了他的孩子。我还爱着他，灰猫却守候在了另一个窗台下。

    我理智地没有找他去理论。爱他，就是放任他的自由吗？其实也不是，也许，是妊娠带来的反应让我冷静下来。我也说不清是不是还爱着他。我慵懒地长时间睡眠，我在夕阳下伸着懒腰，有时甚至想不起孩子的父亲是谁。

    秋风起，黄叶飘，爬山虎的叶子萎靡地随风而落。我已经有些困难才能跳到围墙上。我开始在屋子里寻找可以让我的孩子安身的地方。

    主人也发现了我的变化，弄回来一个大大的纸箱，絮上了几件旧衣。我跳进去看了看，试了试，还是觉得不太满意。坦白说，不是纸箱不够好，而是我并不想让我孩子出现在他的眼前。这应该是一种保护孩子的本能。主人待我再好，可他毕竟是人类，是我不能过于接近的人类。

    那天半夜的时候，我肚子就开始隐隐做疼。我没有回屋，我在院子的一个杂物堆里躲卧着。天蒙蒙亮，肚子更是疼得厉害。我没有呻吟出声，我一次次强忍着那一次次剧烈的痉挛。

    天色大亮了“咪，咪”是主人在唤我。我没有理他。

    天，太疼了，腹部疼起来象一块硬砖头，我想我就要死去。我无力地随阵痛蜷缩着身子。

    “咪，咪”主人一直在叫我，那声音叫得我心烦意乱。主人从没有这么久地叫过我，当然也许是因为我总是会闻声而出。

    又一次疼痛过去，我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刚刚能让主人看到我，我再一次疼得躺在了地上。

    主人的轻柔的手抚在我的身上，理了理头颈，他顺着我的腹部轻轻地揉了起来。

    我想我挣扎出来是正确的。在他的抚摸下，我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但我感到我并不孤单，我顺利地产下了第一个孩子。当他无声地坠地，我就羞涩地衔起他跑到床下，在角落里产下了另一个孩子。

    我们一家三口就居住在主人为我人准备的纸箱里。

    愁生不愁长啊，孩子们会睁眼了，孩子们会说话了，孩子们会跑会跳了。每一只做母亲的猫，都是快乐的。即使冬天就快来了，即使天色寒冷得让我不敢轻易地出门。

    当偶尔阳光洒满了小院落，那就是我们快乐的时光，我试着教他们捕杀猎物，大的如老鼠，小的如飞娥。只是鸟儿少了些，孩子们还没有能直正捉到它们。

    我注意到当我捕获物较多的时候，主人给我的口粮也一天天减少。有时，一天也就只有一餐。我想，那会不会是为了让我更好地独立呢？

    我与主人的交流其实并不多，虽然当他在椅上看书的时候，我会蹲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偶尔他也会抱抱我，只是我们猫族酷爱自由的天性，让我只能驯服地与他亲热几分钟，就跳了开去。

    孩子们一天天地长大，来看望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淘气的孩子并不知道那些人类发出的赞叹与微笑，都是在预示着与母亲的分离。他们甚至炫耀自己的可爱与调皮。他们互相追着屋巴转圈，他们跳上跳下地嬉闹。

    更遗憾地是我当时也并不能明白，我只是警觉地注视人类会不会侵犯他们，只注意随时提醒他们隐藏起来。

    当然我最担心伤害他们的是随人类而来的狗。当狗的脚步在房间里响起，孩子们就会飞快藏起来。我也静静地埋伏起来，然后，猛地冲出去攻击它。比我高的，我会咬它的腹部，与我差不多身高的，我会抓它的脸，咬它的耳朵。最初，我也担心这样做会让主人不高兴，但出乎意外的是主人总是哈哈大笑，连客人们也会赞赏我一番。

    与老鼠不同，猫与狗天生并不是对头，虽然我们不大合得来。其实我想，对猫来说，最大的危险还是来自于人类。人类，总是任意摆布着我们的命运。

    于是有一天，两个孩子突然失踪了，一起消失在人类的社会里。

    我踢翻了那装了一整条鱼的碟子，我冲了起去，到处呼叫我的孩子，我足足找遍了方园十里。可是，没有了，我的孩子没有了。我的乳房胀疼得我难受，可那疼痛与我的心痛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我第一次憎恨起我的主人，原来，他不过也只是一个卑鄙的人类。

    我的痛苦持续了整整一个冬天，我望着呼呼的北风不言不语。

    也许是我的消瘦让主人担心不已，但他只能给我在饮食上的治疗。

    我吃到了可口美味的羊肉饭，羊肝饭。认识我的猫都很奇怪我为什么不惧怕害冷，我想，跟这样的饮食很有关系。渐渐地，我又原谅了主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还是喜欢听他叫我的声音，还是喜欢他的手抚摸我的长毛，还是喜欢蹲在凳子上陪着他。

    日子一天天流逝，当一阵温暖轻柔的风吻上我的脸，当初绽的花儿香气四溢，当第一只学飞的小蝴蝶印入了我的眼帘，小玉啊，我又看到了幸福的来临。（妈妈，春天来了吗？）是的，春天来了。原来寒冷的冬天过去，就是可爱之极的春天

    妈妈在主人家里生活了两年多，她的故事也讲了很久。但我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我没有象其他的哥哥姐姐那样生活在主人的家里，却住在了那黑暗杂乱的地洞里。

    妈妈讲了太多的话，她陷入了长久的回忆里，只简短地说，那是因为主人年老了，子女们不放心让他长久地生活，强迫着他移居到了现在的大楼里。也说不清是妈妈舍不得主人，还是主人舍不得她。主人带着她一起到了这所楼房里，可妈妈实在住不习惯，就找机会跑出去，想回到从前的地方。然而，当她千辛万苦地回去后，才发现那儿早变了模样，居住着一群吵吵嚷嚷的汉子，那些可以引来蝴蝶的花花草草也不见了。妈妈又千辛万苦地回来。她一直忘不了，主人在相隔一月后，见到她的惊喜，但妈妈依然无法在主人的新家里长适应下来。

    那还是遍地开满鲜花的夏天，但野外除了低伏的杂草，就是高耸的瘦长的乔木。而楼群总是方方正正，人来人往。妈妈找不到一个可以容身的山洞或是角落。难道象其他的猫一样去流浪吗？也许是因为心里那份对主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别无选择的妈妈选择了这个地洞。主人也认可了她的生活方式，只会在每天傍晚时分，为妈妈准备一份可口的饭食，也只有下大雨，地洞里无法容身的时候，妈妈才会在主人的一声声呼唤里进到他的家。

    与爸爸的相遇，有一些传奇，原来他正是妈妈小时候分别的那只白猫。但他绝口不提在人类生活的过往。他成为流浪猫很久了，已走过了无数的乡村与城镇。与妈妈的相爱很自然，虽然彼此算不上有太多共同的话题。

    提起爸爸，我才想起，已经很没有见过他了。妈妈说，他已经不可预计地离开了我们。

    我终于明白我们猫家族就是这样，父亲在孩子们的心里，不会有太多的痕迹。

    而这次又是寒冷的冬天，家里居然莫名地注满了水，妈妈只能带我再回去主人的家里。也许，在妈妈心里，也希望主人看一看我。

    天已经亮了，东边的云层里透出来一片片红晕。今天会是一个好天气，我仿佛已经感到阳光带给我的温暖。我也希望能象妈妈一样得到主人的疼爱，可坦白说，当我见到他时，也许会害怕地躲起来。

    我们一直注视的那扇门开了，走出来一个臃肿的人，提着篮子，他反身在兜里摸索着什么。

    妈妈说，走吧小玉，快！

    那人还没发现，妈妈已率先钻了进去，我也紧跟着钻了进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里面的模样，房门“呯”一声合上了。

    我调整着我的视线，房间里变得清晰起来。窗前是低垂的长帘，屋子中间硕大的木制家俱琳琅满目，地板又硬又冰凉，我们跳到了其中一件家俱上坐了下来。很有弹性，很柔软，妈妈满意地打起了呼噜。

    我和妈妈，都曾是地洞里的猫，这儿会成为我们的新家吗？可以长期住下去吗？在我们未来里，会怎么样呢？

    无从遐想，无从述说。

    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次崭新的改变，我们，总能适应任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