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叫了

冒一直玩到十一点多才回来。借着室外的路灯，他有点夸张地蹑手蹑脚地走进宿舍，像戏台上装出摸黑走夜路的戏子，然后，他一张床一张床看过来，走到老乡床头，他忍不捏了一下他的鼻子。发现大家都睡了，他不由得有点失望。

    突然“啪”的一声，宿舍的灯亮了。

    “吓我一大跳。”阿冒叫道。他看到大家都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原来大家都还没睡。

    “大家都还没睡啊——”阿冒高兴地说。

    “阿冒，一看你这张屁股，就知道你晚上又有好事了。”

    “阿冒，又是那个老板，啊？”

    “阿冒，晚上带点什么回来啊？”

    “带什么回来？”阿冒兴奋地应着，摸着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带了一肚子的东西。可惜，一下还阿不出来，要不——”

    “去你的，才跟那什么老板两天，就变滑头了。”大家笑骂。

    “闻闻。”阿冒把嘴凑到一个舍友面前。

    “哇，还喝酒了呢。”闻的人不由叫道“真他妈好闻。”

    “阿冒，你喝酒了？”老乡不由叫道，好像发现自己这样大着声有点不妥似的，随即小着声音说“喝什么酒啊？我们出来打工的，可不兴喝酒。”

    “我也叫不出什么酒，反正是一种外国什么名酒。一杯，就那么一小杯，就要一百来块钱。不过，那味道，还真的——啧啧，没话说。”大家看着阿冒说话的样子，好像就看到他喝酒时那副贪样，陶醉样。

    “看你美的。”好几个人说，听不出是羡慕还是嫉妒。

    “一个晚上，就去喝那什么外国酒啊？”

    “谁说的，吃的东西可多了。”阿冒说着，在过道里走了几步，好像是为了有助于胃里的消化——大家看到他不停的抚摸着自己圆鼓鼓的大肚子，又好像是一个演讲家在做演讲前的酝酿工作，然后，他选了一个大家都能看得到的位置——大家看到他那张表情丰富的脸在灯光下满面红光，最后，他用两只手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像感叹一样地说道“晚上真是吃得太饱了，妈的，从来没吃这么饱过。真的，我都快幸福死了。我没想到那个老板晚上是带我去吃东西，要不，我从早上开始就不吃了。我也没想到，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的东西，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啧啧，真没想到。”

    “你倒是快说，到底去哪里吃东西了？都三更半夜了，我们还要睡呢。”有人催道。

    “好好，其实说起来就几句话，吃起来味道可就不一样了。那个老板先是开车带我到市里一家最大最高档的火锅城吃什么自助火锅。妈的，一个大厅——妈的，总有学校操场那么大——都是菜。我想想，总有四五百样菜吧，什么菜都有，什么鱼翅、鲍鱼、海参、相思菜、美国毛豆、挪威三文鱼，一大堆，什么都有。老板让我自己拿菜，我围上围裙，想吃什么就拿什么。妈的，我简直就像是皇帝他老子的厨师。老板说，只要吃得了就行。大家想想，我们什么时候遇到过几百个菜让我们挑，想吃什么就什么——哈哈，只要吃得了就行。”

    “要是我，我就专门挑那些贵的吃。”

    “要是我，我就专门挑那些没吃过的吃。”

    “要是我，我就每一样都挑一点，吃他个五百个菜，这叫满汉全席。”

    大家纷纷插话。

    “我他妈也真会吃，我从没想过自己这么会吃，那个老板看着我，也不由得一次又一次地笑了，一个劲地说，阿冒，你真有福气啊。”阿冒摸着自己的圆肚子不由得笑了。

    “那个老板吃得多么？”有人问。

    “当老板，他们只吃肥肉——你没有看到他们每一个都挺着个大肚子吗？”有人马上接话说。

    “老板他们是什么都吃——他们知道讲究营养的全面搭配——要不他们怎么当老板啊。”有人提出自己不同的看法。

    “狗屁，当老板的才不需要什么营养呢，到了他们那档次，开始讲美容，什么东西美容吃什么——所以，台湾的很多老板都喝童子尿。”有人很在行地说。

    “你们都瞎猜。”阿冒像一个权威一样制止他们“老板他什么也不吃，好像就抬了那么一两下筷子。我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什么也不想吃，都吃腻了，只想看着我吃——他说看着我吃比他自己吃还过瘾。”

    “变态——”有人马上叫道。

    “你们才变态呢。”阿冒急道，大家看得出来，阿冒现在完全是站在那个老板一边说话了“人和人当然不一样了。说说看，你们谁和我一样了？和你们不一样就变态了？人家是老板，钱多的不知怎么花——他就是这么对我说的。再说，他也不是什么都没吃，后来他带我到一个叫什么迪士酒吧喝酒的时候，他也喝了一杯。对了，刚才我说的他说钱多的不知怎么花就是在那时候对我说的。”

    “阿冒，说说看，那个老板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老乡问道。

    “怎么样的人？一看就像个有钱有地位的老板，寸板头，红光满面，大衣革履，派头足着呢。人家一坐下去，小姐就围了过来，那种老板派头一看就看得出来。”

    “知人知面难知心，还是小心点。”老乡说。

    “我还是觉得这里面有问题——天上不会凭空往下掉馅饼的。”有人说。

    “反正，他带我出去玩，我还是一个去字。”阿冒依然高兴地说“换成你们也一样，是吧？”

    “那倒也是。”大家说“阿冒，你把我们馋虫钩起来了，把床底下的东西拿出来吧。”

    接下来一连好几个晚上，阿冒都出去玩到三更半夜才回来。那个老板都把车开到楼下，一按喇叭，阿冒就咚咚地跑了下去。回来的时候，每一次，阿冒都是有点夸张地像戏台上的戏子那样蹑手蹑脚走进宿舍，但结果几乎又都无一例外地把大家一个个弄醒。然后，给大家讲自己晚上幸福的生活——看的吃的玩的。大家不知道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外面还有这么一个热闹的流光溢彩的世界。但是，渐渐地，大家也失去了兴趣。见怪不怪吗。想来，就是阿冒接下来一直都过这样幸福的生活，大家也不会觉得太奇怪。生活已经教会大家明白一个道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皇帝有皇帝的命，乞丐有乞丐的运。一切不可强求，羡慕也只能是羡慕。得不到的东西，终归会成为另外一个世界的东西。让大家稍稍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这么个好事怎么就落到这么个有点傻气的——一看阿冒那张脸，就一百个傻气——阿冒的身上呢？还不如让这样的好事落到别人身上，最好是落到那些老板身上，那样大家也就无话可说了。

    但是，有一天，大家又突然来了兴趣。这一天晚上，大家看到那个老板像往常一样把车开到楼下，按了一连串喇叭。在平时，阿冒早就守在窗台上，那老板刚一按喇叭，他就飞一样跑下去了。但这一次，大家发现他却坐在床上动也不动，好像压根就没听到楼下的喇叭声似的。

    “叭，叭叭——”在车里的老板不急不忙不折不扣地按着喇叭。好多人都从屋子里走出或从窗口探出身看究竟。

    “阿冒，入化了，你的那个老板在楼下催你呢。”有人提醒阿冒。

    阿冒还是没有反应，像一段木头疙瘩。但大家感觉的出来，阿冒的心里活着呢。

    “阿冒，开始摆架子了。”有人笑道。

    “说不去就不去。”阿冒突然大说道。

    “啊——”大家互相做了个鬼脸，不敢接声。

    楼下的喇叭声又不屈不挠地传了上来。大家可以想象得出坐在车里的老板那份懒洋洋又不屈不挠的样子。

    “那个老板一定急了。”有人担心地说。

    “妈的，老子再也不去了。”阿冒又那么大着声叫道。

    “阿冒，没事吧？那个，那个老板没欺侮你吧？”老乡关切地问道。这时候，阿冒才感觉到老乡毕竟是老乡啊，他对自己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欺侮了倒没有。”阿冒干脆一边说着一边脱了鞋子躺到床上“不过像你说的，那些地方不是我们这些打工的人去的。这样下去，我怕自己真的会变坏了。”

    “啊，他又带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不会是——”臭豆腐兴奋地说道。大家也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昨天晚上他带我去那个地方了。上面倒是写着什么美容美发中心。一进去，也不洗头理发，而是小姐过来按摩。”

    “你让小姐按摩了？那个小姐漂不漂亮？”

    “按摩了。”

    “怎么按摩的？说说看。”大家都凑在阿冒身边，好像是一群小猪拱老母猪的奶。

    “我也说不清。反正开始还比较正式，敲敲背揉揉腰什么的。但后来，她就要脱我的衣服，脱我的裤子，说是为了达到最好的按摩保健效果。我扳身一看——我是趴在那儿给她按摩的——她早就脱得只剩下一条三角裤了，那三角裤也是透明的，像是用捕鱼的网做的。”

    “啊？那就是说你都看到了？”

    “什么都看到，人家说不定都做了呢。”

    “没有，没有。”阿冒急忙申辩说“我一看不对，就跑出来了。”然后，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不过，我真的都看到了，那双奶子，我没想到是那样的。我以前以为奶子都是那些喂孩子的一样奶子。”

    “哈哈。”大家大笑起来。

    “那，那个老板按摩吗？”有人关心的问。大家听到，楼下，那个老板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喇叭。

    “老板没有，他坐在厅里，有两个小姐陪着他说笑。”

    “他是拉你下水。”老乡说“听说以前卖大烟的人自己一口都不沾——专门就拉别人下水。”

    “那后来呢？”大家感兴趣地问。

    “后来？后来我和老板出来的时候，我就对老板说，这些地方我再也不去了。老板问为什么。我说，这样的地方我不能来。老板笑问我是不是做了那事了。我说，是的，我看了，她要脱我的衣服的时候，我就跑了。老板听了就大笑说，这有什么，不就看一下嘛，这么激动。他说，他现在是连那些俄罗斯的姑娘他都没兴趣了。你们不知道吧，老板说我们这里什么什么宾馆都有俄罗斯姑娘，有的还有日本的韩国的。我说，这些地方我反正不去了，再这样下去，我会变坏的。老板听了又哈哈大笑。他说，这样按摩一下就变坏了，那真的就太奇怪了。后来，我就不想说话了，我感觉到自己脸火烫火烫的，心里紧张得不得了。老板好几次叫我我都没听到。老板说，我太激动了。我知道，我已经开始变坏了——昨天晚上，我一个晚上都没睡着。后来，他开车送我回来，下车的时候，我下定决心对他说，以后我再也不去了，什么地方都不去了。我要在宿舍里睡觉或者看书。”

    “你真的不去了？”有人问“唉，那个老板走了——大家听，喇叭不响了。”

    “不去了。”

    “我算算。”有一个说，然后就掰着手指算起来“阿冒刚好玩了一个星期。一个星期，整整七天，这辈子算是没白活了。”

    “要是换成我——”

    “请问，阿冒在吗？”有人在门口问道。

    “他来了。”阿冒小声说着，然后拉上被子装睡。

    “阿冒是住这儿吧？”那个老板边说边走了进来。

    “老板好。”大家不由地叫道。

    “你们是阿冒的朋友吧，阿冒常对我提起你们。”老板边说边寻找着，然后在阿冒对面的一张床上坐了下来。大家看到他小心掂着屁股，好像怕把床压坏了似的。

    “我昨晚一夜没睡好，我不想去玩了。”阿冒探出头来说道。

    “一夜没睡？这么激动啊。”老板不由得笑道“不去就不去，谁也不会强拉着你。是吧？”

    “我真的再也不去了。”阿冒坚决地说。

    “不去就不去。那我们这算是最后一次见面了。”老板说，是一副既温文尔雅又果断的样子“以后可不要后悔，啊？”说到这里，老板笑了，大家发现他笑得挺有魅力的，只是有点累的样子。然后，他又接着说道：

    “其实，我只是喜欢看到你看东西拿东西吃东西的那副样子。”

    “什么样子？”阿冒急忙问道，好像这一次终于被他逮着了似的，身子不由得大幅度从被窝里探出来。

    “贪样。”老板哈哈大笑“你不知道，你的那副贪样，让人看了有多羡慕。特别是你吃东西的时候，真的是满嘴满脸满手满脚的幸福。”

    “哈哈——”大家也不由得笑了。

    后来，老板就起身走了，阿冒起床把他送到门口。不一会儿，大家听到从楼传来两下喇叭声，大家相信阿冒一定也听到了。

    “阿冒，喇叭叫了。”这以后，只要楼下传来喇叭声，大家就对阿冒开玩笑道。阿冒不接声，他在看他的书。但是有人感觉到他的耳叶子一动一动的，好像要跳出窗外去。甚至，大家觉得阿冒一到晚上就支椤着他的耳叶子在等着那熟悉的喇叭声——叭，叭叭——他看书不过是一个摆设。有一天，他突然拿开书问大家：你们说，喇叭有几种声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