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颇有些趾高气扬的样子,仿佛别人都是来凑数的,自己则鹤立鸡群。
来自全省各地的无产阶级笔杆子挤满了省革委招待所。用膳的时候气象最为壮观:一个能容一两百人的饭堂人头攒动,水泄不通。后去的人还没有开饭,先去的人已经把齐腰高的几大木桶米饭,几大铝锅肉汤吃喝了个底朝天。客房的楼道里,革命歌声整日整夜此起彼伏。稿子送审等待结果的人意气风发,引吭高唱,全不顾稿子还没有送审或送审了没有通过的人怎样埋头苦干,挥汗如雨。轮到送审结果下来,稿子还得继续修改,而先前写稿改稿的人已将稿子送审了,两种角色便又调头。小冯受了县革委主任的感染,自认为仅仅凭得天独厚的题材,只要文章写得有个大概,完成任务决没有问题。因此他显得格外轻松洒脱。刚到的那天,他抱一只出差干部常用的水杯(一只装过酱菜的玻璃瓶,外面套一个尼绒绳编织的套子),时不时念一段顺口溜:“干部神又神,抱个牛卵瓶(那酱菜瓶形似公牛的生殖器),嫌瓶不好看,包层尼绒绳。”听见外面楼道的人唱“红米饭,南瓜汤,秋茄子,味道香”他也结合小镇的实际念出“红薯饭,木炭火,除了神仙就是我”(正值严冬,省革委招待所给各路笔杆子每个房间准备了一盆木炭火)。
然而,他这乐观太盲目了。
注定之后,小冯去领了些已经终审通过作为范文发给大家的稿子看。几个人把稿子略略翻过,不由目瞪口呆,顿时觉得自己矮了一挫:
热血红心,人工授精——写的是一位初中毕业的女知青用人工授精的方法发展生猪事业的事迹;
小农机造出大汽车——写的是一个公社农机修理站土法上马造出大卡车的事迹;
红区铁树铺铁轨红区道路通天下——写的是革命根据地山区干部群众敢想敢干,用树干代替铁轨,打算铺通往山外的铁路的事迹。“铁树”不是真的铁树,是形容他们所用的这种树木很坚硬,有革命性。
光是这些标题就够吓人的了。何况这都是确已实实在在创造出来了的奇迹。比较起来,小镇的大搞八字头上一口塘就显得平淡了。修机耕道,建新村,这是谁都可以做,也都做得出来的事,只是小镇做得早些,决心下得大些罢了。“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不比不知道,一比脸发烧一,小冯于是连连嗟叹。
气只可鼓而决不可泄。小冯召集几个人紧急开会,说:“三百例么,不可能二百九十九例都强过我们,前途是光明的。现在要看的是我们笔头子上的功夫。”小丁嘴快,说:“对,文似看山不喜平,事迹平,文章不平,不怕不成功。”艾老说:“我们的事迹也并不平。自然,文似看山不喜平是对的。问题是,怎样才是‘不平’,你能说出个子丑寅卯么?”小丁的脸红了红,噎了口气,无以作对。艾老又慢条斯理地说下去:“大凡一篇好文章,统观起来,必是凤头、熊腰、豹尾;分开来,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处处都是有讲究的”正说得有味不过,老董突然冷冷插进来:“你老说的,似乎是八股的章法么。”小丁一下振作起来,反攻过去:“雄文四卷里有篇文章,就叫反对党人股。”艾老细小的眼睛紧张地眨了一阵,先前晶亮的光一下黯淡下去。
小冯清了清喉咙,说:“这有什么好争的,当然是要把文章写好。问题是怎样写好。依我看,地方特色最重要。要是岷山在小镇就好了,小镇就是革命圣地了。可惜,只差五十里路。”
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不明白他的意思。还是小丁脑子转得快,悟出点什么,问:“你说的是哪个‘岷山’?”小冯回答:“还有几座岷山,不就是我们县里的岷山么。”小丁问:“我们县里的岷山跟革命圣地有什么关系?”小冯答:“你连这个也不晓得?毛主席的长征诗里不是讲‘更喜岷山千里雪’么。”小丁一下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很放肆,半天不住,几乎岔气,好不容易缓下来,还是一面擦着眼角的泪水,一面断断续续地尖声笑道:“那座岷山跟我们这座岷山相差上万里呢,那座岷山在四川。”小冯断然说:“不可能,长征诗里说的岷山是我们县里的这座岷山,长征是从我们省里出发的。”小丁这一下认真起来:“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你真的以为长征诗里的岷山是指我们县里的岷山么?”“怎么不是!你未必比我晓得还多么?”小冯坚定地说,一面用眼睛去看艾老和老董,显然是寻求支援。艾老和老董却不知为什么一起在看自己的脚尖,好像那里出了什么更大的奇迹。
小冯这才有些心虚,说:“这是学术问题,以后再讨论。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这样吧,小丁年轻,晓得又多,初稿就让他来写。写好了我们再一起推敲。”
大家齐声说好。小丁还在为“岷山”的事,竟自笑着,摇头:“还学术问题,嗤。”
五
小丁出手很快。布置任务是下午,晚上他还同老董两个将身子凑在火盆上扯了半夜关于老董的那位“娜达莎”或是“卡秋莎”的往事,第二天吃早饭前,他就拿了一叠稿纸去敲小冯的门。
小冯和艾老住一间屋,为的是好共同修改那个有指望成为样板戏的剧本。
小冯担任宣传组长之后,艺术走向有了极大的改变,忽然觉悟诗歌是雕虫小技,只有写大戏才是正宗。便下决心做剧作家,发誓要写一部样板戏出来,因为宣传口也分管文教工作,他也就晓得了艾老早年创作并得过奖的那个剧本。他让镇小学的校长找到艾老,传达冯组长的指示:想看看那个剧本,好的话,可以考虑让县剧团搬上舞台。艾老当时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抱了那卷早已发黄的油印剧本,一阵风似的直接扑去了县革委宣传组。艾老是见过世面的人,他没有把剧本交校长转交,而是口气从来没有过的硬朗,说他要当面聆教。校长当时虽然悻悻的,但也莫奈他何。
小冯看了那个剧本,说:“架子不错,只是要作些重大原则上的修改:爱情应该改成阶级情,像革命现代舞剧白毛女那样杜绝大春和喜儿发生两性关系的一切可能;‘叛徒’的现行职务应该是‘走资派’。这样,走资派就有了阶级根源;全剧的时代背景应该改为‘炮打司令部’。另外,剧名也要改,原来叫废井,不好,应该改为红井”把艾老教诲得五体投地,说:“冯组长的水平太高了,这不是一般的修改,把灵魂都改了。”因此提议,一定要署上冯组长的大名,并且要署在前头。小冯说:“那就不必了,我们搞革命文艺,不是为了名和利,是为了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艾老说:“是的,是的。”鸡啄米似地点头,心里欢天喜地。不管怎样说,戏若重见天日,毕竟是他的一种成功。因此成立三百例写作组的时候,小冯就点了艾老的名,好让他在参与三百例写作的过程里有时间改剧本。昨天晚上他们谈了一夜,主要是关于红井一旦搬上舞台的想象:演出的盛况;演出引起的轰动;各级领导直至中央领导对主创人员的接见和表彰,等等。小冯坚定地相信,红井肯定会是第九部样板戏!说到兴奋的地方,小冯按捺不住地跳下床,袜子也顾不及穿,跟了鞋,大幅度地挥着手,满屋子踱来踱去。而一边的艾老便心潮起伏,老泪纵横地看着他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觉得生平大志,终于得着最大限度的满足。
因为过于亢奋,小冯到天亮之后才蒙头睡去。艾老则根本就没有睡意。听见敲门,他抖抖索索地从被窝里爬出来。见了小丁,连忙作个手势,示意不要惊动了冯组长(三个人中,老董顺了小冯的旨意喊“小冯”;小丁在受了小冯的指示之后,既不再喊“冯组长”也不好真的喊“小冯”便干脆什么也不喊,直接说话就是。只有艾老从始至终恭敬如也,坚持不懈地喊“冯组长”)。
半上午的时候,艾老才来通知小丁,说冯组长找他。小冯还半躺在被窝里,手上拿着小丁早上交来的那叠稿纸,甩了甩说:“就这样给我看?也不誊清一下?”
小丁写的是行草,且用的是横格稿纸。
“我可以念,大家听,边听边提修改意见,改完了,我再抄一遍。”
“你念之前,我就不要先看看?”
小丁不再多话,上去把那叠稿纸接了过来。临出门的时候,听见小冯在背后交待:“用方格纸抄,写正楷字。”
做单身汉的小丁平生最怕两件事;一件是洗衣服(为此他几个月难得换一次衣服,几年难得洗一次被子);一件便是抄稿子。抄写是机械重复,了无意思的。但这次来,预先就讲好了他主要承担这任务的,他想图几天轻松,就不得不有所忍耐。比起面朝黄土背朝天修理地球,到底用力少些。
小丁这回没有抢快。他从小冯那里一回来,老董就笑着对他说:“我晓得会是这个结果。”小丁没有明白过来,问:“你是什么意思?”老董说:“后生,记住一句话:聪明反被聪明误。”小丁究竟不是戆包,想了想说:“你是指二马?”老董不答,哼起了样板戏。小丁便学了乖巧,沉下心来,一笔一划地把先前龙飞凤舞连成一片的字用正指一个一个地孤立出来填在一个一个小方格里。二千字(小冯预先交待,初稿的字数可以比一千五百字略多一些,以便删改),竟抄了一天,抄完了,自己看一看,好像是印刷机印出来的,便长出了一口气。已经睡了一觉醒转来的老董从被窝里探起身子,摸过桌上的烟,点着,极惬意地深吸了一口,吐出长长的一串烟圈,问:“抄完了?”小丁用一个极有滋味的呵欠回答了他。老董说:“莫高兴早了。”
老董的预言很准确。
小冯把小丁交来的誊正稿依旧随手翻几页说:
“你这样子抄,我到哪里去改?”
小丁两眼直直地看着小冯半天说不出话。先前他只说要看,并没有说要改。再说,方格稿纸,每行之间也留了改动的空白。小丁对自己又极有信心,他的稿,别人要改,也只是小改动,总不致重写的。
两个人僵在那里。艾老过来,把稿纸从冯组长手里接过,递给小丁,教训说:“给领导看稿子,抄一行应空一行。这是起码的常识。”
小丁本来想说:“我不晓得这样的常识。”但没有说出。他“不晓得”原是正常的。这之前他的领导是生产队长。生产队长只会叫他种菜挑粪,不会叫他抄稿子。他要“晓得”倒是反常的。
他把稿纸拿回到自己房间,那叠稿纸已经被他攥成一团。他现在才真正明白过来,这是他为坚持小冯说的彼“岷山”不是本县的此“岷山”这样一个“学术问题”所付出的代价。对面的老董本来正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的手指头在桌沿上敲着板,悠悠然唱着样板戏,看看小丁铁青的脸,也惊然止住了。
小丁咬牙切齿地把那团纸在桌子上平铺开来,吃力地弄了好久,总算让那团纸服帖。然后拿过一叠簇新的稿纸,按照艾老的教训,重抄起来。他的手不住地发抖,字怎么也写不周正。才写几个字,便“嗤”地一声撕掉,不一会,桌子周围的地方便是一片狼藉的纸团。末了,他突然把钢笔攥在拳心里,高高举起,又恶狠狠地往稿纸上戳。“突”的一声,那笔尖整个地戳进桌面,让一支黑色的笔杆颤巍巍地矗在那里。
小丁站起来,收拾自己的行李。所谓“行李”也就是牙膏牙刷毛巾。他连换洗衣服也没有带,因为不准备换洗。
“你要做什么?”
老董晓得事情不妙了。
“我走。”
“莫戆!要出事的。”
“咬我卵!”
“比咬卵厉害,会打你反革命的。”
“反革命就反革命!”
小丁出了省革委招待所,想想不能连累家里人,便连省城的家也没有回,当天就搭车回了小镇。镇上清理阶级队伍还没有结束。小丁进宿舍,刚一头栽在铺上,外面就有人敲门。是两个背着枪的武装民兵。
给小丁落实政策,说他不是反革命,仍是知识青年,是差不多一年后的事。那时候省革委主任自己成了“反革命”
六
落实政策,是给小丁落实仍是知青的政策,并不等于他就可以跟别的知青一样回城。现在的这个“知青”虽然名字仍叫“小丁”但却是一个做过反革命的“知青”
队上的乡下人倒很有几个同情小丁的。私下劝他,死了回城的那份心,安心在乡下过,我们帮你做屋,帮你找里头人(老婆)。
小丁不肯。宣布他不再是反革命的第二天,他回了城,在家里住了几个月。别的路都是绝的,只有一条路,就是设法买通一个医生,开一张疾病证明书,证明他丧失了劳动能力,这样可以办“病退”回城。这是好多身强力壮的知青用过的成功法子。几个月过去,他已经拖得骨瘦如柴,完全应该病退了,就是没有一位白衣天使肯证明他“丧失劳动能力”
日子已经过到尽头。他开始准备自己的后事。想起几个月前走得匆忙,乡下还留下几件被子、衣服之类稍值钱的东西是家里人用得着的,便又省回到小镇来。班车是天亮前从省城开出的,到镇上是半上午。下车后他不知为什么生出一个念头,想去找一找镇上的老杨。
小丁和老杨并没有太深的交情。老杨有一年在农业大队蹲点抓路线教育,前后大约有三个月时间。有一天来小丁插队的这个生产队,见他一个人在先前住过几十口人的知青点进进出出,有些奇怪,夜里便来寻他聊天。他说他喜欢同城里伢子聊聊天,长见识。小丁正在做反革命,不摸他底细,向来也没有镇上干部来跟他“聊天”、“长见识”的,便木本地看着他。他对小丁的“反革命”好像一点也不在意。那天夜里坐到很晚才走,找着话头聊东聊西。说他六年的时候差一点坐了牢。那时候他是公社书记。到县里开会,报产量。他看别人报亩产一千斤,他也毛了胆子,报了五百斤。其实他在的那个公社,很多冷浆田,平均亩产不到三百斤。县里领导以为自己听错了,要他重报,他还是报五百斤。领导就拍了桌子,说他是头一的保守分子,右倾分子。他就问怎样报才不保守,不右倾。领导说,你最少该报一万斤,别的省,别的县已经有报十万斤的了。他起先以为这回是自己听错了,等到确实弄清了领导的意图,他站起来说,那你让别人报吧。后来就开除了他的党籍,职务一撸到底,弄到这个偏僻的镇上来当勤杂工。好几年后才恢复了党籍,让他做了副镇长。
老杨说这些的时候并没有怨气,口气很平淡,像说外国人的事。他人矮矮的,头也不大,却有一个宽脑门子,一张阔嘴,嘴唇很厚。眉头常是蹙着,细细的眼睛老是盯住一个地方,好像深思什么奥秘。那天晚上后来的时间,他又谈了些很玄的话题,他问小丁,你读过很多书,未必人真是猴子变的么?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呢?他那双探究什么的眼睛盯着满是星斗的天空,显得有些天真的样子。小丁自然回答不出,但是晓得这个人没有敌意。蹲点结束他回镇上时没有再见小丁。以后小丁也没有去找过他。但是听大队的一个什么人说,老杨临走时曾提到小丁,说是可以让他到大队广播站来编稿子。大队几位干部事后说,扯卵蛋,小丁还是反革命哩。
人跟人是有缘分的,有些人彼此相处十年八年,一旦分开便形同路人;有些人只有一面之交,但到了孤独无助的境地,却忽然记起对方。
小丁连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想起老杨,便是后面这种情形。
老杨终于扶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出现的时候,小丁陡然一下站起。还没有喊出声,泪水先就模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