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小镇上,小镇是如此小,以至于我认得小镇上的每个人,而小镇上的每个人也认得我。
我家住的窄小街道的尽头就是山,愈远愈高,直达天际。在与小伙伴们玩闹的间隙,我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坐在街头,幻想山那边的世界,一定不一样的美好。那一定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一个神奇的世界,有飞翔的金龙,有善良的仙女,有胡子雪白无所不知还会变各种魔法的老爷爷。
街背后是一条小河,常年有多得数不清的鱼虾。清冽的河水上偶尔会有渔人摇着桨橹,咿呀咿呀的飘过。风吹着河边垂柳,把原野拂成一片一望无际的翠绿,花香轻漾起蓝色的波纹,载着小伙伴的欢声笑语,在氤氲的春天里甜蜜的悸动。
那一年,我九岁。喜欢在上下学的崎岖小路上滚铁环,喜欢在油榨关垱的小河沟里摸鱼虾。盛夏,酷烈的日头高悬头顶,我与小伙伴或在小镇角落的林荫深处嬉戏,或在学校操场挥汗如雨的玩对抗游戏,心中却无一例外都是一片沁凉。
童年是快乐的,唯一不快的片段是与一个长我五岁的浪荡子杨毅的几次相遇,不是被抢了鱼虾,就是被夺了毁了玩具。小伙伴无人不被他欺负,但没有人敢惹他,因为他是公社书记的公子。
那一天,我和小伙伴在小镇边的一面小土坡下玩耍,这时就看到远远的大路上走来了一老一少。老婆婆满头银发,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飘逸神采,小女孩穿着件非常漂亮的花裙子,人也很漂亮,漂亮得脸上似乎有一道光环,像五彩的霓虹。
那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神仙,我确信她们一定来自山那边那个神奇的世界。直到她们走过我们身边,又慢慢走远,消失在视线的尽头,我仍然发着呆,傻傻的翻腾着自己头脑中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
晚上回去,才知道家里来了大城市的亲戚,而且竟然就是我白天认作神仙下凡的那一对婆孙,那是我的姨婆和表姐,表姐的名字叫小敏。
在我们这种小地方,男孩是不同女孩玩耍的,不然就会被其他小伙伴鄙视,被骂不要脸。所以这个地方的小女生通常都像高傲的小母鸡,看见我们这些脏兮兮的男生都是抬头挺胸视而不见的。
小敏当然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规矩,老是想找我说话,我碍于面子,在伙伴们面前只能对她爱答不理的。她却误以为我是神气,但又苦于不认识别的人,只好拼命的讨好我,悄悄送了我一只彩色的气球和两颗圆圆的水果糖,天知道那糖有多好吃啊!于是我虽然还是在人前装矜持,背地里却和她亲热了好多。我把开头误认为她是神仙的事说给她听,她听了笑得不亦乐乎;我又告诉她我们这里关于男孩女孩的潜规则,她嗤之以鼻,说我们是封建愚昧。她邀我下个假期到她家去玩,在她的描述里,那个五彩缤纷的城市,比我梦想中的世界还神奇。但我真正来到这个城市,却是在成年以后。
那时姨婆早已过世,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找到姨婆的儿子,也就是小敏的父亲,心中为就要再见这个神仙般的表姐而欣喜万分,哪知我这个远房叔叔却说,小敏几年前就已经疯了。也许是遗传的原因,因为她母亲也很年轻就疯掉了,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也说不清。听到这个消息,我整个人像傻掉了一样,一直珍藏心中的那只五彩斑斓的气球也砰的一声瞬间炸裂,飘散在记忆的尘埃中
据说成年后的杨毅也来到了这座城市,他经营房地产发了大财,开着大奔,住着豪宅。我童年的伙伴也有几个成了他的马仔,他们早已忘记当年被欺侮的情形,谈起他们的老板分明是一脸得色。
小镇也大变了样,因为上游煤矿化工厂的污染,曾经河水清澈的河道早已变成了一条肮脏不堪的垃圾沟,日夜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臭气。虽然我早已移居它地,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里为它深深叹息。
人生,不管有没有方向,有没有目的,但向往肯定都会无一例外的美好,理想也会为心中的种种期盼镀上绚烂的金光。而现实总会偏离,回归冥冥中无奈甚至是残酷的宿命。这也许就是,人生的况味。无论你要求多少,得不到的,即使别人捧到你手上,也会从你自己的手指缝里悄悄地漏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