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好些日子,洁舲都关在家里没有出去。
她照样很早就起床,帮珊珊梳头,帮中中穿衣服,照顾两个孩子吃早饭,然后,两个孩子就去上学了。假期早已过去,珊珊在念小学二年级,中中念幼儿园大班。等两个孩子一走,洁舲就关进了她的卧室,宣称她要开始写作了。
事实上,洁舲用在写作上的时间并不多,她确实在写,但进度缓慢,她常有心余力绌的感觉,而且,思绪总会飘到写作以外的东西上去。于是,她开始看书,她从小就爱看书,这一晌,她看书已达颠峰状态。偶尔出去,她都会买了大批的书回来,然后就埋首在书堆里,直到吃饭时间才出房门。
秦非夫妇仍然从早忙到晚。每天晚上,秦非自己的诊所中也都是病人。洁舲会穿上白色的护士衣,也帮忙做挂号、包葯、填病历、量体温等工作。虽然她早就学会许多护士的专长,像打针、静脉注射等,但是,因为她没有护士的执照,秦非就不让她做。尽管如此,病人多的时候也忙得大家团团转。
晚上九时半以后,秦非就不再接受挂号,但,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往往也将近十一点了。
生活,对秦非来说,是一连串的忙碌。
可是,虽然如此忙碌,秦非仍然关怀着洁舲,他知道她和展牧原"中断"了,他知道她又在疯狂般看书,他也知道,她在尝试写作了。
一天晚上,病人特别少,诊所很早就关了。秦非换掉了工作服,来到洁舲的屋里。他看到洁舲桌上堆着一大堆书,他走过去,随便的翻着:罗生门,地狱变、金阁寺、山之音、千羽鹤、古都、河童他呆住了,低头翻着这些书籍,默然不语。洁舲看着他,用铅笔敲了敲自己正看着的一本雪乡,她习惯拿支铅笔,一面看书一面作记号。她笑了笑,解释的说:“我最近在研究日本作家的东西,我觉得日本作家写的东西比中国作家广泛多,他们什么题材都能写,也都敢写,中国作家往往局限于某一个范围之内。”
“不是日本作家的题材广泛。"秦非说:“一般欧美作家的取材都很广泛,因为他们只需要写作,不需要背负上道德的枷锁,更不需要面对'主题意识是否正确'这种问题。中国人习惯讲大道理,电影、艺术、文学好像都要有使命感,都要有教育意义!荒谬!所以,中国现代的作家,都像被裹了小脚,在那条'道德、教育意义、主题意识'的裹脚布下,被缠得歪曲变形。洁舲,如果你要写作,你就去写,放胆去写,不必考虑任何问题!千万别当一个被包了小脚的作家!"我很怀疑“洁舲坦率的说:“我是否会成为一个作家。我这两天想得很多,'作家'不是我的目的,'写作'才是我的目的,我只要坐下来;写。就对了!那怕这世界上只有一个知音,也罢。没有知音,也罢。总之,要写出我心中的感受来,才是最重要的!”
“最初,可能是这样的,然后,你会渴望知音的。"秦非笑笑,继续翻着那些书。"你会希望得到共鸣,希望得到反应,希望拥有读者。因为,写作已经是很孤独的工作,再得不到知音,那种孤独感和寂寞感会把人逼疯。世界上两种人最可悲,一种是演员,一种是作家。演员在舞台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作家在稿纸上表现自己,饰演别人。很相像的工作。两者都需要掌声。两者都可能从默默无闻,到灿烂明亮,然后再归于平淡。于是,归于平淡之后,就是寂寞和孤独。平凡的人往往不认识寂寞和孤独,天才作家或演员或艺术家或音乐家都属于天才型很容易就会被孤独和寂寞吞噬。再加上,作家大部分思想丰富,热情,于是就更可悲:三岛由纪夫是最典型的例子,他身兼作家和演员于一身,对人类的绝望,对死亡的美化,对戏剧性的热爱导致他最后的一幕,轰轰烈烈的切腹自杀。至于他死前的抗议、演讲那场戏,在他的剧本里原可删掉,他不需要给自己找借口。他生前有两句话已经说得很明白:'生时丽似夏花,死时美如秋叶。'这就是他一生的志愿,他做到了。”
洁舲抬起头来,不相信似的看着秦非。
“我不知道你研究过三岛由纪夫!”
“我是没有研究过。"秦非坦白的说。"但他死得那么惊逃诏地,引起全世界的注意,我当然也会去注意一下。"他合上书本,注视洁舲。"你呢?你到底为什么在研究他们?”
“三岛由纪夫有一首诗,我念给你听你好吗?”
“好。”
她拿起一本书来,开始念:“力量被轻视,肉体被侮蔑。悲欢易逝去,喜悦变了质。淫荡使人老,纯洁被出卖。易感的心早已磨钝,而勇者的风采也将消失。”她放下书,抬眼看他。
“我想,"她说:“这就是三岛由纪夫在四十五岁那年,就选择了死亡的原因。他崇拜武士道的精神,切腹是最壮烈的死法。如果他再老下去,到了七老八十,勇者的风采都已消失,死亡就不再壮烈,而成为无可奈何了。你说对了,三岛认为死亡是一种美,但,必须是他选择的死亡,不是在病床上苟延残喘的死亡。日本人都有这种通性,把死亡看成一种美。你从他们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来。”
“我知道。"秦非点头,顺手拿起一本罗生门,翻到作者介绍,他不由自主的念出几句话:“荚普线依然散发出来锐利的火花。他环顾人生,没有什么所欲获得的东西,唯有这紫色的火花唯有这凄厉的空中火花,就是拿生命交换,他也想把它抓住!”
“芥川龙之介!"她接口说出作者名字。"又一个把死亡看成绝美和凄美的作家!他死的时候更年轻,才只有三十五岁。他是吞安眠葯自杀的。至于川端康成,他自小就是孤儿,感触很深。但他已度过了自杀的年龄,却仍然选择了这条路。他在七十三岁那年,口含瓦斯管自杀。”
“可能因为得了诺贝尔奖!"秦非说:“这么高的荣誉,得到了,年龄却已老去,再没有冲刺的力量,也再没有追求的目标。何况,当时很多评论家,批评他不配得奖,我相信,他得奖后比得奖前更孤独,更寂寞,更绝望,于是,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对了!"她深深点头。"就是这两句话: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秦非蓦然从某种沉思中惊觉了,他盯住洁舲,深刻而敏锐的注视她,同时,他情不自禁的喊了一声:“洁舲!”
她一震,抬起睫毛,迎视着他,他们互相注视着,研判着,揣摸着。都在彼此眼底读出了太多言语以外的东西。然后,秦非伸出双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握着她,眼光深刻的看进她眼底深处,他用一种几乎是忧郁的语气,低沉而清晰的说:“瞧!知识并不一定是件好东西!"他摇摇头,语重心长的再加了句:“洁舲,别让我后悔给你念了大学!”
她默然不语,只是静静的、深切的看着他。
电话是凌晨三点钟响起来的。秦非在床上翻了个身,去摸电话听筒,眯着眼睛看看床头的钟,凌晨三点!准又是个急诊病人!宝鹃伸手过来,环抱住秦非的腰,把头依偎在他肩胛上,她闭着眼睛,模糊的说:“不要接,医生也有权利睡觉。”秦非安慰的拍抚了一下宝鹃,依然拿起听筒来。刚刚对着听筒"喂"了一声,对面就传来一个男性的、年轻的、苦恼的,而且是鲁莽的声音:“秦公馆吗?我找洁舲听电话!”
见鬼!秦非醒了,瞪着钟。
“你知道几点钟了?"他问。
“我知道,三点。"对方回答:“我是展牧原!”
秦非怔了怔。
“好吧,我帮你接过去”
“等一下,"展牧原忽然说:“你是秦医生?”
“秦非。"他说,他不喜欢病人以外的人称他医生。
“好,秦非,"对方沉重的呼吸着:“我能不能先和你谈两句话?”
“你能,但是,以后请你别选这种时间。”
“对不起,"展牧原歉然的说:“我忽然觉得不打这个电话我会死掉,所以我就拨了号,顾不得时间的早晚。”
“好吧!"秦非忍耐的。"你要和我谈什么?”
“洁舲。"他说。
秦非顿了顿。
“我不能和你谈洁舲,"他说:“除非她自己愿意和你谈。她在我家,是自主、自由、自立的!我没有权利把她的事告诉你!”
“只有一句话,"展牧原急切的。
“什么话?”
“她确实有未婚夫吗?”
秦非再一次默然。宝鹃已经醒了,她伸手扭开床头的小灯,在灯光下看着他。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她倾听着他的心跳声,手指轻抚着他睡衣的衣领。
“展牧原,"秦非终于开口了。"你真的很爱洁舲吗?非常非常爱她吗?爱到什么程度?”
“唉!"对方叹了口长气。"这个时间拨电话,是没有理智,在被拒绝之后拨电话,是没有自尊,连续到你们家对面去等那个始终没出现的'未婚夫',是傻里傻气,每夜每夜失眠到天亮,是疯里疯气你还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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