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再度通知父亲住院,说要详细检查。
我心中觉得不对,问医生,医生只会说一切等待报告出炉;问父亲,他又像个问嘴葫芦,半字不吐。
我很着急,在病房中一直缠着他,哀求着问:“老窦,你不要欺侮我年纪小不懂事,跟我说情况到底怎样好不好?”
“耐心点,等人到齐了再说。”父亲疲惫地回应。
到底父亲在等谁?我满心不耐地等着,结果门一开,沈夫人和沈恩承走了进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招呼他们坐下。
父亲和沈夫人点头示意,两人默默看着彼此良久。而沈恩承,站在亲生父母之间,不知他作何是想,他垂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穆穆。”父亲突然叫我。
“是的。”我恭谨地应道。
“以后,你就和沈夫人一起住吧。”
“为什么?”我忍不住爆出声。
“儿啊,我也是不得已的。”父亲背靠在枕上,满脸不忍的神色。
“我不懂,为什么要我住到沈家去?我和他们又没关系!”我简直快发作了,只好拚命压抑。
“穆穆,你冷静下来听我说。”沈夫人细声细气地道。
我看了站在窗边、俯视街景的沈恩承一眼,他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这房中发生的事,心思彷佛飞往别处去了。
“你说,我听。”我坐在床沿,拉住案亲瘦骨嶙岫的手。
“这事,要从你母亲身上说起”
我一听,背脊不由自主地打直。
“我和你母亲,原是很要好的朋友,这你是知道的?”她询问我。
我点头,发觉父亲的手心出汗。
“但你不知道,其实我和你的母亲,在很久很久以前,是一对恋人。”
瞬间我五脏翻搅,忍不住反驳起来。“沈夫人,你没说错吧?我母亲怎可能和你”“别打断人家说话。”父亲在我身旁轻轻说道。
“你母亲名叫富碗柔,我和你母亲,是高中同学,我们那时感情十分好”“我当然知道我母亲的名字!”我不顾父亲的劝阻,执意说道:“她原姓富察,是满州人,而且是属于上三旗的镶黄旗贵族后裔,我母亲如果出生在旧朝代的话,必定是位身份尊贵的格格。”
“你说的没错,她的确当得起那身份。”沈夫人看着我,继续说:“可是那时富家已经家道中落,再说她又是私生女”
“你胡说!我母亲怎可能是私生女!”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没说谎,你母亲的确是情妇养的。”沈夫人紧盯着我。
我还想辩驳,父亲制止了我。再看一眼沈恩承,他靠在窗子上,眼睛闭起来,看起来好似睡着了一般。
“后来你母亲被富家赶出门,而我又是从小甭家寡人一个,就和你母亲同住一起,我们的感情,就是在那时浓了起来”她叹息。“我们好不容易熬到高中毕业,当然不敢奢望上大学,可是就在这时,你母亲的远房亲戚居然找上门来,说愿意资助你母亲继续就学。你母亲很爱念书,欢喜的什么似的,可是又不忍心离开我,我告诉她,有机会念书就去念,用不着顾忌我”
她低下头来抹泪,那模样看来着实楚楚动人。
我母亲居然和她是情人?我不敢相信,又不能不信,因为父亲连吭半声都没有,可见早就知晓了。
“你母亲就跟着那门亲戚去了,我一个弱女子孤苦伶仃,这时,又碰上了沈刚这个人”她的脸胀红起来。“他是个豪门子弟,而且一脉单传,立意要替沈家留下根苗来,所以他在外头结交许多女友,哄着她们说只要生儿子的,就娶她作老婆,所以我表面上我是无法维持生计这才去投靠沈刚的,但实际上我根本是贪图逸乐,再者也想在沈刚身上弄几个钱,好有面子去见你母亲”
我递手帕给沈夫人,她对我感激一笑。
“你母亲那门远房亲戚,可是道地的书香世家,不仅供你母亲上学,还把她熏陶得像位名门小姐,在大学里出尽锋头。我一方面奉承沈刚,一方面想着你母亲,但只有我去找她,从来不敢让她来找我”她语音哽咽。
她当然不敢让我母亲知悉自己入了情妇这行。
“其实我既羡慕又嫉妒你母亲,羡慕她有亲戚可以倚靠,又嫉妒她运气比我好有次我偷偷去学校瞧她,居然撞见她身旁有名男子,我问她那是谁,她才告诉我那是她的未婚夫,她的远房亲戚原来是她定亲的那家!”沈夫人语气激动起来。“我当时深觉被骗,满心以为被你母亲背叛了,恨不得和她同归于尽,可是到头来我又下不了手,只好一个人黯然离去。后来我愈想愈气,心中又妒又恨,打定主意绝不让你母亲称心如意,于是我刻意接近你母亲的未婚夫婿,使出卑鄙的手段和他发生关系”
她开始泣不成声,满室里只听见她的啜泣,我整个人呆掉了。
“你母亲知道后伤心欲绝,竟从此下落不明,我和她的夫家都疯狂找她,可是却渺无芳踪,后来我发现我怀孕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沈刚还是那人的,直到孩子出生,我一看孩子的相貌,心想这是多么漂亮的男孩子呀!竟在医院中疯狂地笑了起来”
我呆滞的心思被这话震惊而醒,颤抖地说:“那个人我母亲的未婚夫!是我父亲?”
沈夫人沉入自己的世界中,根本没听到我说的。“我一方面感叹造化弄人,一方面又清楚知道,沈刚非娶我不可了,可是他永远不知道孩子不是他的,只要我瞒住孩子的出身,我们永永远远都不会回去过挨饿受冻的日子!”
我听得心灵震颤,忍不住看向沈恩承,可是他背对着我们看向窗外。窗玻璃上映着他清俊的面容,颊上有淡淡一行泪,我连忙转头不忍看。
“天如人愿我成了沈刚的正室夫人,我当然明白结婚后他依然在外拈花惹草,但只要他能供我们母子衣食无缺,我才不会去计较这些。可是千算万算,还是算不过天老爷!早知道后来会发生那样的事,我一定会把沈刚这下流胚子管的严死,甚至阉了他也再所不惜!”她说得咬牙切齿,我终于明白,沈恩承那激烈的性格是遗传谁的了。
“后来到底怎么样?”我轻轻问。
“你母亲一失踪就是八年,这期间,我和楚谦都不停找她。”她抱赧地看父亲一眼。“可是当她再度出现在我面前时,竟已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原来她离开后就一个人自立更生,可是身子一向娇弱,没多久就病了,饥寒交迫时有人伸出援手,为了报恩就跟了那人,而那个人那个人居然就是沈刚!”
我一听唬地从床上跳起来,指着她叫:“你说谎!谁听你在胡说八道,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你别把我跟沈家拉扯上关系!”
我又是哭又是闹,父亲一把将我搂住,急切地道:“穆穆,别这样!都是我们不好,都是我们的错!”
一听父亲这样说,我整个人崩溃掉了,在父亲怀中几近疯狂地叫喊着:“为什么?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呀!我不相信,老窦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我叫到后来嗓子哑掉,还是干声喊着,父亲心痛极了,将我紧紧抱着安慰。“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和恩承”
“这怎么会是你的错!”沈夫人声音高了起来。“如果不是我拆散你和阿柔,阿柔也不会”
“后来呢?”我从父亲怀中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她看。
“我和你母亲见面那天,恩承也在的,不知他记不记得”她愧疚地看儿子一眼,再继续说:“我告诉你母亲,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在找她,尤其是楚谦,你母亲一听到这个名字眼泪就掉下来,我这才知道她真心爱的人是谁我劝你母亲离开沈刚回到楚谦身边,因为这些年来他一直等着你母亲,以至于都四十岁了还不娶妻我做错的事情太多了,满心想要弥补你母亲,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所以极力劝她和楚谦复合当时你母亲只是怔怔地看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来她当真照我的意思和楚谦在一起,没多久两人就出国,从此再也没有下落直到二十年后你父亲打电话给我,说你们回国了,要我好好照顾你,但又怕你不肯接受安排,所以才请你来当我的英文家教我原不知你母亲在生你时就过世了,你告诉我我才知道,我既痛惜你母亲之死,又心疼你孤苦无依,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对你好”“我、不、稀、罕!”我一个字一个字冷冷地说道。
沈夫人满脸惨痛的神色,父亲用力拉我过去面对他。
“你不可以这样对她说话!”他表情非常严厉,他从未对我这样凶过。
“我、我”我哇声大哭。“老窦,你不要我了是不是?你要把我送给别人了是不是?我不要离开你啊老窦,你是我的老窦,我这辈子就你一个老窦!”
父亲抚着我的颈项,听了之后也泪如雨下。“乖女,不是父亲狠心不要你,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我跪在床前,握住案亲的手。
“爸爸再活也没多久了,不得不把你给人”
我听了几乎要跳起身子,沈恩承也从窗边走过来,表情凝重地问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得的病是末期肝癌,半年前就诊断出来,所以我才带穆穆回台湾,拜托你们照顾她”
“不!”我又狂吼出来。“你一定在开我玩笑吧!”
“女儿呀!”父亲疼爱地摸着我的脸颊。“这次是真的了,你一定要坚强,就像我往日教你的那样”
此刻我已经无法言语,跪在床边,一脸是热泪,一头是冷汗。
“穆穆,前因后果你都知道了,你以后就跟着沈家人过活,别去抗拒好吗?”父亲用吩咐的口气对我说。我慌乱地摇头,死也不肯俯就。父亲瞪着我怒道:“那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吗?”
“不要说死!老窦你不会死,你绝对不会死的!我、我”我使劲拉扯着父亲哭泣。
“恩承,这丫头交给你,她快把我骨头摇散了!”
父亲把我推到沈恩承怀中,他紧紧地扣住我,不让我乱动。
“芝琳。”父亲这时叫出一个陌生的名字,沈夫人听了怔住,我也怔住了。“穆穆以后就拜托你了。”
父亲对沈夫人这样说,接着要起来行礼。
沈夫人连忙止住他,含着眼泪说:“快别这样,是我误了你这一生”
“芝琳”父亲握住沈夫人的手。“有件事该让你知道,阿柔她这辈子最爱的人一直都是你。”
沈夫人睁大明眸,不敢相信地望着父亲。
“其实阿柔当年之所以离去,你以为她是因为我背叛了她才离开,其实不然,她是因为你背叛了她这才伤心远走的。”
沈夫人听得双唇颤抖,牙齿格格打战。
“后来你们再度重逢,你却不停地劝她回我身边,她以为你已经不爱她了,所以才肯跟我走她怀着沈刚的孩子,心里万分欣喜,因为她以为你也生过沈刚的孩儿,能和你一样她非常开心,我也不忍心告诉她,恩承是我们两个的”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应该恨我才是啊!”沈夫人泣不成声。
“不,我要感谢你才是,感谢你给了我思承这样可爱的孩子”
听到这个,沈恩承突然把我拉出去,在病房外的椅上坐下,抱着我的腰,将头埋进我的胸口。
我心疼地站着让他抱,难过地说不出任何安慰他的话来。
他怎么承受得了这些?我又怎么承受得了这些?
在医院的长廊,我们两个相拥着,着实痛哭起来,医院的人大概看惯这种悲凄惨绝的画面,没有人投以怪异的眼光。
除了我俩,旁人没一个知道命运是怎样的摆弄着我和他。
感觉胸口一片湿热,泪水冲垮了我封锁坚固的心防,我抬起头,任泪水狂涌而下。
我抱着他的颈项,头靠着他,在心中暗暗起誓。
从今而后,我将不再逃避了,这一生这一世,我会永水远远,尽己之能,保护怀中这个男人,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一个星期后,父亲于睡梦中过世,一手握着我,一手握着沈恩承,我们陪他走至人生尽头。他的表情十分安详,彷佛这世上再无憾恨。
都靠沈家人帮忙,我才能将父亲的后事办得稳妥。我和恩承在人前都没哭,眼泪却早已在人后流尽。
反而是又儒哭得昏厥在沈恩承怀中,她表面看起来虽坚强,但实际上感情很丰沛。
我整个人好像冻住了,麻木看着人来人往,心灵空了。时间有时过得快,有时过得慢,有时根本忘了时间流逝。
我看见又儒抱着沈恩承,又是亲又是吻,又是哭又是笑。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已经分不清楚了。
抱着父亲的骨灰坛,有人问我要将之放在何处,我茫茫说着:“父亲一定很希望跟妈妈在一起,我要带他去找她。”
“那你要去哪里?”又有人问我。
“呵呵。”我神秘一笑。“我去的地方只有自己知道。”
准备离台,我穿得一身黑,抱着白色的骨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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