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亓思齐的眼睛挤了一下,又立即说:“是,判决生效了……既然不见面了,回答我又有什么难为的?”
“思齐,你是个好姑娘……”
“你少来!”亓思齐猛地怒了:“说人话!”
冯喆又沉默了,停了一会,说:“你知道‘茴’字的写法吗?”
“什么字?哪个回?回家?开会?”亓思齐说着想起了什么,懵然笑了,表情很旖旎:“下流!”
亓思齐一会怒一会笑的,冯喆不明白自己怎么下流了,亓思齐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写了一个“茴”,说:“是这个字?还不下流?”
冯喆也明白了,他摇头说:“不是艹口口那个意思,是孔乙己说的那个有四种写法的‘茴’。”
“孔乙己?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喆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之,过了一会说:“我在大学那会,勤工俭学嘛,在省博物馆打过一段工,也没多久,不到一个月……省博物馆是一些小学校的课外历史教学点,去参观的学生很多,有一天,有一个偏远郊区学校的小学生临近午到了博物馆,但是只参观了十多分钟要走,里面的一个工作人员有些不理解,问怎么回事,带队老师解释说,如果不往回赶,不赶回去的话,学校的免费营养午餐要加钱了。”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我几乎都要忘了,但是没几天,咱们市区一个名校的孩子到博物馆参观,他们去的很早,到了午饭时间,孩子们还在看,负责讲解的工作人员——不是前面说的那一个工作人员——怕耽误了孩子吃饭,好心的提醒,而这些学生的带队老师一脸笑的说:孩子来一次不容易,让他们多看一会儿吧,要是耽误了你吃饭,我们补偿。”
亓思齐听着有些不明白,问:“怎么了?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冯喆点头,继续往下说:“到这里,我也没多想,但是下来,我心里很震惊。”
“震惊?”
“是,震惊。那个带队的老师一会问了这些市区名校的孩子们一个问题:北宋之后的朝代是什么?你说,北宋之后的朝代是什么?”
亓思齐笑了:“你那会在博物馆是保洁员吧?还考我?谁都知道北宋之后是南宋啊!”
冯喆摇头:“你知道那些孩子怎么回答的吗?”
“嗯?不会说是元朝吧?”亓思齐又笑,冯喆说:“不是的,他们回答的是:伪楚。”
“伪楚?”
“是!一般人都会下意识的回答北宋之后是南宋,很少有人会知道北宋之后还有张邦昌建立的伪楚和刘豫建立的伪齐两个政权,真正让我震惊的是,有一个孩子还顺带解释说,因为宋高宗,是赵构继位张邦昌的日子要晚几天,所以伪楚要更早一些。”
“你为这震惊?”
“是,也不是。”
“怎么是,也不是?”
“同样是在省会,来自郊区的孩子认为免费的营养午餐博物馆的物和历史重要,而市区名校的孩子则认为参观博物馆午饭重要,这说明了什么问题?”
“那个关于伪楚的问题,我坦白说,不要说学生,是一般的科大学生,能在第一时间几乎是本能的回答来的,我觉得恐怕都不会有多少。所以,我说的这些似乎除了能证明这些名校的孩子可能刚好特别喜欢历史之外,不能说明什么,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那你觉得是什么?说明了什么问题?”
冯喆叹了口气说:“是阶层,不管人们承认不承认,知识也是有阶级性的,或者说,知识本身也是显示身份阶级属性的一部分。而且,正是在一部分人看来毫无用处的那些知识,在另一部分人看来,正好可以用来将自己与其他阶级区分开来。”
“思齐,你知道的,明白‘伪楚’这个知识点既不能高考加分,也不能保送升学,对留学出国也许更没有什么帮助,但正是因为对这种看去没有现实用处的知识,证明这些个孩子并不依赖高考加分、保送升学、出国留学这些渠道,所以他可以从容的把自己的时间用来掌握这种看似没有用的知识,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像郊区的学生那样,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参加培训班、补习班以及各种可以给高考加分、可以参加自主招生考试的项目去,对于一些孩子而言,生活的全部是升学考试,而对于另外的一些学生而言,他们的人生并不全是升学考试,这些人的人生宽度郊区的孩子要宽阔的多。”
亓思齐知道冯喆想说什么了,她念了一下“阶层,阶级”,冯喆接着说:“我问你知道不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孔乙己知道茴字有四种写法,其他人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又如何?知道茴字的四种写法对孔乙己在鲁镇混吃混喝并没有什么帮助,也不能让酒家免了他的酒钱,但他在面对别人嘲弄的时候,仍然能从容的炫耀自己的知识,也许这是他唯一值得骄傲的地方。”
“孔乙己知道,他在别人眼里,和乞丐、盲流实际已经没有区别。但他自己认为自己跟那些盲流并不是一个阶层,而唯一能把他和那些人区分开的,只有他的知识。拥有知识和没有知识是阶层的分割,阶层区隔有很多明显的东西,当然知识只是其之一,还有一些重要的区分,如礼仪。古人说,仓廪实而知礼节。那么反过来是,仓廪不充实,你也不用知道什么礼节了,因为这时候的你来说,最重要的问题首先是解决温饱问题。”
“当一顿免费的营养午餐对人来说完全不成为问题的时候,大家当然可以毫不犹豫的放弃营养午餐,选择在博物馆参观学习;而当我们还舍不得放弃一顿免费的营养午餐的时候,博物馆的知识对每个人而言毫无意义。穷人的孩子快乐教育干体力活儿,产家庭的孩子学金融、法律、财务之类,更加有钱人家的孩子则可以从容的学点更为形而学的知识,这似乎都没什么不对,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还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当然绝大多数人现在仍旧这样相信也这样去做,可是有一些人越来越怀疑知识是不是有用?为什么?”
亓思齐也问了一句:“为什么?”
“因为阶层固化,家庭的政治资本、经济资本、社会资本和化资本积累毫无疑问会通过所谓的家教、家风来完成家庭传承,而留给还想着读好书能有个好未来的穷人家的孩子的空间,显然是越来越小了。这时候,对很多人而言,知识不是用来改变命运,而是来暴露自己的命运的。暴露你的出身的,不仅仅是你的气质习惯、言谈举止、待人接物,还有你的知识。”
“在一定的意义,一个人越是认真学习、家长越是想让孩子学习好,越是能证明他们想通过学习改变生活的环境、改变命运,这是一种暴露。但是一旦考了知名大学后,参加了工作后,这些之前想努力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人,还能继续学习的,又有几个?”
“这是为什么有人在天天沉迷于心灵鸡汤和远方、旅游、满世界的晃荡,而有些人只能继续忍受眼前的苟且——因为我们之间隔着的这条鸿沟不叫别的,叫阶级。”
“你我的世界,不会有重叠,你是名校的学生,我,则自始至终是郊区需要免费午餐的那些人的一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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