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的仆人穿戴得要好些,但仍是不起眼,不过,还是让他给认出来了。她低著头朝王爷府前的官兵一福,正要开口说话
她到五王府做什么?
还有,谁准了她单身一人上街?府里的守卫是在做什么?为什么允许她出门?
刚才在胸怀里闷烧的怒火,有如风在扇,气焰一下高张到几不可收拾。他双腿一夹,喝马往前奔,不顾在街上行走的百姓惊呼,一把捞起站在街边的芍药,飞驰而去。
被捞上马的芍药吓得花容失色,紧紧地用双臂箍住他的腰侧不敢放,两只脚荡呀荡地撞在他的腿上,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又惊又羞又怕,不知如何是好。
没想到他虽然变瘦了,力气还是很大,单手就能把她挟在身旁急驰。
等回到国丈府大门前,他抱著她从马上跳下,扯著她的手跨进大门。就在门边,他转过如十二月寒冰的脸问她:“你到五王爷府去做什么?”
虽是一张竭力隐藏怒气的脸,但丝丝怒气还是从他翕张的鼻翼和收缩的眼瞳中冒出。她被刚才的马上历险和他脸上从未见过的怒气吓得一时腿软站不住,幸好还抓著中迅的衣服支撑著,但喘着气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只能闭眼发抖。
“说。”他冷静的面具突然龟裂,再也藏不住怒气。若不是有不会对女人出手的信念,他真想把她摇晃到清醒为止。
“我我”她勉强张开眼睛,硬生生放开自己的手,抖著柔弱的声音说:“我是奉公主的命令,过府去送信给五王爷夫人。”
说完,她想退后一步远离他,没想到两腿无力支撑,差点就往地上颓倒,幸好他及时抓住她的肩膀,让她免于和地面相撞的命运。
“拿出来。”他一手抓著她,一手伸手向她。
她却骤然苍白了脸,怔愣地看着他。
“信。莫非你是诓我?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信,不能差别人送,就一定要你亲自跑一趟。”他紧眯双眼,露出危险的气息;就在他动手搜身找信、把手伸入她的衣袖、怀里寻找之际──
“啪”一声脆响,芍药一手拉著自己的衣襟,一手打上他的脸,还惊声叫著:“不要脸!”
“你!”中迅抓住她的手,不敢相信自己会得到这种对待。“你敢打我?你竟然敢打我?”
芍药胀红脸说不出话来,就只瞪著张开的手,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会打人。中迅白皙的脸立刻整张变红,脸上的五指印包是红得吓人,但是他竟然压下声音,小声地说:“你把信拿出来,不要逼我在大门边给你难堪。”
芍药甩开他的抓握,颤抖著手从衣襟里拿出一封信,抬起头来,发现守门的侍卫们正张大著眼睛看着他们当街表演;她感到全然的羞愤,咬著唇大力地把信拍在他胸前。“拿去!”
说完,她转身要走,没料到中迅一把扯住她的手,不让她走,还把她大力的拉过来,站在他面前,然后用睥睨的眼神居高临下地对她说:“你这个可恶的女人,你难道没听说过──国丈府是誓死不和五王爷府往来的吗?”
声音很低,旁人听不见,就只看见他们态度亲匿地站在一起说话;大门外走过的人,都被这一幅景象给吸引住了,于是伫足观看。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情势就像是盖著锅盖的滚水在沸腾著,从外头看不出,但两人内心翻搅得可厉害了。
“我警告你,不管你今天要去做什么,以后只要我活著的一天,谁都不准踏进五王府一步。你听清楚了没有?回去告诉你家公主。”
他轻声细语,悦耳的语调中带著足以使人结冻的威胁。
她低下头好一会儿,没想到一抬起头来,竟是──
“为什么?”她脸上有因怒气而来的红晕。“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到五王府?那是公主的五哥,兄妹之间为什么不可以来往?”
他倏地张大双眼,像是不敢相信在他盛怒之下,她竟然还敢反驳!
他怒目咬牙用力抓住她。“就因为我说不可以。”
她吸一口气仰视他,却咽了一口口水才说:“你不可理喻。”
说到了最后一个字,已然因气虚而岔了音,她却仍硬挺著脖子不肯示弱。
他看见她眼底的那抹惊惧,虽是如此,她的双瞳还是直视著他。多奇怪的一个女人明明是怕得要命,却还敢与他针锋相对?她哪来的勇气和胆且里?
他的眼神就连堂堂的五王爷都无法招架,她居然不怕?再瞪用力一点!
就这样,他们两个像两只要打架的鸭子,谁也不让谁地伸长脖子对瞪,形势一触即发。
他们的气息互吹在对方脸上,时间久到两人都觉得发晕了,但谁也不肯认输,最后还是中迅发觉站在门外围观的人群都在掩嘴偷笑。
他立刻将她往门里拉,走到无人看见的地方,才停步,接著用冷静得可怕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说道:“如果让我发现你再走近五王府,我会立刻要平果把你关到他房里,不让你走出房门一步,你听清楚了?”
芍药杏眼圆睁,檀口微张,终于被他这句话打败了;她刷白著脸挣脱他的掌握,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里转过千百种的情绪──震惊、伤心、还有怒气
对峙良久,她才低头转身,慢慢地往府内走去。
留在原地看着她渐渐远去的中迅,照理说看她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应该觉得高兴她终于弃械投降了,可是他竟然没有一丝打胜仗的感觉,反而觉得自己好像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让她不得不投降;自己是胜之不武,一点也不光采。
可是,宫里怎么会养出这种明明心里害怕得要命、却还有勇气敢以下犯上的侍女?居然敢质问他的决定!
她实在不像是个唯命是从的宫女,倒像是个鼓起勇气、一心一意要护巢的母鸭,面对危险,拚了命也要护住巢里的小鸭。
可是看她的年纪,可能比公主还小,实在不像是公主的保母啊也许她们情同姊妹,她才会如此护著公主,只是公主究竟有什么事要她到五王府去?他呆视著手中的信。
等他气顺迈入国丈府大门时,他突然一愣,这个女人怎么有这么大的本事,让他气到忘了身分,竟然在大门边就发起飙、生起气来?
怪了,真是怪了。
***
没想到这件事情还没结束。
过了两天,父亲国丈爷因有事必须上朝,所以他也就不必出门上早朝。
一大早,他居然在花厅里看见──外面有一行穿戴整齐的人,正浩浩荡荡地往大门的方向走去。
仔细一看,居然是公主和她所有的侍女。
“站住!”他急忙从花厅里出来阻止。“全给我站住!”
所有人全都回过头来看着他,唯独站在她们中间的公主,动也不动地背向他。
“你们要去哪里?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们竟敢私自行动?”他说。
所有的侍女都白了脸,包括芍药在内。这时,公主缓缓地转过身来,和他打了照面。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公主。
公主穿著一身月牙白的阔袖上衣,配上同色的纱地彩绣云蟒裙,头上梳著漂亮的牡丹髻,显得十分雍容华贵。只是她的长相普通,是那种看过一眼就会忘掉的平凡五官。而且她还脸色青白,也许是因她都躲在房内不出门晒太阳的缘故。
“驸马爷”四名身著同款服饰的侍女齐齐向他屈膝行礼。
“你家主子要上哪里去?”他没看向公主,只问著那堆侍女。
侍女们相视无言,纷纷低下头去。
“难道芍药没将我的话转告给公主吗?”他特意瞪著她。
这次芍药没敢抬头看他,他只好抬眼看向公主,他知道公主会读唇语,于是慢慢地向公主说:“以后没经过我的允许,不准私自出门上街,这是为了你的安全著想。现在告诉我,你要上哪里去?”
这话一说,所有的侍女头更低了,他因而知道了她们想去的地方──就是他禁止她们接近的五王府。究竟有什么事一定要上五王府?
他不由得又生起气来。“如果是要上五王府,那么,我的答案是不可以,请公主回房吧。”
公主面无表情的愣了一会儿,然后也不看向他,就这样直直的往回走,四名侍女也只好跟著往回走。
当她们经过他面前时,他注意到──芍药竟是红著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们去五王府会让芍药这么难过?
他一点都不在意公主对于他的决定有何感想,反而深思著芍药奇怪的反应。一直等到她们在他眼前消失,他还想不通原因。
这名侍女的反应,真是耐人寻味。
***
又过了几天。
中迅在御门听政后返家休息,在书房里研究著几宗最近的军事派遣计画。
窗外春光明媚,百鸟争鸣,引得他抬头望向花园。园里团花怒放,随著轻风传来阵阵花香。他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毛笔,走到窗边往外眺望。
有快四年的时光,他从没去注意窗外的景色,也看不见时序递嬗的优雅,就只在酒乡的黑暗中熟眠。
他叹口气。不了,他不要再喝酒麻痹自己,因为最难过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虽然现在想起御凌,仍然会让他心如刀割,但他发觉自己已能接受她死了的事实。
也许该是到江南去看她的时候了。
去看看她的青冢,去和她说说话告诉她,他永远会把她放在心里,不会忘记,无论多久都不会忘记;毕竟他们一起成长,朝夕相处了有十四年之久,怎么可能说忘就忘。
他又不是那个无情无义的五王爷弘胄──有了新人忘旧人,沉迷在他的新欢身上。
他再叹一口气。事实证明御凌的眼光错了,当年她若选择自己,就不必选择远走它乡,也就不至于落到香消玉殒的地步。
他将目光远调,看向花园中间的水池。水池边的芍药花正当令,红、白、紫色的花苞纷纷挂上枝头,准备绽放它们的美丽,迎接夏季的来临。
芍药的花朵和牡丹很像,但没有牡丹艳丽,盛开的花朵也没有牡丹大。不过芍药自有一种含羞带怯的气质,既惹人怜爱,又美丽脱俗。
忽然在花丛中有人直起腰身,那是那名老惹他生气的侍女同──芍药。
他皱起眉头。她在那边做什么?难道不知水池边泥湿地滑?
再仔细看,原来她一手抱著花枝叶,一手拿把花剪正在剪取芍药花朵,也许是想要插瓶吧?
看她一脸聚精会神的样子,他心里又浮起她较年轻时的笑容。她为什么不再那样笑?那样的笑容好看多了。
而他到底为什么会记得她从前的笑容,却又想不起是在哪里看过她?
呵真的不能再喝酒,酒已经冲刷掉他好多的记忆,不管好的坏的,统统不记得了。不过,过去她虽有那可爱的笑容,现在的她,可真是令他不敢领教──老是让他生气得想大吼大叫,而且让人猜不透她行事的种种意图。
听说她对待府里的人相当好。但是,有这个必要吗?究竟一个高傲的宫女,为什么要特意讨好国丈府的所有人,却唯独对他不理不睬?她这样做的用意何在?她想从仆人身上得到什么好处?
是不是让大家对她没有防心,就可以自由出入国丈府?
那究竟是公主授意,还是她自己的意思要自由出入国丈府?
他摇头,想不出她的动机:再次抬头看向她,谁知她竟然不见了!
走了吗?动作怎么这么快?
不对!
他看见散落一地剪好的芍药花枝叶
难道她滑落水池?
就在怀疑当中,他看见一只莹白的手臂伸出水面,随即又不见。
天!她真的掉入水池了!
她为什么不呼救?
“来人!快来人!”他一边大声喊叫,一边奋不顾身地从窗户跳出,一路扯掉自己的上衣,快速跑到池边“噗通”一声跳入水池里。
冰冷的池水像刀割一样划过他的身体,他咬牙往前快游,一心一意只想要救起那个惹人生气的女人,根本没想到可以叫人来救她,甚至用竹竿来救她就好池子很深,所以芍药并没有引起池水混浊,只是因为池底幽暗,一时之间让中迅看不见她在哪里。
幸好此时太阳的光芒恰巧穿过云层,照入水池里,让他看清水底的情形
在那深绿色的水草中,一片蓝色的衣角引起他的注意,她在那里!
他往下再深潜,终于看清楚她一直往池底滑落。
水底的世界,寂静无声,加上水的浮力作用,所有的动作都比平常要慢得多,所以他能清楚看见──四周除了因吐气的水泡一直往上冒之外,就只见水草像舞妖一样,伸著柔软的长条叶,不断地引诱他跌入它们的怀抱里。
阳光照在她的周围,把她的模样映照得清清楚楚。她像睡著一样紧闭双眼,脸上表情竟是一片祥和,既不挣扎扭动也不踢水,像是完全放弃求生的意念,不想活了的直往池底滑落。
仿佛就要这样沉入梦乡,掉入水草的魔掌里,永远栖息在那里。
多么奇怪的女人!怎么也无法想像这个勇气十足的女人竟就这样放弃生存的希望,甘于这样认命。他被她认命的样子所撼动。不行!不可以!
还是他来迟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