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过为什么。”
“可是我知道喔。”
“为什么?”
“那是一个人的记忆,在娘胎时的记忆,曾经在水里浮沉的、被保护的记忆,所以你才会那么喜欢摇晃的感觉。”
“是吗?”他沉默了好久。母亲吗?他从没有母亲的记忆,大哥说他们全都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你不是要到溪流泛舟?我们去看看吧。”
她站起来,拍拍**上的落叶,这样极度不雅的动作,是从前打死她也不敢做的,可是在他身边她就敢。他啊,跟世上所有人都不同,他即使大部份依旧神秘,可是也有一小部份的他开始令她懂了。
他是没有什么心机的,因为他什么都不想。
她跟着他走在夏末的山径小路上,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想,让心极度的放空,只要能够一直看着他、一直沿这条路走下去,她就不会停下来。
“水那么急怎么泛舟?况且也没有舟。”到了溪流边,她盯着拍打着岸边像在怒吼的溪水。
她会泅水,也很会抓鱼,但就从来没在这条溪泛舟过。坦白说,她一辈子也没泛过舟,可除了渔夫,谁会有这种经验啊?况且渔夫乘船是为了捕鱼,才不像他是为了要睡午觉。
哪来那么多优闲的时间啊!
“再往里面走一点,水就不会这么急了,而且山里有小舟,刚好够你跟我一起坐。”
“你怎么知道山里会有小舟?”
他沉默了一下,岂止是小舟,他想要的东西,只要有原料都可以变得出来,这是他们星球的人都有的特殊能力。可是他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她,她很平凡,就跟地球上任何一个人都一样,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也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我看到的,我之前到山里的时候看到的。”他解释着。
“山里的宝贝还真多。”她似笑非笑的,弯弯的月儿眼缠绕着蒙蒙的水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过他的心头,让他几乎不跳的心震了一下,这一震让他整个人都呆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有时朦胧、有时鲜明、有时还让他觉得自己不太像是自己,但又说不上是哪里奇怪。
“你怎么了?”他虽然时时心不在焉、混沌度日,可现在发呆的模样,却是她没见过的。
“不不知道。”不知道是他最常说的话,其实有很多事他虽然不知道,但是只要想知道就可以知道,可是这时候的不知道,应该就是真的不知道了。
他想了一下,突然问她说:“你第一次见到我时,抓住我的手想帮我把脉对不对?”在童大夫家里住了一阵子,耳濡目染下还是多少懂了一点皮毛。
“嗯。”她点点头,却不敢问他为什么没有脉搏。她是猜过他或许不是人,可是相处这么久了,心里觉得阿久就是阿久,不管他是什么,都是这世上最珍贵的。
“你再帮我把一次脉。”他伸手到她面前。
“干嘛啊”她低喃着,心里却想,原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没昏、也没睡,她做什么他都知道现在他看起来如此清醒,却要她摸他的手,她哪里敢呢?
“我觉得生病了。”他说。因为童大夫说跟平常不一样就是生病了。
“怎么会?”她看他好得很,可是也许他真的病了呢
红着脸扶住他的手,一手托着他的手背,伸出三指按在他呃一般人脉搏跳动的地方,他的手冷冷的,没有脉搏啊!
应该是没有吧?
她皱起眉,按了好久一段时间后,抬起头对他说:“原来你有脉搏!”
很轻很轻,时快时慢,一不细心就察觉不出来,难道自己初见他时把的脉是错的?
“原来我有脉搏”他似乎比她更不可思议,有脉搏代表心在跳,原来他的心真的会跳!
“我刚刚见你含笑看着我时,心突然动了一下,但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结果你握着我的手时,我的心又动了一下,我一直到现在才知道心动的感觉。”
她放开他的手,脸好红、心好烫,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也不会傻得把他的话当成爱的告白;握着他的手,她的心也会跳,跳得比他更急、更凶猛几百倍,她的心跳与心动,跟他是不一样的!
“你会不舒服吗?”
他摇摇头,砰、砰、砰、砰心跳的声音像鼓声,让他向来冷冷的身体,渐渐温暖了起来。
他刚来这个星球时,最吸引他的就是美丽的颜色、带有香气的花朵,他本想离去时带一百万朵花到囚兽星去,可知道无论如何是活不了的。
不可能的事就是不可能!
但是在这个他视为落后、颜色却多得令他着迷的星球上,他竟开始有了心跳?
这代表什么意思?
“我刚来的时候,很喜欢各种不同颜色的花朵,那时我就在想,如果能带一些花到我的故乡去,把它种在我生活的四周,该有多好!可是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植物生长,要有日光、空气和水,而他的星球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你不会种花吗?我可以教你啊!”“不是不会,而是不能。不能的事就是不能,不该我故乡的,我什么也带不走。”
她的小脸有些黯淡,觉得他似乎意有所指,不该他的就什么也不带走,他来得突然,料想也走得轻松。
“花带不走,感情可以啊!”她细声地说:“天不老,情难绝。”
“感情是什么?”
“感情好比我陪着你,令你开心,让你想到我,就是感情了。”
“是吗?”他看着她,很专注地看她,他曾经笃定迟早要忘记的一个人,他突然好想将她记住。
“我会想到你,在我心中,你比花儿还重要。”他很慎重地告诉她。慎重到令她几乎有想落泪的冲动,她对他的思慕其实既痛苦又甜蜜,她真正想要的,岂只是他会想到她而已?
可是又能怎么样?
她在痛苦与快乐的边缘游走着,与他一同走在这条山径、一起度过每一天晨昏,难道还不够吗?
为何恋上一个人,就会愈来愈贪心?
“小那,-的眼睛又要出水了。”他知道出水代表人的眼泪,人快乐的时候哭、悲伤的时候也哭,所有的眼泪都只有一种味道,心情却不太一样。
“我哪有!”她吐着舌头对他说:“我的眼睛本来就水汪汪的。”
“那倒是。”他点点头。虽然感觉她在逞强,说的并不是实话,但他却不想拆穿她,因为怕她真的流泪,会让他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他是几时开始在意起她的眼泪的,也许是那一天他去找大蛇时,她哭得眼睛肿得像馒头的那一天开始吧?
“还没看见你说的小舟呢?”她眨眨眼,眼里的雾气固执地徘徊不去,她好喜欢眼前这个男人,喜欢到心一直在痛。
这样的疼痛,一定会痛一辈子的!
“啊”他楞了一下,才说:“大概在前面一点,就快到了。”
他们才往前走没多久,果然看见平静的溪流里横卧着一叶扁舟。
“真的耶!”她惊讶地说。“谁的小舟啊?”
“我的。”他硬生生地把“变”这个字吞下去。
“你的?”她怀疑地看着他。“不是吧?”
“我发现自然就是我的。”
“那我发现你你不就是我的!”她一时嘴快说出来,真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瞧,这可是姑娘家该说的话吗?
“是我先发现你的。”他却说。
“你乱讲!”
“我从来不说谎。”
“你”她不会说他不解风情,只是唉!
“我涉水过去把舟划过来。”他哪里会注意到她密得像蜘蛛网一样的心结,径自涉过尚未及膝的水,走到小舟的位置,双手抡起桨来,有模有样地向她划了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坐上小舟,看着他将小舟慢慢地划到水较深的溪流中央。
“这儿水深,当心啊!”“放心,不会跌下去的。”
他把桨放在小舟上,笑着对她说:“你跟我说那首窈窕淑女的诗,我念着念着就想来河里泛舟,想要优闲的躺在上头,让美丽的少女,轻轻地哼着小曲儿,执着香扇,为我-去暑气。”
“你想得美喔!哪来美丽的少女啊?”
“-啊!”“哪是啊”她的脸红了又红,打小到大,根本没听人称赞过自己美丽,他怎能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我才不是”
“我觉得小那你很美丽,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姑娘。”
“你又见过几位姑娘了?”她淡淡地说:“等你眼界大了,就知道自己错了。”
淡淡的,心里又是喜、又是忧。
“我才不会犯错!”他说着便要躺下,忽然嘴里又说:“可以躺在你的腿上吗?”
她把双腿并拢伸直,让他的头可以躺下,他一睡起码一、二个时辰,等他起来,她的腿大概会麻得比石头还要没感觉,可她心甘情愿。
“就跟我想的一样舒服。”他满意地闭上眼睛。
“阿爹要你念书,你光是图享乐。”她轻声笑。
她的笑声很好听,让他听了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心想,理那童大夫呢!嘴里却说:“赶明儿再给他背一首新的诗,他就会高兴了,就背就背他老朋友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给他听好了。”
她笑了一下,说道:“你的记忆力挺好的,听过一次就记得了,不过就算你背这首诗给他听,他也不见得会很高兴;而且,李白真的不是阿爹的老朋友,我肯定阿爹没有见过他。”
“是吗?”他狐疑地应道。童大夫还真是一个很难讨好的老头子,不过话说回来,他讨好他做什么?
“我教你别首难一点的,背起来有成就些。”
“好呵”他很故意地打了一个呵欠。“等我醒来再说好了。”
“好啊,我会等你醒来的。”
“那你唱曲儿给我听。”
“从前你睡在地上,后来你睡阿爹的摇椅、树上的吊床、河里的扁舟,现在你还要听小曲儿?”
“是啊。”他合上眼,有一点高兴。“总是愈来愈舒服。”
“你要听什么曲儿?”她喜欢唱歌,不过总是自个儿独唱,曲高和寡,众弦俱寂。
“唱那划船时的倒搬桨。”
倒搬桨是当地姑娘们划船捕鱼时爱唱的歌,他倒知道。
“荞子开花满地白,河头姑娘好颜色,大小辟员我不爱,只爱本地庄稼客;生不丢来死不丢,抓把合饭放石头,冷饭放在石头上,冷饭发芽哥才丢;罢提罢提真罢提,臭花改名万寿菊,若有哪个跟着你,一年要蜕三层皮;送郎送到大树脚,大树叶子对对落,捡个叶子揩眼泪,揩揩眼泪各走各”
她的歌声妩媚又婉转,就像水中随波起伏的海菜般轻柔飘扬;他静静地笑,沉沉地睡,不知梦中可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