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选了几首诗,把它们寄给一家很有声望的文学杂志。多么幸福啊!两周后他收到一封短笺,信中说他的诗被认为很有前途,并邀请他拜访编辑室他为这次访问做了细致的准备,就象当初他为了与一个女孩约会反复练习一样。他决心要以最深刻的语言感向编辑们"引见"自己。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说明他的身份。作为一名诗人和男人他是谁,他的梦想,他的出身,他的爱,他的恨是什么?他拿起纸笔,把他的一些看法,观点,发展阶段写下来。于是,一天,他敲开了那个门,走了进去。
一位戴眼镜的瘦小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问他有何贵干。雅罗米尔作了自我介绍。这位编辑再次问他有什么事。雅罗米尔更加大声,清楚地重复了他的名字。编辑说认识雅罗米尔很高兴,但他还是不明白他究竟有什么事。雅罗米尔解释说,他给杂志寄了一些诗歌,他被邀请来作一次访问。编辑说,诗歌是由他的一位同事在处理,他这会儿出去了。雅罗米尔回答,这太遗憾了,因为他很想知道,他的诗排定在什么时候发表。
这位编辑不耐烦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拉着雅罗米尔的胳膊,把他领到一个大橱柜前,他打开橱柜,让雅罗米尔看堆满了架子的一堆堆稿子。"我亲爱的同志"。他说,"我们平均每天要收到十二个新作者的诗。加起来一年有多少?"
"我不知道。"当编辑敦促雅罗米尔猜一猜时,他窘迫地咕哝道。
"每年共有四千三百八十个新诗人。你想出围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雅罗米尔说。
"那就坚持写下去。"编辑说,"我肯定我们迟早会开始输出诗人。其它国家输出技工,工程师或者小麦,煤炭,但我们最有价值的出口是诗人。捷克诗人可以给予发展中国家宝贵的支援。作为我们诗人的回报,我们将得到电器设备或者香蕉。"
几天后,雅罗米尔的母亲告诉他,看门人的儿子曾在家里一直等他。"他说,你应该去警察总局看他。他要我告诉你,他祝贺你的诗歌。"
雅罗米尔兴奋得涨红了脸。"他真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他离开时一再强调说,告诉他,我祝贺他的诗歌。别忘了。"
"我很高兴。是的。我真的很高兴,"雅罗米尔特别强调说,"你知道,我的确是为了象他这样的人写诗的。我不是为了某一个势利的文人写诗。毕竟,一个木匠做椅子不是为了其他木匠,而是为了人民。"
于是,下周的一天,他踏进了国家安全局的大楼,向接待室的武装警卫通报了自己,等了一会儿,最后他与从楼梯上冲下来,热情迎接他的老同学握着手。他们走进他的办公室,看门人的儿子重复说,"听着,我一点没想到我还有这样一个有名的同学!我自言自语:是他不是他,是他,最后我对自己说,肯定是他,不可能是巧合,没有象这样的一个名字!"
然后他把雅罗米尔领到大厅,指给他看一个大布告栏,上面有几张照片(警察训练狗,训练武器,训练跳伞)和几份印刷通告。在所有这些中间是雅罗米尔一首诗的剪辑,用红墨水勾出花边,它在整个布告栏中占了重要位置。
"怎么样?"看门人的儿子问。雅罗米尔没说什么,但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自己的一首诗独立存在。
看门人的儿子拉着他的手,领他回到办公室。"我敢说你不会想到,我们这种人也读诗。"他笑道。
"为什么不会?"雅罗米尔说,想到他的诗不是受到老处女们的赞扬,而是受到屁股上挎着左轮枪的男人们的欣赏,这给了他非常深的印象。"为什么不会?今天的警官与资产阶级时期穿着警察服的凶手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你也许在认为,警察的工作与诗歌不相容,可是你错了。"看门人的儿子沉思地说。
雅罗米尔详尽地阐述了这个思想。"说到底,今天的诗人也不同于过去的类型。他们不是被宠坏了的、狂妄的奶油小生。"
看门人的儿子接着说,"我们这一行是很无情的——让我告诉你,我的朋友,它会有多么无情——但偶尔我们也欣赏一下精美的东西。否则,有时人们对他在一天工作中不得不忍受的事也几乎忍受不了。"
然后(他的值班刚结束)他邀请雅罗米尔到街对面去喝几杯啤酒。
"相信我,安全工作决不是轻松的事,"他们在酒馆坐下来后,看门人的儿子继续说。他从啤酒杯里饮了一大口。"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的那个犹太人吗?哎,他原来是一个十足的下流坯,我告诉你吧。好在我们已经把他严密地关押起来了。"
当然,雅罗米尔一点也不知道,那位领导马克思主义青年小组的黑头发男人已经被捕。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正在搜捕人,但他确实不知道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捕,甚至还包括许多共产党员;许多人备受折磨,他们的罪行多半是虚构的。所以,对于朋友的通报,他的反应仅仅是吃惊,既没有表示赞许也没有表示遣责。然而,他还是流露出一丝同情,看门人的儿子觉得有必要坚定地说,"在我们的工作中,决没有多愁善感的余地。"
雅罗米尔担心他的朋友又在迷惑他,再次走在前面几步。"我为他感到难过,请不要对此惊讶。我没有办法。但你是对的,多愁善感会使我们付出很大代价。"
"非常大。"看门人的儿子补充说。
"我们谁都不想要残酷。"雅罗米尔坚持说。
"说得对。"
"但如果我们没有勇气对那些残酷的人残酷,我们就会犯最大的残酷。"雅罗米尔说。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赞同。
"对自由的敌人没有自由可言。我知道,这是残酷的,但不得不这样。"
"非常对,"看门人的儿子重申,"我可以告诉你许多这方面的事,但我的嘴是打了封条的。这是我的职责。听着,我的朋友,有些事我甚至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连我自己的妻子也不知道我在这里干的一些事。"
"我明白,"雅罗米尔说,他又一次忌妒起他同学那适合于男人的职业,他的秘密,他的妻子,甚至他对她保守秘密,她还不能反对的这个想法。他忌妒朋友真正的生活,带有粗暴的美(或美的粗暴),不断地超越雅罗米尔的生存(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逮捕黑头发男人,他只知道不得不这样做)。面对着一个同龄的朋友,他再次痛苦地意识到,他还没有深入真正的生活。
当雅罗米尔陷入在这些忌妒的沉思默想中时,看门人的儿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同时咧嘴傻笑),开始背诵贴在布告栏上的那首诗。他把整首诗记得很熟,没有遗漏一个字。雅罗米尔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朋友的眼睛一直紧盯着他)。他的脸红了(意识到朋友背诵得非常天真幼稚),但他幸福的自豪感远远胜过了他的窘迫——看门人的儿子喜欢他的诗,并把它背下来了!因此他的诗就象他的使者和前卫,已经独立不羁地进入了男人的世界!
看门人的儿子用单调低沉的语调背完了这首诗。然后他说,这一年他一直都在希拉格郊区别墅的一所专门学校学习,学校偶尔也邀请一些有趣的人来给警察学生讲话。"我们正打算在某个星期天邀请一些诗人来参加一次专门的诗歌晚会。"
他们又要了一次啤酒,雅罗米尔说,"这个主意真妙,让警察来安排一次诗歌晚会。"
"警察为什么不可以?这有什么不好?"
"完全没有,"雅罗米尔回答,"恰恰相反,警察和诗歌,诗歌和警察。也许这两者比人们想象得还要更加紧密。"
"肯定,为什么不?"看门人的儿子说,并表示他很乐意看到雅罗米尔也在被邀请的诗人中间。
雅罗米尔开始有点踌躇,但最后还是愉快地同意了。如果文学不愿向他伸出虚弱、苍白的手,现在生活本身的结实、粗糙的手却紧紧握住了他。
让我们把雅罗米尔的画像再留在我们面前一会儿。他正坐在看门人儿子的桌子对面,手中拿着一杯啤酒。在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是他童年时代封闭的世界;在他面前,以过去一位同学为化身,是行动的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既害怕这个世界,又拼命想进入这个世界。
这是不成熟的基本境遇。抒情态度是对付这种境遇的一种方法:从童年时代的安全围墙中被放逐的人渴望踏进世界,但是因为他害怕它,他就构筑了一个人工的、替代的诗歌世界。让他的诗绕着他运行,象行星绕着太阳一样。他成为一个小小宇宙的中心,在那里没有不相容的东西,在那里他感到象在母腹里的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因为一切都是由他自己心灵里的熟悉材料建构出来的。这里,他可以获得在"外面"很难获得的一切。伊希沃尔克,一位羞怯的青年学生,可以带领革命群众走向街垒;这里,用残酷的诗,纯洁的阿瑟兰波代别人鞭打他的"小情妇"。但是,那些革命群众和那些情妇并不是由一个敌意的、不相容的外部世界的材料建构出来的,而是诗人自己生命的组成部分,他自己梦幻的材料,不会扰乱他为自己构造的宇宙的统一。
伊希奥登写过一首美丽的诗,描述一个孩子在母亲的身躯里感到很幸福,他把出世看成是一个可伯的死亡,一个充满光线和可怖面孔的死亡。这个婴儿拼命想要回去,回到母腹里,回到芳香的黑夜。
不成熟的人总是渴望着他在母腹里独占的那个世界的安全与统一。他也总是对相对的成人世界怀着焦虑(或愤怒),在这个不相容的世界里他犹如沧海之一粟。这就是为什么年轻人都是这样热烈的一元论者,绝对的使者;这就是为什么诗人要建造他个人的诗歌世界;这就是为什么年轻的革命者(他们的愤怒胜过焦虑)要坚持从一个单一的观念里锻造出一个绝对的新世界;这就是为什么这样的人不能容忍妥协折中,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政治上,反抗的学生面对历史激烈地叫出要么一切,要么全无,二十岁的维克多雨果看到他的未婚妻阿黛尔富歇在泥泞的人行道上把裙边拉得很高,露出了踝部,他便勃然大怒。在我看来,庄重比裙子更为重要,他在一封信中申斥她,又补充说,请重视我的话,否则谁第一个胆敢看你,我就要打这个无礼蠢货的耳光!
成人世界听到这个庄严的威胁,哈哈大笑起来。情人踝部的暴露和人们的笑声深深地伤害了诗人。诗人和世界之间戏剧般的斗争开始了。
成人世界清楚地知道,"绝对"是一个错误的观念,没有任何人是伟大的,或者是永恒的,姐姐同兄弟睡在一个房间是完全正常的。然而,雅罗米尔却感到痛苦!他的红头发姑娘宣布说,她的兄弟要来布拉格,打算跟她一起待一个星期;她要求雅罗米尔这期间不要去她的住所。他忍无可忍,非常生气;不可能仅仅因为"某个人"要到城里来,就期望他把他的女友放弃整整一个星期。
"你不公平!"红头发姑娘反驳说,"我比你小,可是我有自己的住处,我们总是在那里见面。为什么我们不能到你家里去?"
雅罗米尔知道姑娘是对的,因此他的愤怒不断上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意识到他那缺乏独立的耻辱处境,愤怒使他不顾一切,当天他就对母亲宣布(用前所未有的坚定语气),他打算邀请年轻女友到家里,因为这里是他们可以单独相处的唯一地方。
他们彼此多么相似,母亲和儿子!对统一与和谐的一元论时期的怀旧使他们同样着迷。他想重新回到她那母性深处的芳香的黑夜,而她想要永远充当那个芳香的黑夜。当她的儿子逐渐长大,玛曼竭力想象空气一样把他包围起来。她接受了他的一切观点:她成了一个现代艺术的信徒,她开始信仰共产主义,相信她儿子的荣誉,指责那些随波逐流的教授的虚伪。她仍然希望象天空一样把儿子包围起来,仍然希望做儿子所做的事。
那么,她怎么能忍受一个陌生女人不相干的躯体侵入到这个和谐的统一里?
雅罗米尔从她脸上看到了反对,这使他更加顽强。是的,他想寻求芳香的黑夜,他正在寻找旧日的母性世界,但是他已不再在他母亲身上寻找。相反,在寻求他失去的母亲的过程中,他的母亲成了最大的障碍。
她看出儿子的决心,于是她屈服了。一天晚上,红头发姑娘第一次发现她已经在雅罗米尔的房间里;如果他俩不是那样紧张,这本来会是一个很美好的时刻;玛曼看电影去了。可她的灵魂似乎仍然徘徊在他们的头上,在注视,在倾听。他们的谈话声比平常低得多。当雅罗米尔搂抱姑娘时,他感到她的身躯冰冷,意识到最好是到此为止。因此,他们没有象预料的那样快乐,整个晚上都在心不在焉地谈话,不断地望着那个通报玛曼就要回来的钟摆,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出来后必须通过玛曼的房间,红头发姑娘强烈地表示不愿见到她。因此在玛曼回来之前半小时她就赶紧走掉了,听任雅罗米尔处在很坏的情绪中。
然而,这次经历非但没有使他泄气,相反却只是使他更加坚定。他得出结论,他在家中的地位是不堪忍受的;这不是他的家,这是他母亲的家,他仅仅是一个房客而已。他被激得故意采取倔强的态度。他再次邀请红头发姑娘,用勉强的诙谐来迎接她,试图以此消除第一次曾压在他们身上的紧张不安。他甚至还在桌子上放了一瓶酒,由于他俩谁都不习惯喝酒,他们很快就喝得醉熏熏,完全可以忽视玛曼无所不在的身影了。
那一个星期,按照雅罗米尔的希望,玛曼总是很晚才回家。事实上,她超出了他的愿望,甚至在白天也出去,而他并没有要求她这样。这既非好意,也非让步,只是一个抗议示威。她的流放是为了向雅罗米尔表明他的残忍,她的晚归是为了对他说:你表现得仿佛你是这里的主人,你对待我象对待一位女仆,当我干完了一天的苦活,我甚至不能坐下来歇口气。
遗憾的是,当她在外面的时候,她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漫长的下午和晚上。那位曾经对她感兴趣的同事已经厌倦了没有结果的求爱。她试图(很少成功)与一些老朋友重新建立起联系。她到电影院去。带着病态的满足,她品尝着一个失去父母和丈夫,被儿子赶出自己家门的女人的痛苦情感。她坐在黑暗的电影院里,望着远处银幕上两个在接吻的陌生人,眼泪从她脸上慢慢地滚落下来。
一天,她比往常回来的早一点,打算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面孔,不理睬儿子的问候。她刚一走时她房间,几乎还没有关上门,这时热血一下子涌上了脑际。从雅罗米尔的房间,几步开处,她听见了同女人呻吟声混杂在一起的儿子的呼呼气喘的声音。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接着她突然想到,她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听着爱的呻唤——这就等于站在他们旁边盯视(此刻在她想象中,她的确看见了他们,清清楚楚),这是无法忍受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完全无能时,她气得麻木,越发狂怒,因为她既不能大叫,也不能跺脚,既不能砸坏家俱,也不能闯进去打他们;除了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她什么也不能做。
后来,她头脑里残留的一点神志清醒的感觉与毫无知觉的狂怒混合在一起,变成一个突然的、疯狂的灵感。当红头发姑娘在隔壁房间再次呻吟起来时,玛曼用一种充满焦虑关心的声音叫道,"雅罗米尔,我的天哪,你的女朋友怎么了。"
呻吟立即停止了,玛曼冲到药柜前,拿出一个小瓶子,跑回到雅罗米尔房间的门口。她往下推门柄;门是锁上的。"我的天啊,不要这样吓我。怎么了?那个姑娘好点了吗?"
雅罗米尔正抱着红头发姑娘的身躯,她在他怀里急得发抖。他咕噜着说,"不,没什么"
"姑娘的肚子疼吗?"
"是的"
"开开门,我给她吃点东西就会好一点。"玛曼说,再次推上了锁的门柄。
"等一下。"儿子说,迅速地从姑娘身边站起来。
"这样痛!"玛曼说,"一定很厉害?"
"等一下。"雅罗米尔说,匆匆穿上裤子和衬衫,把一床毯子扔在姑娘身上。
"一定是肚子,你看呢?"玛曼隔着门问。
"是的。"雅罗米尔回答,微微打开门,伸出手去拿腹痛药。
"你不愿让我进来吗?"玛曼说。一种疯狂驱使她走得更远;她没有让自己被推开,而是冲进了房间。她第一眼看到的是挂在椅子上的胸罩,四处散乱的内衣。然后她看见了姑娘。她在毯子下面抖缩,脸色苍白。仿佛真的刚经历了一次腹部绞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