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遥远的岛屿——未来。
雅罗米尔一直把未来看成是一个令人敬畏的神秘事物。它包含着一切未知的东西,因此,它既诱人又令人恐惧。它是确定的反义词,是家的反义词,(这就是为什么在焦虑不安期间,他要梦想着老人的爱情,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不再有未来)。然而,革命赋予了未来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它不再是一个神秘事物;革命者熟悉未来。他从小册子,书籍,报告,宣传演说中知道了它的一切。它不令人恐惧;相反,在一个不确定的现在,它提供了一个确定的安息所,革命者朝它伸出手臂,就象一个孩子朝母亲伸出手臂一样。
雅罗米尔写了一首描写一个共产党工作者的诗。一个深夜,当喧哗的会议被晨露代替(在那些日子,一名战斗的共产党人总是被表现为一名喜欢争论的共产党人),他在书记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窗下的电车铃声在这位党的工作者的梦里,变成了世界上所有钟摆的欢乐洪亮的声音,宣告将不再有战争,全球属于工人阶级。这位党的工作者意识到,靠神奇的一跃,他不知怎么已来到了遥远的未来。他站在一块田地之间,一位女人驾驶着拖拉机朝他驶来(未来的妇女通常被描写成拖拉机手),她惊讶地认出这位工作者就是从前的社会主义英雄——往昔的劳动者,为了她现在能自由而幸福地耕地,他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她从机器上跳下来迎接他。"这是你的家,这是你的世界。"她说,并想要报答他。(看在上帝面上,这位漂亮的年轻女人怎么能报答一个疲倦不堪的老工作者?)这时,窗上的电车发出特别有力的鸣声,这位睡在党的办公室角落的狭窄沙发上的男人醒了过来
雅罗米尔写了好几首类似的新诗,但他还是不满意。除了雅罗米尔和他的母亲,没有人读过这些诗。他把它们全都寄给日报的文学编辑,每天早晨都要细心地翻阅报纸。一天,他终于发现三版上方有一首五节四行诗,他的名字用粗体字印在诗题下面。这一天,他骄傲地把这期报纸递给红头发姑娘,要她仔细地看一遍。姑娘未能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她通常忽略诗歌,因此根本不注意作者的名字),雅罗米尔最后不得不用手指着这首诗。
"我一点也不知道你是一个诗人!"她钦佩地凝视着他的眼睛。
雅罗米尔告诉她,他写诗写了很久了,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札手抄的诗。
红头发姑娘开始读这些诗,雅罗米尔告诉她,有一段时期他曾放弃了诗歌,是她鼓舞了他回到它身边。遇见她就象遇见了诗歌本身。
"真的吗?"她问,雅罗米尔点了点头,她拥抱他,吻他。
"奇妙的是,"雅罗米尔继续说,"你不仅是我最近写的诗歌的女王,甚至也是我认识你之前写的诗歌的女王。当我第一看见你时,我就觉得我过去的诗变得栩栩如生,成了一个象你这样女人的化身。"
受到她脸上显露的好奇、不理解的神情鼓励,他继续对她说,他曾经写了一首长长的散文诗,一个幻想故事,描写了一个名叫泽维尔的男孩。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写这首诗,只是梦到过它,希望有一天把它写出来。
泽维尔的生活与别人完全不同;他的生活是一个梦。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从这个梦中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前一个梦里。就这样,他从一个梦渡到另一个梦,同时过着几种不同的生活。他从一种生活渡到另一种生活——这不是一种很美妙的生存吗?没有拴在一个单一的生活上,虽然是一个人却又过着多种的生活。
"是的,我想这会是很好的。"红头发姑娘说。
雅罗米尔继续说:当他第一次在商店里看见她时,他就大吃了一惊,因为她长得与他想象中泽维尔最亲爱的人一模一样:虚弱,红发,淡淡的雀斑
"可是我很丑。"红头发姑娘声明。
"不!我爱你的雀斑和火红的头发!我爱这一切,因为它是我的家,是我从前的梦!"
姑娘又吻他,他继续说下去。"请想象一下,整个故事是这样开始的:泽维尔喜欢穿过煤烟熏黑的市郊街道漫步。他常常打一个底楼窗户经过。他总是停留在窗前,幻想着那里也许住着一个漂亮的姑娘。一天,窗户里的灯亮了,他看见了一个温柔娇弱的红头发姑娘。他情不自禁了。他推开窗户,跳进了房间。"
"可你却从我的窗户边跑掉了!"姑娘笑起来。
"是的,不错,"雅罗米尔回答,"我跑掉了,因为我害怕我在从现实跨进幻想。你知道吗,当你发现自己处在一个曾在梦中见过的情境时,会是什么感觉?你会惊恐得想拔腿就跑!"
"可不。"红头发姑娘愉快地赞同。
"就这样,在故事里,泽维尔从窗户跳进去追求姑娘,但这时她丈夫回来了,泽维尔把他锁在了一个沉重的橡木衣柜里。那位丈夫直到今天还在那里,成了一具骷髅。泽维尔把他的恋人带走去了远方,就象我将把你带走一样!"
"你就是我的泽维尔。"红头发姑娘感激地在雅罗米尔耳边悄声说。她顽皮地用泽维和泽维克的呢称称呼他。然后紧紧地拥抱他,吻了他很久,直到深夜。
雅罗米尔到红头发姑娘的住处去过许多次,我们想回忆其中的一次,那次姑娘穿着一件前面有一排白色大钮扣的衣服。雅罗米尔试图把这些钮扣解开;姑娘大笑起来,因为它们不过是用来作装饰的。
"等一等,我自己来脱,"她说,然后伸手去拉脖子后面的拉链。
雅罗米尔为自己的笨拙而感到窘迫,当他终于弄清楚衣服的原理时,他急欲想弥补自己的失态。
"不,不,我自己来脱。别管我:"她一边笑着,一边从他身边往后退。
他如果再要坚持就显得可笑了,但他却被姑娘的行动搞得心烦意乱。他相信,一个男人应该为他的情妇宽衣解带——否则这整个动作就与普通的、日常的穿衣脱衣毫无区别了。这个观点不是基于经验,而是基于文学,以及文学中引起联想的句子:他是一个给女人脱衣服的行家;或者,他用熟练的手指解开她罩衫的钮扣。他不能想象xìng交之前会没有一阵迫不及待的、兴奋慌张的解钮扣,解拉链和解钩子。
"干嘛要自己脱衣服?你又不是在看病!"姑娘已经匆匆脱掉了衣服,只穿着内衣裤。
"看病?你是什么意思?"
"是的,我觉得整桩事就是这样的。象一个医生在检查病人。"
"我明白了!"姑娘笑起来。"也许你是对的。"
她解下胸罩,站在雅罗米尔面前,挺着她的小乳房。"我有点疼,医生,就在我的心脏下面。"
雅罗米尔似乎没有懂这个玩笑。"请原谅,"她抱歉地说,"你也许习惯让你的病人躺下检查。"然后她伸直身子躺在沙发上。"请仔细瞧瞧我的心脏。"
雅罗米尔别无选择,只好照办。他俯在姑娘的胸脯上面,把耳朵放在她的心脏上。他的耳垂贴着她胸部的柔软垫子,从她躯体的深处,他听见了有节奏的怦怦声。他突然想到,当一个医生在神秘、紧闭的诊室门后检查红头发姑娘的身子时,他感到的也正是这个声音。他抬起头,瞥了一眼赤裸的姑娘,感觉到一阵强烈、痛苦的忌妒。他在用一个陌生男人的眼光,一个医生的眼光看她。他匆匆把双手放在她的乳房上(这决不是医生的方式),以便结束这场令人痛苦的游戏。
"医生,你真调皮!你在干什么?那可不是检查的部位!"姑娘抗议道。
雅罗米尔怒火填膺。他看到女友脸上的神情,就和一个陌生人的手抚摸她时会出现的那样。看见她轻浮的抗议,他真想打她。但同时他意识到他已变很多么兴奋,于是扯掉姑娘的衬裤,进入了她的身体里。
他是那样兴奋,妒火很快地熄灭了,尤其,是当他听到姑娘的呻吟和叹息(这个绝妙的效忠),以及"泽维!泽维克!"的爱抚之词,这些词已经成为他俩亲密仪式的一个永久组成部分。
然后,他平静地躺在她旁边,轻轻地吻着她的肩膀,感到非常愉快。但是,从不满足于一个美好的片刻乃是雅罗米尔的不聪明之处。对他来说,美好片刻只有作为美好永恒的象征才是有意义的。从一个玷污了的永恒中掉下来的美好片刻是骗人的谎言。因此他想确信他俩的永恒是完全纯洁无理的。他用恳求多于寻衅的口气问,"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愚蠢的玩笑,那桩与医生的事。"
"是的,当然,"姑娘回答。对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能说什么呢?然而这并没有使雅罗米尔满意,他继续说:
"如果别人抚摸你,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实在不能忍受!"他把手拳成杯状放在姑娘发育不全的、可怜的乳房上,仿佛他未来的幸福就全在它们的不受侵犯了。
姑娘笑起来(十分天真地)。"但是,如果我生病了该怎么办呢?"
雅罗米尔意识到他不可能排除一切医疗检查,他的阵地是守不住的。但他也知道,如果一个陌生人的手打算触摸姑娘的乳房,他的整个世界就将坍成碎片。他重复说。
"我不能忍受!你明白吗?我实在不能忍受!"
"那么当我需要医生时,你要我怎么办呢?"
他用平静而带责备的口气说,"你可以找一个女医生。"
"我有什么选择?你知道现在的情况!"她忿忿地叫起来。"我们全都被指定给某一个医生,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你知道社会主义的医疗是怎么回事。他们命令你,你就得照办。比如,妇科检查"
雅罗米尔心头一沉,但他镇静地说,"喔,你有什么毛病?"
"噢,没有,只是为了预防。为了防治癌症。这是法律。"
"闭嘴,我不想听这个!"雅罗米尔说,把手搁在她的嘴上。这个动作是那样猛烈粗鲁,他担心姑娘会误以为是一个耳光,生起气来;但她的眼睛非常谦卑地望着他,以致他觉得没有必要为他无意的粗鲁动作道歉。事实上,他开始欣赏这个动作,于是继续把手搁在姑娘的嘴上。
"我告诉你,"他说,"如果别人用手指摸你一下,我将永远不再摸你。"
他仍然把手掌按在姑娘的嘴唇上。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女人的肉体使用暴力,他觉得这令人陶醉;他用双手箍住她的脖子,仿佛要把她掐死。他感觉到她的喉咙在他的手指下已变得虚弱,他突然想到,只要把两个拇指往下压,他就可以轻易地扼死她。
"要是别人触摸你,我就要把你扼死。"他说,继续扼她的喉咙;一想到姑娘的生死掌握在他手中,他就感到高兴。他觉得到至少在此刻,姑娘是完全属于她的,这使他充满了一种令人愉快的权力感,这种感觉是那样销魂,他又一次进入了她的身子。
在作爱过程中,他几次狂暴地压她,把手搁在她的喉头上(在xìng交中扼死情人,那该多么令人兴奋!),并咬了她几次。
然后,他们紧挨着躺下休息,但这次xìng交持续得并不太长,也于是因为它没能平息雅罗米尔的愤怒;姑娘躺在他身旁,没有被扼死,仍然活着,她的裸体使雅罗米尔想到了医生的手和妇科检查。
"别生气,"她说,抚摸着他的手。
"我没有法子。一个被许多陌生人摸过的身子使我恶心。"
姑娘终于明白了他是当真的。她哀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我只是在开玩笑!"
"这决不是玩笑。这是事实。"
"不,不是事实。"
"别说了!这是事实,我知道我对这也无能为力。妇科检查是强迫性的,你不得不去。我不责备你。但是,被别人摸过的身子使我恶心。我没有办法。我就是这样的。"
"我发誓,这全是我编造的!我从小就没生过病。我从不看病。我的确收到过一张妇科检查的通知,但我把它扔掉了。我从没去过那里。"
"我不相信你的话。"
她极力向他保证。
"那好吧。但假如他们又叫你去呢?"
"别担心,他们太缺乏组织,不会注意到我没去。"
他相信了她的话,但他的痛苦不会被理智所平息。毕竟,他的痛苦并不是真正由医疗检查引起的。她在迷惑他,她并不完全属于他,这个感觉使他非常痛苦。
"我爱你,"她反复说。但这个短暂的片刻不能使他满足。他想要占有永恒,至少占有这姑娘生活中的永恒。而他没有占有它。甚至她从处女跨入妇人的那一小段生活都是属于别人的。
"我无法忍受别人将会抚摸你。而且有人已经抚摸过你。"
"没有人将会抚摸我。"
"但有人已经进入过你的身子。真叫人恶心。"
她搂抱他。
他把她推开。
"多少个?"
"一个"
"你在说谎!"
"我发誓!"
"你爱他吗?"
她摇了摇头。
"你怎么能同一个你不爱的人睡觉?"
"别再折磨我!"她说。
"回答我!你怎么能干这种事?"
"别再折磨我!我不爱他,那真可怕。"
"可怕什么?"
"别问。"
"有什么可隐瞒的?"
她突然流出眼泪,向他坦白,那人是她村里一个年纪较大的人,他令人厌恶,他曾摆布她("不要问我,你不会想了解这件事!"),现在她已竭力忘掉了他的一切("如果你爱我,永远不要使我再想起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