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几乎每天都不停地哭,一般她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哭泣,好让她的呜咽被墙壁挡住,但有时在吃饭的当儿她也会突然进出眼泪;自从她发生了不幸后,家里人就让她同他们一道吃饭(以前她在厨房里单独用饭),这种不寻常的好意每天都使她重新想起她在服丧,她是人们怜悯的对象,于是她的眼睛就会发红,泪珠滚下面颊,落在场盘里。玛格达企图掩饰她的眼泪和充血的眼睛,她低着头,希望她的悲哀不被人注意,可这只能使他们更加担忧;要是有人决意说几句开心话,她就会失声痛哭起来。
雅罗米尔观察着这一切,就象在看一场精采的戏剧表演;他盼望窥见姑娘眼中的泪珠,然后看到她企图掩盖悲伤时的羞怯,然后瞧着当悲伤占了上风时,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偷偷地,因为他感到自己在干某件遭禁的事),内心充满激动,渴望轻轻地遮住这张脸,抚摸它,安慰它。夜里,当他独自躺在床上时,他想象自己抚摸着这张脸,一边说,别哭,别哭,别哭,因为他想不出别的话来。
玛曼的精神崩溃渐渐好了(她靠的是行之有效的家庭疗法,即长时期的卧床休息),她又开始在屋里到处走动,去市场购买东西,照料家务,尽管她还是抱怨头痛、心悸。一天,她在书桌前坐下来,开始写信。她还没写下第一句话就意识到,画家准会认为她愚蠢、多愁善感,她害怕他的论断。但接着她镇静下来,对自己说,对这些话她既不要求也不期望回答,这是她跟他讲的最后的话,这想法给了她继续写下去的勇气。怀着一种轻松的感觉(一种奇特的挑战感)她造出句子,在其中重新认出了她的自我——在遇到他之前那些美好日子的真实的、熟悉的自我。她写道,她爱他,她决不会忘记他们在一起度过的那些心荡神弛的时刻,然而,是告诉他实话的时候了:她与他所想象的不同,完全不同;实际上,她不过是个普通的旧式女人,她怕有一天不能直视她那天真无邪的儿子的眼睛,
那么,她终于对他讲了真话?哦,一点也没有。她甚至没有向他暗示,她曾经所称的爱情幸福实际上只是一场心劳日拙;她一点也没写到她那丑陋的腹部和她的精神崩溃,她碰破的膝盖和一周的卧床休息。她没有写这些事,因为这样的真诚本与她无关。虽然她终于想要恢复自我,可只有在不真诚中她才能恢复自我。毕竟,如果她坦白地把一切都倾诉出来,这就正如坦露着起皱的腹部躺在他的面前。不,她不会再把自己展露给他,无论是内心还是外表;她想把自己安全地藏在庄重之中,因此她不得不虚伪,除了孩子和做母亲的神圣职责,什么也没写。在她写这信时,她自己都深信,造成她精神危机的既不是她的腹部,也不是对画家思想心力交瘁的附和,而是她厌恶一种伟大而邪恶爱情的母性的感觉。
此刻,她不仅把自己看作无限悲伤,而且把自己看作崇高,不幸和坚强;几天前还仅仅是刺痛的悲哀,如今却诉诸尊严的语言,给了她一种欣慰。这是美丽的悲伤,她看见自己被忧郁的光辉所照亮,既悲伤又美丽。
多么奇特的巧合!被玛格达的泪眼搞得神魂颠倒的雅罗米尔,也懂得了悲伤的美,全身心沉溺在悲哀的乐趣之中。他仍在继续翻着画家的书,不断地背诵艾吕雅的诗歌,让自己陶醉在那些迷人的诗行中:在她身躯的静谧中,一粒雪球,一只限睛的色彩;你跟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或者我所爱的眼睛里印着悲哀。艾吕雅成了描写玛格达娴静身躯和盈盈泪眼的诗人。他发现自己完全被一句诗镇住了:郁郁动人的脸。是的,这就是玛格达:郁郁动人的脸。
一天晚上,全家人都出去看戏了,只有他和她单独留在家中。他早巳熟记她的个人习惯,他知道这是星期六晚上,玛格达总要去洗澡。由于她的父母和外婆一星期前就计划去戏院,因此他有时间把一切都准备好。几天以前,他就把浴缸门上的锁孔盖去掉了,然后用一块捏好的面包把它封起来。为了扩大视野,他拔掉门上的钥匙,把它藏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钥匙不见了,家里人都没有把自己锁在浴室里的习惯。只有玛格达才锁浴室的门。
整幢房子很静谧,似空无一人。雅罗米尔的心在胸膛里怦怦跳动。他待在楼上自己的房间里,翻开一本书,以防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在看书,只是在倾听。终于,他听到了管子里流动的水声和水流冲在浴缸里的哗哗声。他关掉过道里的灯,踮着脚走下楼梯;他很走运;锁孔仍然没有遮蔽,他把眼睛凑上去,看见玛格达俯在浴缸上,光着身子,露出乳房,只穿着一条短裤。他的心跳得厉害,他看见了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他知道很快就会看见更多的东西,谁也不能阻拦这事。玛格达直起身,走到镜子跟前(他看见了她的侧面),照了一会镜子,然后转过身来(现在他看见了她的正面)走到浴缸前。她停下来,脱掉内裤,把它们扔到一边(他仍然看得见她的正面),然后爬进浴缸。
即使在浴室里,雅罗米尔仍看得见她,但由于水面一直齐到她的肩部,她又变成了一张脸,还是那张熟悉的,眼睛被泪海浸湿的悲哀的脸——可同时又是一张不同的脸。他不得不在脑子里给她加上(此刻,下次,永远)一对裸体的乳房,肚皮,大腿,屁股。这是一张被裸体照亮的脸。这张脸仍然能激起他的温情,但即使这种温情也不同于过去,因为它现在伴随着急速的心跳。
接着,他突然发现玛格达正直盯着他的眼睛。他担心他已经被发现了。她正带着微笑凝视着锁孔(有点羞涩,有点温柔)。他赶紧离开门。她是不是看见了他?他对这个锁孔试验过多次,从里面肯定不会看到一只窥视的眼睛。但是,如何解释玛格达的表情和微笑呢?她只是偶然望着他这个方向,还是仅仅因为雅罗米尔有可能望里面窥视而微笑呢?但不管怎样,与玛格达的目光相遇使他大为惶惑,以至于他不敢再靠近门边。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下来,一个惊人的念头闪过脑海:浴室没有锁上,玛格达并没告诉他她要洗澡。假若他装做完全不知道,只是碰巧走进浴室呢?他的心又开始跳起来。他想象着这个场面:在开着的门口,他停下来,大吃一惊,然后很不在意地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若无其事地从赤裸的、目瞪口呆的玛格达身边走过;她那张美丽的脸蛋看上去窘迫不安,就象在饭桌上突然迸泪时那样。他走过浴缸,到了脸盆架前,拿起牙刷,停在浴缸边,朝玛格达弯下身,朝那浸在浅绿色水下闪烁的裸体弯下去;他凝望着她的险,她那羞怯的脸,抚摩和爱抚它啊,一想到这点,他头脑里就激动得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再往下想。
为了使他的闯入显得很自然,他悄悄地爬回到楼梯上,然后故意把脚步放得很重地下来;他察觉到他在发抖,很担心他完全不需用平静、漠然的口气说,我只是想拿我的牙刷;然而他继续往前走,快到浴室时,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几乎透不过气来,他听到了:"雅罗米尔,我正在洗澡!别进来!"他回答说:噢,不,我是到厨房去。于是他真地穿过门厅去另一边,到了厨房,把门打开,关上,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
只是在这时他才意识到,那几句意想不到的话并不能作为他胆小屈服的理由,他本来可以很自然地回答,没关系,玛格达,我只是来拿我的牙刷,然后就直接走进去,玛格达肯定不会告发他;她喜欢他,因为他一直对她很好。他再次想象他会怎样大模大样地走进浴室,躺在浴缸里的玛格达正好暴露在他面前,大声叫道:你干什么,走开!但是她什么也不能做。她无法保护自己,就象她对未婚夫的死无能为力一样,她躺在浴缸里不能动弹,而他则俯向她的脸蛋,俯向她的大眼睛
但是这幻想不可挽回地消逝了,雅罗米尔听见水从浴缸里徐徐流进远处管道的沉闷声音,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已经一去不返了,他非常恼怒,因为他知道也许要很长时间他才能有机会跟玛格达单独再在一起,即使有了这样的机会,浴室门的钥匙也早就换了,玛格达会把自己安全地锁在里面。他万分沮丧地靠在沙发上。然而使他更为痛苦的,还不是他错失良机,而是他缺乏勇气——他的软弱,他那颗愚蠢跳动的心,这使他惊慌失措,把一切都给搞糟了。他突然对自己充满了强烈的嫌恶。
对这样的嫌恶该怎么办?这种感觉完全不同于悲伤;事实上,它恰恰是悲伤的反面。每当人们冲雅罗米尔发令,他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泣,但那是快活的,可以说是欢乐的眼泪,爱的眼泪,雅罗米尔可借此感到自怜,也可借此得到安慰。相反,这种突如其来的嫌恶向雅罗米尔显示了他的弱点,使他打心里感到很不愉快。这种嫌恶象侮辱一样清晰明了,象挨了耳光一样明白无误。唯一的解救就是逃之夭夭。
但假如我们蓦然面对自己的渺小,我们能逃往何处?要摆脱卑贱,唯一的出路就是往高处走!于是他坐下来,翻开一本书(正是画家声称除了雅罗米尔他从未借给任何人看的那本珍贵的书),他极力想全神贯注在他所喜爱的诗歌上面。他又读到你眼睛里浸润着遥远的大海,眼前又出现了玛路达。她身躯静谧中的那粒雪珠就在那儿,波浪的激溅象河水流过窗子的声音,在诗歌里回响。雅罗米尔悲伤万分,他把书合上,拿起一只铅笔,开始写起来。他想象着自己就是艾吕雅,内兹瓦尔以及其他诗人,写出短短的一行行诗,既无格律又无韵脚。它们是一连串他刚读过的诗的改头换面,但这种改头换面也有他个人的生活体验。诗中有悲哀,它融化并变成了水,诗中有绿水,水面升得愈来愈高一直齐到我的眼睛,诗中有躯体,悲伤的躯体,水中的躯体,在这后面我跨着大步。跨过无边无际的水域。
他反复朗诵他的诗,带着唱歌般的忧郁的语调,感到洋洋自得。这首诗的中心是正在洗浴的玛格达,以及他那紧贴在门上的脸。因此他发现自己并没有超出他的经验的范围,他正在它的上面升腾;他对自己的嫌恶被留在了下面。在下面,他的手心由于紧张而在出汗,而在上面,在诗的领域,他已远远高出了他的笨拙。锁孔与他的怯懦的这段插曲变成了一个他如今在其上腾跃的弹簧垫。他不再受他的经历的控制;他的经历受到了他写的东西的控制。
第二天,他请求外婆让他使用打字机;他把诗打在专门的纸上,这首诗显得比他朗读它时还要美丽,因为它不再是一组纯粹的词语,而是成为了一个物体;它的独立是无可怀疑的;普通的词语一说出口就无影无踪了,因为它们只是用作片刻的思想交流;它们从属于物体,仅仅是物体的符号。借着诗歌,词语本身变成了物体,不再从属于任何东西。它们不是短暂的符号,不会转瞬即逝,而会亘古长存。
雅罗米尔前一天经历的事如今写进了诗里,可与此同时,它又象果实里垂死的籽在渐渐枯萎。我没入水中,我的心跳在水面上荡起圆圈。这句诗描写了一个站在浴室门前发抖的男孩,而同时这男孩又被这句诗所吞没;它超过了他,比他活得更长久。呀,我水中的爱人,另一句诗写道,雅罗米尔知道这水中的爱人就是玛格达;他还知道没有人能在这句诗里发现她,她失踪了,销声匿迹了,隐匿在这句诗里了;他写的这首诗就象现实本身一样独立存在,深奥难懂。现实不议论,它只是存在。这首诗的独立为雅罗米尔提供了一个隐蔽的奇异世界,提供了一个第二存在的可能性。他非常喜欢它,第二天他又试着写了一些诗,他渐渐沉湎于这种创作活动中。
尽管她已离开了病床,象一个恢复中的病人在住宅里四处走动,但她还是一点也不快乐。她已弃绝了画家的爱,却未相应得到丈夫的爱。雅罗米尔的爸爸简直是很少在家!他们已经习惯了他深夜回来,甚至对他三、四天不见也习以为常,因为他们知道他的工作有大量出差,但这一次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晚上没有回家,玛曼一点也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雅罗米尔简直很少看见父亲,他甚至没察觉到他不在家。他待在自己的房间,想着诗歌:假如一首诗要成为真正的诗,除了作者还得让别人来读它;只有那时才能证明它不仅仅是一篇改头换面的日记,它可以独立存在,不依赖于那个写它的人。最初,他想把他的诗拿给画家看,但它们对他是那样重要,以至于他不敢让它们遭到一个如此严厉的批评。他渴望找到一个对这些诗的感觉和他一样的人,他随即便省悟到这位命定的读者是谁了;他看见他那位潜在的读者眼睛里含着悲伤,声音里流露出痛苦,在住宅里四处走动,雅罗米尔觉得她好象径直朝他的诗歌走来。他怀着激动的心情把几首用打字机仔细打出的诗交给玛曼,然后跑回他的房间,等待着她读完这些诗就来叫他。
她读着,她哭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要哭,但我们却不难想见。她的眼里流下了四种泪水。
首先,雅罗米尔的诗与画家借给他读的那些诗之间的相似打动了她,她的眼里充满了痛悼失去的爱情的泪水。
然后,她感觉到从儿子的诗行里透出一种普遍的悲伤,她想起丈夫已经离家两天,竟然也不打一声招呼,于是她流下了受到侮辱和伤害的眼泪。
几乎与此同时,她流下了安慰的眼泪,因为她的儿子——他怀着如此羞怯的挚爱把自己的诗交给她——是治愈所有这些创伤的源泉。
把这些诗反复读了几遍后,她最初流下了深深崇拜的眼泪,这些诗对她来说似乎玄之又玄,因而她觉得其中包含着她不能理解的深意,那么,她是一个极有天才的孩子的母亲了。
她叫他进来,但当他一站在她面前,她的感觉就象画家问到关于借给她的书时那样;她不知道对这些诗说什么好;她看着他那急切期待的脸庞,除了搂抱亲吻他,什么也想不出来。雅罗米尔很紧张,能把脸埋在玛曼的肩头使他感到轻松。反过来,感觉到怀中的小躯体,她也摆脱了画家的沉重阴影,鼓起勇气,开始说话。但是,她不能掩饰嗓音的沙哑和眼睛的潮湿,而这些在雅罗米尔看来比她的话更有意义。母亲嗓音和眼睛里流露的感情是他的诗有力量——真正的、有形的力量——的神圣保证。
天渐渐黑了,雅罗米尔的爸爸还没有回家,玛曼突然觉得雅罗米尔的脸上洋溢着一种温柔的美,这是画家和丈夫都无法相比的;这个不适当的念头是那样牢固,以致她无法摆脱它;她开始对他讲起在她怀孕期间,她是怎样经常用恳求的眼光望着阿波罗雕像,"你瞧,你果真和阿波罗一样漂亮,你长得就象他。人们说,母亲怀孕时的想法有时会在孩子身上得到应验,我开始觉得这说法不单是一个迷信。你就继承了他的七弦琴。"
然后她告诉他,文学一直都是她最大的爱好。她进大学主要就是为了攻读文学,只是因为结婚(她没说怀孕)才使她未能献身于这一深深的爱好。要是他现在知道雅罗米尔是一个诗人(是的,她是第一个把这伟大的称号归于他的人),那是多么令人惊讶的事,但那也是她早就盼望的事。
他们在彼此的身上找到了安慰,这两个不成功的恋人,母亲和儿子,一直长谈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