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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诗人诞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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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把它们画得象非洲人的面具;雅罗米尔很熟悉的那条狗蹲在角落里的长沙发上,默默地打量着来访者。

    画家让雅罗米尔在长桌旁坐下,然后翻看他的素描薄。"这些画千篇一律,"他最后说,"这不会使你有所造就。"

    雅罗米尔很想提醒画家,这些画正是他从前非常喜欢的狗头人,他是专门为了他才画的,可他是那样的失望和自怜,以至于说不出一句话来。画家在雅罗米尔面前摆了一摞白纸,打开一瓶墨水,然后把画笔放在他手中。"想到什么就画什么,别想得太多?尽量随心所欲"但雅罗米尔是如此畏怯,什么也想不出来,当画家再次鼓励他时,他不安地又画出长在瘦瘦的身躯上的百试不爽的狗头。画家感到不满意,困惑不解。雅罗米尔说,他想学会正确使用水彩;因为在学校里,他从来无法让颜料干净地留在铅笔草图内。

    "这你母亲对我讲过。"画家回答,"但现在把水彩忘掉,也把狗忘掉吧。"然后他把一本厚书放在孩子面前,翻到一页,上面画着一条顽皮、稚气的线条,扭动着穿过着色的背景。这线条使雅罗米尔想到蜈蚣,海星,爬虫,星星和月亮。画家要孩子发挥他的想象力,画出相似的东西。"可我应该画什么呢?"雅罗米尔问,于是画家告诉他,"画一条线。画让你快活的那种线条。记住,画家的工作决不是摹仿,而是在纸上创造出一个他自己的线条世界。"于是雅罗米尔画着那些他一点都不喜欢的线条,画满一张又一张,最后,按照母亲的嘱咐,他交给画家一张钞票,便回家去了。

    这次访问的结果与他所期望的完全不同。它没有导致重新发现他失去的内心世界。恰恰相反,雅罗米尔可以真正称作自己唯一作品——长着狗头的足球队员和士兵被夺走了。尽管如此,当母亲问他对这堂课的看法时,他还是向她作了一个热情洋溢的汇报;并不是因为他虚伪:他的访问虽然没有把内心世界归还给他,但至少向他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外部世界,这个世界从不向任何人开放,却特许他瞥了几眼,以此奖赏他:比如,他看到了一些不寻常的画,这些画尽管使他茫然失措,但却传达出与家里所挂的风景画和静物画截然不同的鲜明特征(他立刻就认识到这特征是多么鲜明);他还听到几句很有价值的话,这些话他顿时就接受了:比如,他明白了"布尔乔亚"这个词是一种侮辱;布尔乔亚就是那种要求绘画看上去象现实生活的人;但我们可以嘲笑这样的人(雅罗米尔喜欢这句话),因为他们已经死亡,但却不知道这一点。

    因此,雅罗米尔渴望继续去看画家,希望能重新获得那些狗头人身画曾经得到的成功;然而,白搭了:那些被认为是米罗画的变种的潦草涂鸦,全是呆板的摹仿,一点也没有儿童幻想的魅力,那些非州人面具的画仍然是笨拙的复制,不能象画家希望的那样激发起孩子自己的想象力。雅罗米尔已经数次访问了他的家庭教师,竟没有得到一句赞扬的话,他感到无法忍受,决定采取一个大胆的行动:他带去他的秘密素描本,里面有他画的裸体女人画。

    这些画主要是雅罗本尔从外公书房的一本杂志上看到的照片摹仿下来的。因此素描簿头几页上的画都是些成熟、端庄的女人,姿态高贵,典型的十九世纪的讽喻人物。不过,接下来的部分倒是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有一页画了一个无头女人,在画着女人脖子的地方纸被剪掉了,看上去好象头是被砍掉的,留下一个想象中的斧子痕迹。纸上的切口是雅罗米尔的铅笔刀搞的;雅罗米尔发现班上一个女孩特别迷人。他经常凝视她那穿着衣服的身子,渴望看到它裸露出来。碰巧他有一张这个女孩的照片,于是他把照片上的头剪下来,把它贴在素描簿上的一个切口,从而实现了他的愿望。后面几页的裸体画都是无头的,都有一个切口。其中一些人物的状态稀奇古怪:蹲着的仿佛是在小便,在燃烧的木柴上的象是圣女贞德,或者是其它一些遭受折磨的场面。比如,一个无头女人被钉在柱子上,另一个的腿被砍掉,第三个失去了一只臂膀。还有一些场面我们最好不要提了。

    诚然,雅罗米尔不知道画家对这些画会作何反应;它们肯定远远比不上画家画室里的画和他那些厚书里的画。尽管如此,雅罗米尔还是觉得他这本秘密素描本上的画与画家的作品有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不合惯例的;它们都与家里的画不同;象画家这样的画,肯定会遭到雅罗米尔家庭中任何成员或他们家常客的谴责和误解。

    画家轻轻翻完了那本素描簿。他一言不发,递给孩子一本大画册,然后坐下来,忙乎着整理桌上的纸张。雅罗米尔开始仔细翻看画册。他看到一个裸体男人臀部翘得老远,不得不用一根拐杖支住;一个鸡蛋开出一朵花;一张脸爬满了蚂蚁;一个人的手在变成一块岩石。

    画家走到雅罗米尔身边。"注意,"他说,"达里是个多么出色的制图员!"然后他把一个裸体石膏像放在雅罗米尔面前。"我们一直都忽视了绘画技巧,这是一个错误。在我们能对世界作根本改变之前,我们得学会以本来的面目看它。"于是雅罗米尔的素描簿上开始画满了女人的躯体。凡是画家仔细检查过的地方,轮廓和比例都作了修改。

    如果一个女人不能从她的肉体充分地享受生活,她就会把她的肉体看作一个敌人。玛曼对雅罗米尔从外面带回家的那些奇怪涂鸦一直不太满意,当他开始把裸体女人画给她看时,她的不安变成了强烈的反感。几天以后,她从窗口看见女仆马格达正在摘樱桃,雅罗米尔为她扶着梯子,他的眼睛一直在姑娘的裙子下面瞟来瞟去。玛曼觉得他近来一直被成堆的女人胸脯和臀部包围起来了,她决定反击。那天下午,雅罗米尔又该去上他的美术课;她很快穿好衣服,赶在儿子之前到了画家的工作室。

    "我绝不是清教徒,"她说,一屁股坐进扶手椅,"但你知道,雅罗米尔现在正进入一个危险的年龄。"

    她曾仔细想过该对画家讲些什么,可现在她却笨嘴笨舌。当然,在家里熟悉的环境中,衬着花园里总是默默为她的思想叫好的青枝绿叶的背景,她已排练过要讲的话。但是这里却没有绿色大自然的痕迹。这里周围都是画架上奇特的画和一条蜷伏着的狗,这条狗就象一个多疑的斯芬克斯从长沙发上盯着她。

    画家几句话就驳回了玛曼的批评,接着说,他对雅罗米尔在学校的成绩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学校的美术教育只能扼杀一个孩子身上可能具有的任何才能。不,她儿子的画深深吸引他的是,他那独特的、几乎是病态般敏感的想象力。

    "注意这奇怪的形式。几年前你给我看的那些画——都是狗头人身像。最近,他一直在画裸体女人——但她们全都是无头的。你不觉得他拒绝承认人脸,拒绝赋予人以人性是有意义的吗?"

    玛曼说,她认为很难相信她的儿子已经变得这样悲观,竟然要剥夺人的人性。

    "自然,他并不总经过了悲观的思索才画出这些画来的。"画家反驳道,"艺术并不是源于理性。雅罗米尔画狗头人身或者画无头女人的冲动都是出于本能。我敢肯定他不清楚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的。他的潜意识低声告诉他这些形体——奇特的、但决不是没有意义的形体。你不认为在雅罗米尔的想象和这场战争之间有一条神秘的链环吗?战争震撼着我们,使我们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战栗。难道不是这场战争夺去了男人的脸和头吗?我们不正是生活在一个充满了渴求得到无头女人躯干的无头男人的世界里吗?所谓对世界的现实主义看法不正是最大的幻觉吗?我问你,你儿子的画难道不是更有真实性和现实性吗?"

    她来是为了责备画家,可现在她却象一个害怕受到责罚的胆小女孩那样慌乱失措,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画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画室的角落,那里有几幅未装框的油画靠在墙上。他拉出一幅,把它转过来,使有画的那面朝着外边,往后退了几步,蹲了下来。"过来,"他对玛曼说。她顺从地走过去,他把手放在她腰上,把她拉得更近一点,于是他们并排蹲着,玛曼瞧着一组奇特的红棕色的形状,这些形状可以看作是一片烧尽的、光秃秃的景物里的暗火,但也可能是血的纹路。在这片景物中几笔抹了一个拿着调色刀的人形,一个奇特的人形,好象是由白色绳子构成的(这效果是由空白的画面造成的)。它好象是在漂浮而不是在行走,是在远处闪烁而不是实际存在。

    玛曼再一次不知道该说什么,画家继续他的演说;他谈到战争的变幻不定,它远远超过了现代画家们的想象;谈到令人恐怖的意象;树枝上缠着人肉的树,树上有人的手指,一只眼睛从树干往外凝视。然后他说,处在这样一个毁灭的时代,他对任何事情都不再感兴趣,除了战争和爱情。一种在血淋淋的战争现实后面闪烁的爱情,就象玛曼在那幅面上所看见的人形一样。(在这次谈话中间,玛曼第一次感觉到她理解了画家的话,因为她也看出这幅画是一种战争场面,她也认出那个白色形体是一个人形。)画家谈到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河岸。他说,她就象那团幽晦的白色的爱从雾般的朦胧里现出来。

    然后他把蹲着的玛曼转过来对着自己,并且吻她。他在玛曼还一点没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就吻了她。这同他们之间已往发生的一切实际上是一致的;事情往往来得太突然,好象总是出乎她的意料;她还没来得及想一想,就被吻了,随之而来的反应无法改变已发生的事,只能证实这个事实:发生了某种不对头的事;玛曼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不对头,于是她把这个问题推迟到以后去解决,集中精神对付眼前的时刻。

    她感觉他的舌头伸在她的嘴里,立刻意识到她自己的舌头软耷耷的毫无生气,画家准会觉得它象一块湿漉漉的面巾。她感到惭愧,忿忿地想,度过了这些没有爱的岁月,难怪她的舌头已经变成了一块面巾!她迅速地用舌尖去回报画家的舌头,他把她抱起来,带到长沙发那里(那条一直盯着他们的狗跳起来,躺到门边去了),轻轻地把她放下,爱抚着她的胸脯。她感到一种满足和骄傲;画家的面孔显得年轻、动情。她担心她已不再知道怎样作出反应,因此,她命令自己要力图表现得年轻、动情,在她还没有意识到时(事情的发生又一次快得使她来不及思索),他已经成了深深进入她的体内和她的生活的第三个男人。

    突然,她意识到她的确不如道自己是否需要他。她想到自己的举动仍然象一个愚蠢的、缺乏经验的小女孩,如果她对正在干的事稍加考虑,决不可能发展到目前的状况。这个想法使她平静下来,因为这就是说,她对婚姻的不忠不是由于情欲而是由于无知。这个想法反过来激起她对那个使她处于一种不成熟的天真状态的男人愈加忿恨,这种忿恨象帷幕遮住了她的头脑,使她完全停止了思索,只感觉得自己快速的心跳。

    他俩的呼吸使她平静,头脑苏醒过来,为了躲避自己的思想,她把头埋在画家的怀里,让他抚摸她的头发,呼吸着令人镇静的油画气味,等待着看谁先说话。

    但是第一个发出声音的不是他,也不是她——是门铃。画家站起来,迅速穿上裤子,说:"雅罗米尔。"

    她吓坏了。

    "没关系,别着急。"他抚摸她的头发,然后走出画室。

    他迎着孩子,让他坐在外间屋子的桌旁。"画室里有我的一个客人,我们就待在这里,把你带来的画给我看看。"雅罗米尔把素描簿递给画家。画家细看了一道他的作业,在他面前放好颜料,递给他纸和画笔,出了一个题目,要他开始画。

    他返回画室,发现玛曼已经穿好衣服,打算离开。"你干嘛让他留下来?你干嘛不把他打发走?"

    "你这样急着要离开我,是吗?"

    "真是疯了,"她说。画家再次搂住她。这次,她对他的抚摸既不抵抗也不回报。她象一个没有灵魂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画家对这个迟钝的躯体悄声耳语,"是的,是疯了。爱情要么是疯狂的,要么什么都不是。"他让她坐在长沙发上,吻她,抚摸她的乳房。

    然后他又走出去看雅罗米尔画得怎样了。这次,他布置的题目不是想要提高孩子手上的灵巧。相反,他要他画一个最近给他留下印象的梦的场面。画家瞧了一眼雅罗米尔的作业,开始大谈起幻想来。梦最美丽的是幻想中的见面可以发生,是在日常生活中决不可能发生的人和物之间的邂逅。在梦里,一只船可以从开着的窗户驶进房间,一个死了二十年的女人可以从床上站起来,走进那只船,然后船突然变成一具棺材,棺材可以漂浮在撒满鲜花的河岸。他引用劳特蒙特关于美的名言——在手术台上邂逅一把雨伞和一台缝纫机就是美。然后画家说:"这样的邂逅是美的,但在一个画家的房间邂逅一位女人和一个孩子则更美。"

    雅罗米尔注意到他的老师好象比往常更加活泼。他感觉到当画家谈到梦和诗歌时,声音里有一种特殊的温情。雅罗米尔喜欢这种温情,他很高兴自己激起了这样热情洋溢的谈话,他明白画家最后那句关于邂逅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的话。当画家最初告诉他,他们要待在外间屋子时,雅罗米尔马上就猜到画室里可能有一个女人;要是连雅罗米尔都不许瞅她一眼,那她就不是一般女人,而是一个特殊的人。但是,他距离成人世界还太远,不可能试图解答这个秘密;他更感兴趣的是画家说话的方式,是把他雅罗米尔的名字同那位神秘的女士连在一起的最后那句话。雅罗米尔觉得,不知怎么,正是他的在场使那位女士在画家眼中显得更加重要。他很高兴,画家喜欢他,也许还把他看作对他生活有影响的人,在他俩之间有一种深刻的、秘密的亲和力,这种亲和力年轻而无经验的雅罗米尔不可能完全理解,而他那聪明、成熟的家庭老师却一清二楚。这些想法使雅罗米尔快乐,当画家又给他布置作业时,他急切地用画笔蘸上颜料,俯在素描簿上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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