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向来少见人,所以对梦蝶只有好奇而没有一丝畏惧,竟慢慢走向这里。
当它们走到身边,梦蝶见其中有一匹小野骆驼生得可爱,忍不住走近了些。谁知,小野驼竟突然跳了起来,一头撞倒了梦蝶,踩着她向远处跑去。其他的野驼不明所以地跟着乱跑了起来,白驼被在身边狂奔兜圈的野骆驼搞得昏头转向,夹在野驼中被带着跑掉了。
迪亚兰提连忙赶到梦蝶身边,幸好她只是脚踝被踩得脱了臼以及受了一些较轻的外伤。
迪亚兰提刚为她正骨和包扎好,梦蝶就忙着催他起程去寻白驼。她知道,在沙漠里没有了骆驼,就等于人没了脚,鸟没了翼,是寸步难行。
迪亚兰提将她安置在帐篷中,卸下黑马身上的食物,骑着它飞快地赶向白驼逃走的方向。
直到月亮高挂天边,迪亚兰提才回来,一钻进帐篷,他捧起水囊就饮了起来。梦蝶等他喝完水,忙问他白驼的情况,迪亚兰提沮丧地摇摇头,告诉她,他沿着脚印追了一段路后,听见骆驼的悲呜声,当他翻过一个大沙丘,就看到白驼被困在了一片流沙之中,从沙丘上的痕迹看。大概是几只野驼发生了冲撞,无辜的白驼不知为何成了众矢之的,最后被挤下沙丘,掉进了流沙中,无法脱身,终至没顶。
迪亚兰提见梦蝶听了他的话后,神色变得阴暗,知道她既是为驼群的受惊而自责,也是为白驼伤心,同时亦担心以后的路不知怎么走。便安慰她一番,又告诉她,离这里两天路程的地方,是一个绿洲,有一个叫三眼泉的小村落,虽然去那里要偏离他们目前的路线,但只要去到,就可以再得到骆驼和食物。
决定既下,迪亚兰提重新整理行装,只带了足够去到三眼泉的食物和水,其他的东西全部丢下,这样黑马就可以同时负担脚部受伤无法行走的梦蝶和食物的重量。
途中,梦蝶慢慢从迪亚兰提口中知道,这里因为有三眼异常甘美的泉水而得名。春天时融化的雪山积雪,在山脚钻入地底,通过草原、戈壁与沙漠的地下河道,仿佛神的恩赐般,又在千万里之外的沙漠腹地钻出地面,形成一个水草丰茂的小绿洲。
迪亚兰提告诉梦蝶,他第一次来这里时还是个孩子,后来,因为多次路过此地,对它了解日深后,他渐渐爱上了这里。迪亚兰提限于族规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的身份,但他以自己这个人,赢得了村民的尊重和喜爱,成为这个村里最受欢迎的客人。
离三眼泉越来越近,路上的绿色也渐渐多了起来,梦蝶的心境慢慢开朗了起来,翻过一个大沙丘,远处一片小小的绿洲呈现在眼前,只见绿洲的树林上空,飘着一些奇怪的黑烟,一望即知,不是一般的炊烟,她忙示意跟在马后步行的迪亚兰提看。
他只扫了一眼,面上突然变得严峻,眼中闪过一抹厉色。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我要和你一起!”
“倘若真有危险,我一个人脱身很容易,带上你就目标太大。”
迪亚兰提毫不留情地说完,在一棵怪柳树上拴好黑马,抽出腰间挂的一柄匕首递给梦蝶让她防身,便头也不回地向三眼泉跑去。
等了许久,仍不见迪亚兰提回来。虽然梦蝶深信以他的能力不至出事,但不知为何,仍隐隐觉得,他此时极需自己的帮助。因为急忙之间一时解不开迪亚兰提在树上系的缰绳结,梦蝶抽出他刚才交给她的匕首,挥手斩断马缰。
黑马解脱了缰绳的束缚,一路飞奔去追它的主人。梦蝶为了不被它甩开,只能闭目紧紧抱着它,任它狂奔。当她终于感到马儿停下脚步时,才慢慢睁开眼。
眼前只见一片火海。是已燃到末势的火。
迪亚兰提说的那美丽安宁且热情好客的三眼泉,只剩下焦黑的废墟与遍布各处的尸骸,一些尚未燃尽的火焰仍呼呼作响地肆虐在用泥沙、柽柳树枝与干芦苇砌成的房屋之间,浓烈的焦臭几令人无法呼吸。
沙漠中最毒辣的日头也不曾带来如此沉重的热力。
迪亚兰提就站在村中最宽的一条路上。他紧紧地握着双拳,一言不发,静默地盯着这片断壁颓垣。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呼,他才猛然转身。
“匈奴人来了?”
迪亚兰提没有说话,但静默之中包含的怒气足以证实梦蝶的猜测。
“为什么?他们并不需要这里,这里只是茫茫沙漠中的一个小村落,征服了又有什么用?为什么他们要这么做?!”
“为了水。他们路过此地,需要补充水。”迪亚兰提终于开口了。
梦蝶抬起头望着他,不相信地说:
“就为了取水,便要杀死整个村子的人?”
他的眼神吓怕了梦蝶。他一字一字地说着,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把尖锐的匕首,狠狠刺着他全身每一分每一寸:
“对他们来说,战斗是乐事。”
梦蝶只能看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知道他喜欢这里。在月族,他是一族之长,族人对他只有尊重与爱戴,敬畏与依赖。在这里,他是一个普通人,只是身手更好些,会的东西更多些而已,其他与周围的人别无两样。若月族是他心目中最重要的地方,三眼泉则是他最爱的地方。
但现在,一个,已毁;另一个,亦将遭灭顶之灾。
迪亚兰提忽然转身,不再看周围的一切。他沉声道:
“你先去村外等我,我还要找食物和水。我们必须赶在林将军之前去月族通知大家。”
“我也去找,这样能节省时间早些上路。”
“你不怕?”
梦蝶直视迪亚兰提有些置疑的双目,凄楚地一笑:“可怕的人不是已经离开了吗?留在这里的,都是善良无辜的冤魂。他们又岂会伤害我?”
迪亚兰提望着她,点点头。
大火后存下来的食物少之又少,他们在废墟中找了许久,才勉强凑够旅途所需,至于水,倒是很充足。但所有的东西,都带着一股让他们悲愤难抑的焦煳味,让他们想到这场大火。
又是一连数日的艰难旅途。这天下午,他们正在赶路,黑马渐渐变得暴躁难抑,眼见西北方的天边逐渐昏暗了下来,一阵又一阵的狂风也渐渐加大了。一直跟在黑马旁步行的迪亚兰提心知情形不妙,忙让梦蝶下马,拉她逆着风向伏在地上。
梦蝶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就看见西边的天际灰黄的沙雾正铺天盖地地旋转着袭来。她马上想起二哥和达合木都曾向她形容过的沙漠风暴。
风沙形成了一道黑色的巨墙,呼啸着扑打着沙漠,兜地袭来,整个天空已被飞扬的沙尘遮蔽,天地变成一片混沌。沙尘和砾石如疾雨般在风暴中纷飞,梦蝶听得见稍大的砾石敲打在迪亚兰提的皮甲上,她知道,是迪亚兰提用身体为她挡住了风沙。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离去。梦蝶在迪亚兰提的帮助下从埋在身上的厚厚的一层沙尘中站起来,为刚才那撼人而恐怖的景象深深震动。她是第一次经历沙暴,不觉被远去的那片混沌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忽然听见迪亚兰提低哑地痛呼了一声,梦蝶以为他受了伤,忙赶了过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他半跪在伏卧沙面的黑马身旁,黑马正不断地低嘶着。它的左后腿关节处血肉模糊,伤口中混进了不少的沙尘,已被血液浸成了暗黑色。最糟的是,这条腿看来已断了。
“它怎么样了?”
梦蝶等迪亚兰提察看完黑马的伤势,脱口问道。只见他摇摇头,目光中第一次露出一丝让梦蝶痛心的绝望:
“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被风带着打到了它的腿上从伤势看来,它不能跟我们走了。”
他的面色如此苍白,总是神采飞扬,有着鹰一般锐利的眼神的双目,亦变得黯然而痛苦。
梦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太多的不幸,竟在短短的时期内发生了。她靠近迪亚兰提,感觉到他的痛苦和哀伤,不由自主地揽住了他的肩头,让他靠在她的怀中,如他曾为她做过的那样用自己的理解去安抚他。
过了许久,迪亚兰提终于开口了:“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梦蝶的双眼已被泪水模糊了:“我知道。”
“我必须亲手杀了它。”
梦蝶被他这句突如其来的话惊得全身一颤。迪亚兰提感觉到她的反应,他推开梦蝶,站起身,面上似乎已恢复镇定:
“我们必须及时赶到月族报信,但照它现在的情形,已无法坚持以后的旅途了。我不能让它在沙漠里忍受着痛楚、干渴和饥饿慢慢等死。”
“它只不过是伤了腿,并不致命。我们可以给它留下一囊水,等到了月族后,再找人来救它。”梦蝶哀哀地说。
迪亚兰提取下绑在黑马身上的水囊扔到地上,指着它们说:
“这里的水原本足够我们回到族里,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自己背着水和粮食走回去,至少要耽误两天的时间,别说留给马,就连我们,只怕都不够用。”
这时,黑马仿佛知道它的性命正在一线之间,它停止了痛苦的低嘶,俯首在迪亚兰提的手臂上摩挲着,像是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一切交在了他手上。迪亚兰提轻轻抚着它,她站在他身边,低声道:
“如果真有必要这么做,我宁愿替你动手。要么你不要杀它要么我来动手!”
她说着说着,再也无法强作镇定,痛哭出声,迪亚兰提无奈地看着她,又看看黑马眷恋地望着他的目光,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只能留下半袋水给它,但愿它的运气比我们好。”
听到这话,梦蝶抽泣着抬起头看着他,但她心中却没有欢喜的感觉。除非黑马能遇上其他人相救,否则,她只是徒令它受更多的苦罢了。
他们在茫茫沙漠中步行,有时,梦蝶几乎以为其实他们从未移动过,四处都是一成不变的沙漠,然而,理智告诉她,他们正越来越近月族。
为了抢时间,他们尽量走的久些,休息的少些。有时,梦蝶实在无法再走下去,迪亚兰提就背着她前进。
除了食物和水,他们扔掉了所有的东西,包括帐篷。他们只能天为帐、地为毡地和衣而眠,然而晚上越来越冷,他们干脆只在太阳升起后才休息,通宵奔走,虽然梦蝶从不习惯这种日夜颠倒的方式,但亦无他法。
这一天中午,迪亚兰提终于停下来休息了,两人如往日般疲累得倒头便睡。
黄昏时分,梦蝶忽然被某种令她不由自主全身发麻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就在身旁不远处,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正动作优美地游移在光滑的沙面上,身后留下一条条几乎是平行的斜线轨迹。虽然蛇离她还有一段距离,若要逃开还来得及、但发自内心的寒栗让她根本无法移动。直到看出那条蛇正迅速向着放在沙地上的装水的皮囊移动,她才终于用尽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叫了起来:
“迪亚兰提!”
虽然声音嘶哑细小,但语气中的恐惧和惊慌却足以惊动迪亚兰提了。他从睡梦中惊醒,看到眼前的情景,马上知道那条蛇是被水囊的潮气吸引来的,而那是他们最后的一囊水。他顾不上想其他的,翻身而起,扑向水囊,生怕被蛇毒毁了食水。
他恰好捉住蛇的七寸,蛇在他的手中挣扎着,他这才舒了一口气,去拿地上的水囊。
听到梦蝶的又一声惊叫,他不解地望向她,只见她正满面绝望地盯着水囊,正欲开口安慰她,就在此刻,提水囊的左手上传来一下轻微的刺痛。出于本能,他一手扔开了水囊,当水囊被抛到远处的沙地上时,他这才看到,水囊上还缠着另一条蛇,也许是在他们熟睡时,就已去到水囊底下了。
顾不得理会伤口,他扔开手上已死的蛇,又奔向水囊,没等他从第二条蛇口中救出那囊水,就看到水囊已破了,那一点仅足以让他们去到月族的水,在瞬间被干燥的沙漠吸收得一干二净,只有一直缠着水囊的那条蛇来得及浸了一下三眼泉的水。
他忍不住挥动双臂怒吼一声。声音在辽阔的沙漠上远远地传了出去,他所有的愤怒和绝望,也表露无遗。
梦蝶从未见过他如此,一直以来,迪亚兰提似乎都是不会被任何事难倒的。但她此刻顾不上想其他事,在看到蛇咬伤迪亚兰提的那一刻,她所有的勇气和力量又突然回到了身上,一边跌跌撞撞地跑向他,一边撕下了本已破烂的衣袖,她奔到迪亚兰提身边,先替他扎紧了伤口以上的手臂部,以免蛇毒上攻。
迪亚兰提站在空水囊旁,呆呆地望着水囊下颜色稍深的那片黄沙,直到听见梦蝶声音硬咽着问他:
“这可怎么办?”
他苦笑一声,神情低落地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最后一袋水了。前面也再无水源。”
“别管水了!现在你受了伤!”梦蝶喊道“你有没有蛇药带在身上?”
迪亚兰提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被蛇咬伤了,他不信地看了一眼伤口附近正在变得紫红的手臂,不觉微微一怔。他不忍告诉她真相——他身上只有普通伤药。
也许神的意旨真是不可扭转的,所以才会出现如此多的灾难和不幸。
梦蝶的慌乱反而使他镇静下来。
“不用担心,我有蛇药。”他从怀中取出那袋治外伤的药。
梦蝶忙取了过来,按他的吩咐,先用匕首割开伤口,挤尽黑血,然后才涂上药膏。她并不知道,就在医治阿扎时,迪亚兰提所带的有去毒功效的药就已全部用完了。迪亚兰提仅仅是为了让她能安心继续前进,才用普通伤药来欺骗她。离月族只剩下不到三天的路程了,每近月族一分,他们就多一分机会被月族人发现而得救。
他们没有再浪费时间,一夜不断地前进,幻想能在无法忍受干渴之前赶到月族。梦蝶没有注意到,迪亚兰提的脚步不再如以前般坚定而平稳。她实在太累了,无论身心,都只是因为知道迪亚兰提陪伴着她,才可勉强支持着不至倒下。
直到太阳初升,她看见走在身旁的迪亚兰提突然伏倒在地,才终于知道,他的“蛇药”并没有起到预期中的效果。在他已肿胀发黑的左臂上,又多了几个伤口,那都是他趁自己看不见时,割开用来挤出毒血的。整条手臂,已变得惨不忍睹。没有人能解释,是什么让他坚持着陪她走了这么久。
此刻,她已无力惊慌,无力伤心。
她勉强将他移到一个大沙丘的阴影中,即将升起的太阳对于已无一滴水的他们来说,比任何毒蛇更可怕。
梦蝶扶着昏迷的迪亚兰提靠在沙丘上,让他保持着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徒劳地企图为他吸去伤口的毒血,直到伤口处再也吸不出黑色的血为止,但迪亚兰提的臂上仍是一片紫黑,梦蝶心知她再也无能为力了。
梦蝶倦伏在迪亚兰提身旁,脑中一片空灵,什么也不想,亦无法思考。
迪亚兰提快死了。迪亚兰提要离开她了。
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对她的心这么说。但它并没有激起任何的涟漪。这些天来,梦蝶已不再怀疑一件事,那就是,今生今世,他们的生命是被无法解释的环牢牢地套在一起的,无论怎么走,最后都会回到起始的一点。生与死,对他们来说早已不是最重要的,他们唯一的命运,就是找到对方。没有他,就不会有她,相反亦是。
太阳越升越高,梦蝶的神志也越来越模糊。她看见迪亚兰提的唇轻轻地动了一下,知道他虽然不醒人事,但和自己一样渴望着水。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中了蛇毒,若再没有水,只怕在毒辣的日光下支持不了多久。
“你想喝水了?”
梦蝶的声音若有苦无,但她深信,他仍听得到她的话,因为他们不仅是在用声音交谈,也是在用心、用生命交谈:
“我没有水,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不会活着你知道的,我是为你而生的,只为你。所以你不能在我刚找到你时,又让我独自留在这个世上。”
梦蝶轻轻地笑了,眼波迷离,目中充满了宁静,再也没有恐惧和绝望,再也没有痛苦和伤心。她抽出迪亚兰提的匕首,在手腕上割开了一道伤口,然后侧身伏在他身上,让血,滴在他的唇上,为他解渴,也为让他接受自己的生命。
“你不是说我是凤凰吗?那我就是不会死的。你也不能死。你还有许多答应了我的事没有做完呢。”
梦蝶看到她的血正不断流出,她仿佛不再是她,而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在她最虚弱的时候,代替了她,用她的口说话,用她的眼察看,甚至用她的脑思考,用她的心去爱和恨。
不知过了多久,梦蝶只觉得在恍惚中似乎看到了什么,但在想出那是什么之前,她已体力不支地陷入沉沉的昏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