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的面孔,巧手绣成的小帽下,一头漆黑微卷的长发被编成了无数的细辫子,洁白红润的面上嵌着一对幽蓝的大眼睛,娇艳动人又纯净如水。此刻,这个西域少女正怒气冲天地望着她,见她确是醒了,又大声喝道:
“你是不是那个要去月族和亲的汉人公主?”
梦蝶一下子睁大了双眼。她只记得自己被这个少女横放在马背上,并且因为自己不断挣扎,被她在自己头上不知用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便晕过去了。一想到她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怒火就不由自主地冒上来了,梦蝶用反绑着的双手支撑着坐起来,回喊过去:“你又是谁?我又不认识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少女一愣,大概没想到这个俘虏在这么狼狈的情况下还会比自己更凶。不过很快,她就定下神来,冷冷说道:
“你现在是我的俘虏,应该是我先确定你的身份,然后才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要带走你。”
“哈,原来你连我是谁都还弄不清楚。”
西域少女洁白温润的面上泛起一抹微红:
“就凭你穿的这身衣服还有你骑的那匹白驼,任谁看到你,都知道你和其他人不同了,这有什么难认的?我不过是想听你自己说罢了。”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用手掂了掂梦蝶挂在胸前,用碧玉珠、玉雕和金、银制成的缨络。
梦蝶在战事开始后,就在一班侍女的半请求半强迫下换了一身御赐的宫装:照侍女们的说法,仗若是打赢了,身为公主的她要代表皇室接见打胜仗的将军;若是打输了,她更应该以最尊贵的姿态接见匈奴首领——或为保清白而尊严地自杀。没有人想到,这反而成了累赘,更害她成为最明显的目标,被人捉去。
梦蝶低头望了一下自己的服饰,不禁摇头苦笑:“你没猜错。不过,你又是谁?”
“我是月族人。”西域少女表情严肃地说。
梦蝶有些迷惑了:“你是月族人?那你捉我来这里到底有什么目的?”
少女微微眯起美得可以淹死人的双眸,对梦蝶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才一字一顿地说:“杀你。”
梦蝶一时愣了,半天才倒吸一口冷气说:“为什么?”
“预言说你嫁给族长会给我们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你们要答应相亲呢?你以为我会心甘情愿嫁给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人吗?还不是因为你们先答应了相亲,我才被迫要背井离乡,远离家人!”
梦蝶越说越气,想到皇上逼自己出嫁,现在这个自称是月族人的女孩又因自己出嫁而要杀自己,真是天不开眼了。
西域少女有些愕然地看着梦蝶,迷惑地说:
“如果你不想嫁人,为什么又要来呢?”
不知为何,梦蝶觉得这个少女身上有一种她非常熟悉的气质,无形中对她产生了好感,而且毫无理由地相信她不会真的伤害自己。梦蝶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答应和亲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原来是你们的皇上逼你呀。”少女的语气既同情又满意,她想了一会儿,轻轻地笑了:“这么说,你并不想嫁给族长了?”
“当然!”梦蝶肯定地说。自从知道迪亚兰提就在她身边后,她再也未对自己的选择产生过动摇。
西域少女忽然从她的靴筒中抽出一把外型古朴的锋利匕首,割断了一直绑着梦蝶双手的绳子,神色严肃地说道: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在草原上流浪两个月?”
梦蝶揉着双手,惊讶地望着她。只见她忧郁地笑了笑,转过头望着燃烧的火堆:
“你放心。我根本就没有打算伤害你。我只是想把你带走藏起来,直到过了月神祭——还有不到两个月了。我们有一个古老的预言说,在某一个月神祭的夜晚,一个外族女子会做为族长的新娘来到月族,令月族人实现曾在月神面前立下的古老誓言,那一天也就是月族完全毁灭的一天。”
她神情更加落漠地喃喃说道:
“也许我这么做是错的,因为我,为了逃避身为月族人所应付出的代价,背叛了神的意旨。但只要能拯救族人,我愿做任何事,即使会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梦蝶静静地看着她,只觉全身一片冰冷。尼美妈妈和迪亚兰提曾说过,她与月族有着很深的渊缘,但她总觉得他们对自己隐瞒了什么,难道就是如少女所说,她同时亦会为月族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第二天早上,晨曦刚刚把小树林的尖梢染成金色,两个人都起来了。不约而同,她们都绝口不提昨晚的谈话。
西域少女拿出自己带备的干粮,两人一边吃,一边闲聊起来。
梦蝶最感好奇的是这少女如何驱动野马群。话一问出口,少女爽朗地笑了:
“全靠烈火。”
“烈火?是你骑的那匹火一般的马?我还以为它是野马。”梦蝶惊讶地说。
“它确实是野马,但在烈火还是头马驹时,就已经没有哪一匹成年野马敢惹它。我认得它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次,它不知为何落单了,独自被一大群野狼围住。我刚好经过,看到它已经踢死了不少野狼,其他的野狼不敢靠近,只是散开包围它,想等它筋疲力尽时才下手。我冲进狼圈帮它,最后和它一起冲了出来。从那之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后来它慢慢长大,做了一大群野马的首领。这次我本打算让马群先把你们的营地踏烂冲散,再趁乱在天黑后偷入你们的营地找你,”说到这儿,她大笑了起来“谁知道竟这么顺利,你那么抢眼地被马群困在中央,我一眼就望到了。”
梦蝶想着昨天自己穿着这一身繁琐的衣服,骑着大白困在马群中的样子,不禁也笑了。
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勇敢而坦率的西域少女了,而且,少女身上总有一些让她迷惑的熟悉的影子,就忍不住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一边将水囊递给梦蝶,一边说:“达尼雅兰。”
梦蝶一惊,差点扔了水囊,竟有这么巧的事,她压下心中的兴奋,说道:“你就是前任族长的女儿?”
这下轮到达尼雅兰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我听尼美妈妈说的。”
“尼美我娘!?”
“嗯!而且,你的兄弟达合木还跟我一起来了呢。尼美妈妈让他随我去月族,既可以一路上保护我,又可以借此机会见见你和你们的父亲。”
“达合木娘这是真的吗?”达尼雅兰的眼睛湿润了。当年母亲被放逐时,她还小得不足以拥有记忆,倘若不是族人告诉她,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有一个美丽温柔而不幸的母亲,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
梦蝶同情地望着她,伸出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说:
“尼美妈妈曾说,她离开月族时,心中最不舍的就是你和你父亲,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达尼雅兰无声地哭了。多年来,她是那么渴望能重见母亲和弟弟,却又苦于不知他们漂泊到何处了,甚至怀疑他们是否能熬过严酷艰难的流浪生活。现在,在这么奇特的环境下,她却突如其来地听到了她最想知道的事。
过了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微颤地说:
“谢谢你告诉我他们的消息。不过,你怎么会认得他们的?”
梦蝶想了一下,就从尼美妈妈在雪山下救了她的时候细细讲起。不知不觉中,两个人之间的所有芥蒂都如阳光下的薄霜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日中时分,达尼雅兰才把想知道的事都问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幸亏我没有真的伤到你,要不然,就算将来见到娘和达合木,我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你放心,只要过了月神祭,无论你想回家还是去月族,我都会送你去的”达尼雅兰的神色突然一暗“你你并不想嫁给族长的,对吗?”
梦蝶暗暗留意到她的变化,说:“那当然了。”
达尼雅兰的神情顿时一轻。想了一会儿,她忽然笑着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叫梦蝶,不过尼美妈妈和我家人都叫我小蝶。”
“梦蝶?很好玩的名字。”
“我娘曾说,我们家几兄妹的名字都是按我们出生时父王的心态而定的。我大哥出生时,父王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有一个老臣劝他要谦虚谨慎,所以父王就给大哥取名为梦谦,取无时无刻即使梦中也不忘谦谨之意;二哥出生时,父王正被宫中各种繁文琐节和钩心斗角纠缠得透不过气来,十分渴望能如飞鸟般摆脱牢笼自由自在地生活,所以为二哥取名为梦翔;后来父王认命了,认为此生此世永远无法摆脱自己的身份,所以只能在书中找寻精神上的自由和寄托,所以为我取名‘梦蝶’。”
“看来,你们生活的并不开心。”
“以前是,不过,自从七年前先皇将我们一家贬来到西域后,我们反而过得开心了。虽然西域的局势动荡不安,但我们在这里才重新找到了人间真情,不仅少了许多无用的繁琐礼节,也再不必对人对事都要无刻不警觉。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这里”
正说着,梦蝶忽然领悟了一件令她一直受困的事。她思前思后,觉得父王和母后虽然从未说过喜欢西域,但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一不表现出他们对西域民风的热爱,对宫廷的痛恨,他们平日表现出的对都城的恋恋之情,仅仅是因为那是他们生长的地方,但他们从不曾真正希望重新回都城过那种毫无自由和乐趣可言的生活。自己原是不必以答应和亲为代价来换取案母的都城居住权的。
那么说,这次和亲事件唯一的好处就是让她重见迪亚兰提了。
想到迪亚兰提,梦蝶不禁面上一红,此时不知他是否已经调集了粮草赶回来了?
达尼雅兰见梦蝶甜甜地微笑着陷入沉思,忽然眼中一亮:
“是不是你已有了心上人,所以才不想嫁给我们族长?”
梦蝶的脸更红了,但她还是点点头。
一时间,达尼雅兰是如此的开心,梦蝶简直有些感到奇怪。只听她又说:
“其实,你和我们族长原是很相配的,你这么美丽,”她打量了一会儿梦蝶,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神色。“而族长也是一个非常出众的人。他还是少年时,就开始不断为本族立了很多旁人难及的功劳,所以后来他刚一成年,就被众长老选为新族长了。只不过,根据流传下来的传说和例子,我们族的族长和外族女子通婚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就像就像我父母。”
梦蝶见达尼雅兰的神色有些暗淡,忙说:
“你放心吧,现在既然你知道尼美妈妈的下落了,总有一天你会见到她的,对了,达合木一直很担心月族人会难为你和老族长,你们这些年过得如何?”
达尼雅兰笑了笑说:
“其实族人仍然很尊敬爹爹,令娘不得不离开月族的只能说是天意,不怪任何人。”
等她看起来没那么难过了,梦蝶又问:
“我一直有些奇怪,既然你们都认为族长娶了我会给你们带来灾难,为何又要答应和亲?到底你们的祖先立了一个什么样的誓?”
达尼雅兰有些为难地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但这是我们族中的秘密,每个人都曾发誓要保护它,你不是月族人,所以我不能告诉你。”
“那就算了。”
梦蝶其实很想问,如果她嫁给一个普通的月族人,而不是族长,会不会给月族带来灾难,但她羞于开口。
这片小树林大概很偏僻,两人又在这里过了两天,竟没见过一个人。这两天的共同生活,使她们亲近了许多。这天又是正午时分,达尼雅兰说:
“我们该换个地方了,干粮还是省着些吃吧。今天我们打只野兔来吃。”
她们很快就在树林里发现一只正懒洋洋地晒太阳的肥胖大野兔,达尼雅兰一边从一直挂在腰上的小皮囊里拿出一样东西来,一边轻轻说:
“你在旁边看着,我来动手。小心别弄出声音。”
梦蝶紧张地点点头。
只见达尼雅兰手中的东西忽然射出一道黑色的影子,正中野兔的后腿。野兔一惊,跑了起来。达尼雅兰正要去追,却为梦蝶的一句话而停下了:
“我也有个你这样的小弩,让我来帮你。”
“你说什么?这弩是我们月族特有的,你怎么会有?”
“是七年前迪亚兰提送给我的。”梦蝶想也没想随口说了出来。这才看见达尼雅兰全身一颤,面色大变:“迪亚兰提?七年前?”
她上前一把将梦蝶刚取出的弩抢了过来。梦蝶奇怪地问:“怎么了?”
达尼雅兰面色惨白地说:“你怎么可能有族长的东西?”
梦蝶一惊,说道:“你在说什么呀。迪亚兰提不过是你们月族派来接我的使者。”
“迪亚兰提就是我们的族长。”
两人突然醒悟到对方话中的意思,一时相对无言。
过了一会儿,达尼雅兰盯着从梦蝶手中抢来的小弩,神态茫然地回忆说:
“这把弩是我小时候亲眼看着族长做的。那时他还小,尚未做族长。这是他的第一把弩,手工还很粗糙。后来我大一些可以学狩猎时,曾想向他要来,可他说他用惯了,不能给我,但他教我自己做了一个。后来,盲婆婆说月神水晶重现了,只有他才能在一座雪山上找到。一年后他回来时,果然带回了月神水晶,但他的弩不见了。他说,他送给了雪山上的一个小仙女。”
梦蝶张口想说什么,但看她的神情,又不知说什么好。这时,达尼雅兰苦涩地一笑:
“我一直以为他是丢了这把弩,没想到,却在你手上。”
不知为何,梦蝶觉得心中有些悸痛,她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说:
“我真的不知道迪亚兰提就是月族族长。”
忽然,一阵巨大的恐惧贯穿她的全身。达尼雅兰说的关于月族的传说在刹那间全部涌上了脑海。
这时,只听一个声音说:
“公主,你没事吧?”
一匹白马电光般冲入了林中。马上的人正是林书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