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辟吏,更何况他的女儿。那位朝中大臣不见得会买我的账。若是问其他人,即使皇上真有阴谋,下边的士兵不见得就知道。反而是林家与我家素有渊源,现在虽然物是人非,但也许林将军还会念些旧日的人情。人家是未来的驸马爷,我又是未来的月族族长的妻子,你又有什么资格吃醋嘛。”
“谁说我是吃醋?我只是觉得那个林将军不是平凡之辈,怕你斗不过他罢了。”
梦蝶做出一个“只管放心”的笑容:“我不信他会把小时候的日子忘得一干二净,我相信他不会害我的。”
“但愿如此。否则”
迪亚兰提说着,面上竟有些茫然凄楚之色,梦蝶不禁看呆了,前途真的那么可畏吗?他到底对自己隐瞒了些什么?
无形中,他们不约而同地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保持了缄默。
过了一会儿,梦蝶问了一个自己想了很久的问题:
“你当年怎么得救的?我只看到你的手流着血,抓着水晶,光圈便移到我身上了。”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紧紧抓着那块水晶,心里只是想着你决不能死。跟着就发现光圈转移到你身上了。不过,幸好我后来一连撞到了几棵生在悬崖上的树,减缓了下坠的冲力,最后恰好掉在一堆厚雪上,那时已经离山脚不远了。我下山后找了你很久,始终不见你的踪迹,后来,想着你有神的保护,应该没什么事,就离开了。”
迪亚兰提轻松地说着,仿佛是做了一件很容易的事。梦蝶联想到他在一连串的下坠和碰撞后,还要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疲劳,用被巨雕啄伤的手爬下雪山,心不禁抽紧了。她轻轻地抬起迪亚兰提布满伤痕的手,不知不觉中眼泪掉了下来:
“都是我累你”“既然我们都平安无事,还说这些干什么。”
迪亚兰提对她眨了眨眼,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梦蝶心中一动,害羞地把脸藏在迪亚兰提的怀里。两人静静地依偎着。
过了一会儿,梦蝶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说:
“你是你们族里派来为族长迎亲的使者,但现在你回去后,打算怎么向族长交待呢?”
迪亚兰提听了微微一愣,旋即大笑:
“没关系,我和族长,谁娶你都一样。”
梦蝶听了他的话,一股无名火冲上大脑,喝道:
“你以为我是什么?可以随便推来送去的东西吗?”
“我还以为你想嫁的是我。原来你还是想嫁给月族的族长?”
迪亚兰提仍是那副令人着恼的笑容,梦蝶此时也觉得自己确实没什么理由生气,以致自己好像在无理取闹。
迪亚兰提看出她的不满,这才又说:
“盲婆婆之所以赞成和亲,就是因为她预见到,你的身上隐藏着我们族里最大的秘密。而我才是唯一与你有缘的人。”
梦蝶不信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里感觉到他并未把实情全说出来。迪亚兰提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正在考虑要不要把实情说出来,帐篷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玖儿回来了。梦蝶连忙与迪亚兰提分开,坐回自己的软垫上。
不久,迪亚兰提也告辞了。
等他离开后,在玖儿的询问下,梦蝶告诉她,迪亚兰提正是当年在雪山上救了她的人。
玖儿颇有感触地叹了一口气说:
“看来老天还是有眼的,有缘人总能相聚。”
梦蝶红了脸,笑着打了她一下,心里一直萦绕不去的阴影暂时淡了一些。
之后的几日行程中,每逢休息时,梦蝶总是在找机会与林书鸿见面。然而,也不知他是真的很忙还是有意避而不见,反正梦蝶总是找不到他。
几日下来,随着对这支送亲队伍的熟悉,梦蝶的心中越来越冰冷。即使未听过迪亚兰提的怀疑,梦蝶也终会留意到这些很明显的可疑之处。
此次和亲不但未像朝廷以前与边疆各民族进行的多次和亲那样,有一个盛大的送行仪式,甚至可以说是简陋而迫不及待地把她推向月族。但她却有一支比任何一次和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护亲队伍。
据阿扎从军中和驼队中听来的消息,这支部队曾与南越国苦战多年。几年前,原统领因指挥不当而战死后,朝中再无人敢自请领兵,一来畏惧南蛮的勇悍,二来不愿去受那潮湿闷热的苦。御史大夫林俞却在此时出人意表地举荐自己的儿子。虽然林书鸿自十四岁从军到那时已有三年军龄,不过人们一直都认为从军是他一时的少年人好奇心所致,并非真的想走上从武的宦途。但眼见林大夫不像是说笑,长沙王的告急书又一封接一封,皇上也就死马权当活马医,真的派了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去领兵作战。刚开始,久经战事但已输得毫无斗志的老兵们没有人看好这个书香门第出身的少年,但几次小战事之后,众人便心服口服了。几年时间,已打得南越王再不敢轻举妄动,边境一时安宁无事。林书鸿的官职也越升越高,做到了大将军。这次林书鸿率一小部分人马被朝廷召回,皇上还亲口许下,只要此次送亲任务一完成,就用他为清阳公主的驸马。
眼前的这支部队虽然只有三四百人,但军纪严明,训练有素。林书鸿令出如山,在众人的心目中绝对是个严气正性、战无不胜、体恤下属的将军。梦蝶一见此阵势,先自寒了心:虽说派军队随行是为了防止匈奴人半路截击,但不久前匈奴人才与朝廷通婚,应该不会这么快就撕毁和平协议,即使匈奴人真的来袭,也根本不必让刚被指定为驸马的林书鸿出马。更何况皇上其他方面的表现并不像是很看重这门亲事。显然朝廷是别有用心。
不过,看来驼队倒确实是在西域雇的,梦蝶相信,一旦让随行的牧民们发现,他们正在参与一项不利于月族的计划,一定会反戈,帮助迪亚兰提的。这一点勉强令她放了些心。
这天下午,梦蝶和玖儿正在车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闲话,忽然听到负责保护她们这辆车的士兵在和人争执,一个声音说:
“我是来给公主送礼物的,你没看见吗?“
“不行不行,快走,你以为公主是谁都可以见的吗?”
梦蝶正觉无聊,巴不得找点事消磨时间,便向车外的士兵发话:“让他过来吧,没事。”
一阵马蹄声传到车的一侧,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突然从侧面的车窗摇摇晃晃地伸了进来,在他的整个脑袋上只看得见一对眼睛和半个鼻子,其余的都埋在浓密而纷乱的头发和大胡子里。梦蝶和玖儿吓了一跳,玖儿下意识地摸到了自己的宝剑。
对方突然笑起来:“你要是杀了我,以后哪里还找得到敢娶你这只母老虎的人呢。”
“达合木!”玖儿和梦蝶同时叫了起来。
“别叫别叫,那帮士兵最会大惊小敝的了。”达合木急忙摇头压低声吩咐。大概是觉得这个姿势不舒服,又把头缩回去了。
玖儿扑到窗前把窗帘拉开一条缝,轻声问道:
“怎么这么一个怪模样?”
“我怕有人认出我就是鼎鼎大名的马贼,才特地借了老大的假胡子来。我和老大已经商量好了,我们打算等这些护亲的士兵过了前路必经的沼泽地,元气大伤后,才把你们劫走。带路的月族使者今天早上已经通知大家再遇上河湖时,要储足水源,他自己和林大将军派出的使者去了附近的西域国家调集必需品。”
“沼泽?”
“听驼队的人说,前面本是洼地,春夏季时,雪水流到那里,汇成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湖,夏末,湖水开始干涸,到现在这个时节,已经变成沼泽了。不过有我在,你们不用害怕”
初见达合木的喜悦很快就消失了。梦蝶心里忽然涌上一阵失落。她真的想离开吗?迪亚兰提说过,她可以嫁给他的。但她也明白,如果自己真的嫁去一个偏远而弱小的部落,父母即使回到长安,也将会因此而在势利的贵族们面前受辱;但若是自己在途中“被马贼所杀”则父母会因此受人同情,这种同情更容易帮助他们在阔别七年的都城中重新立足。
自己可以先出逃,再回到迪亚兰提身边呀!
她忽然想到这一点,顿时高兴了起来。这才又开始注意玖儿和达合木的交谈。
“这些天来你躲到哪儿去了?”
“我现在是驼队里的打杂,什么都干。以后你们有事找我,就问驼队领队帕尔买提吧,老大和我曾帮他打退过抢劫他驼队的匈奴人,这次只有他知道我的身份,也是他把我插进驼队来的。”
梦蝶突然想起来,若是自己逃了,达合木岂不是去不了月族?于是说:
“达合木,如果我中途离开,那你又如何能见到你爹和达尼雅兰?”
达合木的神色有些落漠:
“我娘的预言从未落空,既然她说我此行会见到他们,那就一定会见到。我又何必担心?”
梦蝶心中一凛,想起尼美妈妈的话来。那么,与月族有很深缘分的自己是否也是无论如何都会走上预定的路呢?
她闭上眼定了一下心神,又说:
“达合木,你要不要我帮你向迪亚兰提使者打听一下达尼雅兰?”
“暂时不要!”达合木急忙阻止,然后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说:“在没有见到爹和达尼雅兰之前,我还不想让月族人知道我是谁。”
梦蝶若有所悟,玖儿这时说出了梦蝶所想:“你是不是想先见过达尼雅兰,判断应该视月族为敌还是为友,然后才决定是否让月族人知道你是谁’”
达合木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又补充说:
“虽然以前不知道我和娘是被月族赶出来的,但小时候她孤身一人带着我艰难渡日的情形我一生一世也忘不了。当年发生的意外,很明显并不是娘做错了什么,她只不过是不幸被命运选中而己。所以我一直觉得对娘很不公平。若是让我发现月族人对爹和达尼雅兰不好,我就新账旧账一起算。”
达合木一边说一边从窗口塞了一个东西进来“我要回驼队了。这是你二哥专门让我带来给你们闷了时玩的。”
“鞠!”
梦蝶和玖儿接过达合木递进来的一个精美的鞠,高兴地叫了起来,正要向达合木道谢,却发现他已经悄悄地离开了。
这天队伍在途经一条清澈的河时,比往日提早了很多就停下宿营,以便驼队和士兵们做进入沼泽地的准备。正当营地内炊烟四起时,在车上闷了一天的梦蝶和玖儿叫上阿扎一起离开营地沿河边找了个草较浅的平坦地方蹴鞠。阿扎虽从未见过这东西,但牧民的孩子大都身手灵活,学的倒也很快。让梦蝶想起小时候在长安,二哥和林书鸿教她蹴鞠时的情景,心里一时百感交集。时过境迁,当年那么无忧无虑的日子现在再也不会重现了。
若非迪亚兰提此刻离开大队去调集粮草,梦蝶定会拉上他一起来试试这汉人的游戏。她相信他也会喜欢的。
三人玩的正开心,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小草坡上,有一个骑马的身影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忽然,阿扎一脚没有控制好,鞠越过梦蝶身边向着河水飞去,梦蝶一着急,连忙追去,脚下一不小心被绊倒,整个人倒在地上。只见一匹白马从背后闪电般迅速冲前,马上的人身手矫健,就在将近河水处,突然勒缰下马,截停了滚动的鞠,然后抱着它走到刚被玖儿扶起的梦蝶面前,将鞠递给她,同时开说道:
“看来你的技术比以前好了许多。不过还是那么容易摔跤。”
来人正是林书鸿。此时他头盗顶上火焰般的红缨正随着草原上的风轻轻舞动,面上仍是那副冷冷的神色,似乎没有什么人或事可以让他动心。他看上去简直完美的让人无法从他身上挑出一丝毛病来,正是这一点让人感到害怕,他似乎与任何人都隔着很远的距离,令人无法捉摸。
梦蝶不禁想起小时候每次自己摔倒时,强忍着笑的林书鸿和大骂自己笨手笨脚的二哥一起奔过来扶自己的情景,一时有些失神。
“民女见过林大人。”
玖儿最先反应过来,行了一个大礼。林书鸿立刻还了一礼,见玖儿和梦蝶都为他以如此谦恭的礼仪对待一个无官无爵的少女而惊讶,解释道:
“你祖父赵大人的为人一向令家父尊敬不已,曾吩咐家中人等,若见了赵大人之后,必以大礼敬之。”
“林大人有心了。民女没想到朝中还有人为爷爷说好话。”
“赵大人忠心为主,何罪之有?只是方法未免偏激了些,徒令靖西王又少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而已,于皇上并无实质的损失。”
此话一出,不但玖儿愣了,连梦蝶也大出意外。玖儿私下也曾向梦蝶说过类似的话,只是这种话从当今皇上的爱将兼准驸马的口中说出,就有些不可思议了。要知道,皇上可是一向视靖西王及爱戴靖西王的臣子如眼中钉的。
梦蝶觉得,那一瞬间自己似乎从林书鸿眼中看到了无限的悲哀和深沉的痛苦,甚至,还有些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