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里的市集大街上,走过一位娉娉袅袅的藕衫姑娘,她容颜俏丽,却是黛眉紧蹙,微含愠怒,踩着重重的步伐,像是将杀上敌阵的前锋。
“盈儿!盈儿!你去哪儿?”有人在喊她。
陆盈儿一转身,换上一张笑脸“是高大婶啊!我去办事啦!”
几个三姑六婆聚在墙边阴凉处,大概是逛市集累了,大夥儿正挥着手绢聊天,见了盈儿,不禁赞道:“好俊的姑娘,是谁家的女儿啊?”
高大婶拉着盈儿的手,好不亲热“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模样俏,又聪明。她是我家隔壁陆大掌柜的大千金,现在可是巨浪帮的小掌柜呵!”
三姑六婆又打量着盈儿,像是在挑选花布,看得盈儿好不自在。“哎呀,她爹就是巨浪帮的大掌柜啊!他们那个帮主江百万多少金银财宝,就让她爹掌握啊!啧!真是厉害!”
盈儿不想再让这群三姑六婆评头论足,忙道“高大婶啊!你们聊,我得赶紧办事。”
“好!你快去忙。”高大婶笑着推开盈儿“我们正在聊云中飞呢!”
“云中飞!”盈儿眼睛一亮,又回身问道:“又有他的消息吗?”
一个胖大婶挤了过来,故作神秘地掩嘴道:“就知道你们年轻姑娘喜欢听云中飞的英雄事迹,我偷偷跟你说。”
盈儿兴奋不已,忘了她的正事“大婶,快说嘛!是云中飞又作案了吗?”
“就是啊!听说前天夜里,他到吴天礼那个狗官家,手拿剃刀,抓住他爱妾的头发,要吴天礼捐一万两银子给松柏寺,否则当场就让他爱妾出家。”
“哇!”盈儿发出赞叹,却同时跟三姑六婆掩了口,东张西望一下,才又问道:“吴天礼真的捐了?”
胖大婶道:“昨天一早,松柏寺就收到一张银票,起初还以为是菩萨恩赐,后来吴天礼偷偷报官,衙门传开了,才知道是云中飞送过去的。”
盈儿高兴地道:“真是大快人心啊!那狗官污了那么多钱,一万两只是小意思。”
高大婶道:“就是呀!不只你们姑娘崇拜云中飞,我们这些婆婆妈妈也喜欢他,只可惜,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胖大婶也道:“他神出鬼没的,没有人知道他下一刻会在哪里出现,不然姑娘们早就抢着见他了。”
盈儿心中激动,这几年来,她听了不少这位神秘侠客云中飞的事迹。在她心底深处,早就勾勒出一幅器宇轩昂的画像:高大的身材,脸上布满风霜,一双清亮的眼睛看遍世间污浊,而手里,似乎要提一把锋芒毕露的宝剑吧!
仗剑行千里,屠龙杀妖,大快人心,而他身边,是不是会伴着一位红粉知己呢?
正痴痴地幻想,忽听得高大婶道:“盈儿,说不定你有机会碰到云中飞。”
“真的?”盈儿的眼神迷醉,彷佛已陪伴在英雄身侧,她开心地道:“我真的能碰到他吗?”
“怎么不行?云中飞专门挑坏人下手,你们的江百万帮主也不是什么好人,也许有一天,云中飞就会直捣巨浪帮了。”
若真如此,盈儿还真希望江百万越坏越好,那就越能引云中飞上门,而她,就能看到心仪已久的英雄,上前向他倾诉她的爱慕
想着想着,她傻傻地笑咧了嘴。高大婶撞撞她的手肘“盈儿,你的东西掉出来了。”
盈儿低头一看,正是一卷帐册,她忽然想起正事,连忙捡了起来“糟糕!我要赶快去办事了!”
告别三姑六婆,盈儿收起笑脸,再度怒气冲冲地往梨香院而去。
梨香院,乃巨浪帮的众多产业之一,为城内一知名酒楼。每到夜里,便是歌台舞榭,衣香鬓影,杯觥交错;不过,在大白天,却是冷冷清清。
盈儿一出现在梨香院,便立刻吸引往来仆役的目光,有人驻足回头细看她的背影;有人停下除草的镰刀,目送她的脚步;更有几个年轻姑娘,朝她指指点点。大家都是一个疑问,梨香院何时来了这么一个活泼娇俏的姑娘?不过,美则美矣,看她那副神情,似乎怒气冲天,蓄势待发,还是不要去招惹她为妙。
陆盈儿感受到投射在她身上的异样目光,越想越气,越走越快,也无心去欣赏院落中的奇花异卉,更无视于一间间的雕梁画栋屋宇,好不容易走到一间屋子前,抬头一看,上头高悬一块笔劲飞逸的横区“听雨阁”
就是这里了,陆盈儿满腔怒气一口气爆发,大喊道:“江离亭,你出来!”
楼上一个姑娘凭栏下探“咦?”一声,回头娇滴滴唤道:“七少爷,有个漂亮的姑娘来找你耶!”
只听得楼板一阵杂沓脚步声,七、八个姑娘倚到栏杆边,往下瞧着盈儿,七嘴八舌地道:“果真是个标致的姑娘,七少爷,她以后就是我们的姊妹吗?”
“她好像不太高兴,是不是七少爷在外头的另一桩风流债?”
“哪有?七少爷才不拈花惹草呢!他的心思全在梨香院。”
众姑娘矫笑连连,胭脂水粉香味一波波飘到楼下,盈儿闭住呼吸,又喊道:“江离亭,你下不下来?”
一群莺莺燕燕中,探出一张俊眉朗目,吟吟笑道:“喔!是盈儿妹妹来了,快上来坐呀!”
正主儿终于出现了,江离亭手扶栏杆,居高临下,颇有玉树临风之姿,但那张脸盈儿恨不得撕碎那张自以为英俊、蛊惑多少女子的笑脸!
她仍站在原地,瞪视楼上的江离亭,拿出手中的册子扬了扬“你要的帐簿,我拿来了,你快点下来签名。”
江离亭笑眼眯眯地“奇怪,你有事求我,口气还那么凶?盈儿,如果我不签呢?”
身边几个姑娘也纷纷道:“是啊!谁敢大声大气和七少爷说话?”
江离亭左右瞧着身边的姑娘“她就是咱巨浪帮大掌柜的女儿陆盈儿,算盘打得快又巧。怎样?你们有没有兴趣学算术记帐?我安排时间,请盈儿妹妹来教你们。”
“好耶!又多学一技之长,以后我们出去,也可以自己开店做生意。”众姑娘说得开心,开始讨论如何开店赚钱。
陆盈儿见楼上说得热闹,几乎忘了她的存在,气呼呼地踏进听雨阁,找到楼梯,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去。到了楼上,见江离亭仍和姑娘们靠在栏杆边谈笑,气得又是往前冲去“江离亭,你到底签不签名?”
岂料楼板上摆了许多长桌凳子,走起来曲曲折折,她脚步又快,不小心踢倒一个凳子,踩到自己的裙脚,一个踉跄,就往旁边的桌角撞去。说时迟,那时快,江离亭一个箭步,长手长脚,一把揽住盈儿的纤细腰枝“留心!别跌倒,哥哥我可是会心疼呢!”
众姑娘见他抱住了盈儿,莫不齐声怪叫,既羡慕又嫉妒。
盈儿气则气矣,忽然跌进了一个男子怀中,还是瞬间红了脸蛋,她用力一推,顶开了他的胸膛,一手扶住桌子“江离亭,你省省力气,我不用你心疼!”
江离亭扶起倒下的凳子“我哪心疼你?我是心疼这张雕花软凳。瞧,这里被你撞出一个凹痕。”他用手指头抚着椅脚,一面回头笑看盈儿。
又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脸,众姑娘已经看得如痴如醉。盈儿伸长手,把帐簿挤到他挺直的鼻子上“快给我签名!好让我爹拿出去交差。”
江离亭拿过帐册,翻了一页“是梨香院上个月的收支嘛!辛苦你了,盈儿妹妹。”
“不要叫我盈儿妹妹。”
“这就奇怪了,你叫陆盈儿,年纪又比我小,当然叫你一声妹妹罗!”
盈儿指向围在他身边的姑娘“你这边好多妹妹,不差我一个。”
“妹妹多是多,喜欢的只有你一个!”目光从帐册飘到她的粉颊上。
“啊!”惨叫声四起,姑娘们为了七少爷心有所属而失望痛心。
“江离亭!”盈儿涨红了脸“你你”“盈儿妹妹,你太高兴了吗?说不出话?”
“江离亭!我不高兴,我生气,我愤怒。”
“你进了听雨阁,也不知喊了几声江离亭,这么挂念我啊?不如以后叫我一声离亭哥哥,好不好?盈儿妹妹?”
“江”眼里瞪着他,心中替他可惜。真枉费了他那张俊逸面容,只会用来讨好姑娘家,也糟蹋那优美弧型的嘴唇,原来是生来讲轻薄言语。
打从三岁第一次被他抓扯小辫子以后,她就知道这个可恶的小扮哥姓江名离亭。十五年来,他恶性不改,盈儿早已被他气过上万回,五岁那年,她不顾父亲责罚,开始懂得回骂他,从此她不再理会他的巨浪帮七少爷头衔,每次见了面,都是直呼他的名字,针锋相对;而他,竟然也乐在其中!
哼!喜欢我?你花花江七少回去照照镜子吧!只有无知的小姑娘才会喜欢你,我陆盈儿喜欢的是云中飞那种大英雄!
她告诉自己,不能再生气了,气死自己,江离亭还是那副乐陶陶的德行。
于是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牵出一个微笑“好,江少爷,今天我依你的吩咐,亲自送了上月的帐册到梨香院,你少爷行行好,巨浪帮就缺你这本梨香院的帐册,我爹可是等着要上呈帮主。”毕竟按捺不住,越说口气越凶,笑容也不见了。
江离亭摇摇头,开始翻阅帐册“我爹真是麻烦,你们记记帐就好,何必又要我们负责人签名?”这是他每个月必然重复的一段话。
“既然你是梨香院的负责人,你就得为梨香院签名负责,我们帐房只是打打算盘,记记帐而已。”盈儿也是没好气地每月一答。
江离亭直接翻到最后一页,大叫一声,惹得几位姑娘关切问道:“七少爷?”
江离亭拍拍心口“没事,没事,你们别玩了,快坐好,复习一下刚刚我教你们的功课。”
姑娘们闻言,纷纷找了自己的桌凳坐下,捧起书本摇头晃脑读着。
盈儿正想看她们念些什么,江离亭又唤住她,指向帐册上的一个数字“盈儿,你没算错吧?我梨香院夜夜笙歌,门庭若市,怎么上个月才净赚三十六两?”
“比上上个月好,多赚八两。”
“这不对呀!每天我都看蔡掌柜笑呵呵地收钱,满抽屉的银票元宝,咦?难道被他污去了吗?”
“江少爷,你不懂经营也就算了,可不要污蔑蔡掌柜的人格。”
“嗄?我不懂经营?”
“自己看看支出部份,全都是有凭有据,实报实销,赚得多,花得也多,姑娘们的月例钱啦!置装费啦!水粉费啦!你成天吃喝玩乐,不知物价,当然花钱如流水。”盈儿冷言冷语地。
江离亭笑道:“我是不知物价,但姑娘们的钱,可是不能省的。”
在座的姑娘路见不平,丢下书本,出言相劝“陆姊姊,你不要再骂七少爷了,他对我们姊妹很好耶!”
“对啊!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吃得好、穿得好,又可以念书写字,学唱曲弹琴,以前我在田里捡牛粪,压根儿不敢奢想这种日子。”
“本来以为沦落风尘,日子会过得很惨,没想到是卖艺不卖身,七少爷真是我的再生恩人。”
“说到恩惠,七少爷可真是功德无量。上个月我爹娘拖了我重病的弟弟进城,向我借钱看病,我虽然恨他们把我卖了,但总是自己的亲弟弟,筹了些钱,还是不够,幸好七少爷知道后,帮我介绍大夫,又帮我付医药费,这才救回我弟弟一条小命。”
江离亭笑着挥挥手“你们别说了,盈儿妹妹耳朵长茧罗!”
盈儿听众姑娘说得活灵活现,俨然把江离亭捧上天,看成是再造恩人。怎么好像跟她认识的那个讨厌鬼不同?
她所认识的江离亭总爱开她玩笑、作弄她,是巨浪帮江百万第七个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花花大少,是“梨香院”的少主。而这个专门欺负她的大恶棍,在这些姑娘眼中,竟成了一个大好人?
盈儿不禁望向江离亭,只见他还是笑着,一双眼直勾勾地瞧着她。从小到大,也不知被这种眼光瞧过几遍,若非和父亲在巨浪帮混一口饭吃,她早就踢他一脚,远离这个是非之地了。
“江离亭,你看好了没有?赶快签名!”
“还没!还没!”江离亭一撩衣摆,往身边的凳子坐下“我还得研究研究,这差点入不敷出,的确要检讨一下。”
“你先签名嘛!回头再研究。”
“别急,盈儿,你闲着也是闲着,帮我接着上课吧!”
盈儿瞪大眼“上课?上什么课?”
众姑娘指着盈儿身后的板子“方才七少爷在讲诗,你一来就打断了。”
盈儿回头一看,板子上贴着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乾。”
笔力遒劲奔飞,和楼下“听雨阁”匾额同出一人之手,正是那自以为英俊潇洒的江离亭的笔迹。
江离亭头也不抬,仍注目于帐簿“前两句我已经讲解过了,这两句给你解释。”
“你!”这个小少爷!我领你巨浪帮的月俸,就得样样事情都依你吗?
盈儿正待爆发,坐在最前头的一个小姑娘喊着“盈儿姊姊,你不要生气嘛!我在乡下没念过书,在这里要多学一点,你赶快教我们。”
好小的姑娘喔!像是自家的小妹妹,盈儿当下平息怒气,和颜悦色地问道:
“你几岁?叫什么名字?”
“我十岁,以前娘叫我阿花,现在七少爷叫我紫薇。”紫薇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说着。
同样是花,紫薇是戴在高中金榜的进士头上,是比野生的阿花高贵多了。
盈儿心头酸酸地“你才十岁,就被卖到这里?”
“娘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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