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氤氲着,模糊了一切。言萝向前走着,不知要前往何方,甚至不知脚下有没有路。
这样前行,还有什么意义?言萝忽地顿住脚步,两臂交叉胸前,斜着头打量四周。依旧茫然一片,没有半分可辨别的物体。
远处忽然出现一个黑影,渐行渐近。灰蒙蒙的视线中出现了人的轮廓,言萝自是凝神观望。束起的发留下两绺短发垂在鬓角,斜插入鬓的剑眉于英气中还带了几分淡漠,那双眼那双眼从她身上掠过,竟没有丝毫停留。本是幽深黑亮的瞳,却带着死气沉沉的眸光。似乎,这世上没有半分可恋之处。脚步轻幽幽地,从她身侧走过。
“喂!风!”言萝心下一慌,伸出手去捉他的衣角。一个念头瞬间涌上:不能放他走,他是她能看到的所有——她不能再承受那样的茫然!决不!
手中一凉,似乎抓到了他,手心却什么都没有。他淡蓝的长衫飘过她手心,不留一点痕迹。她大急,紧跑几步去追他,他却越走越快,越走越远。
“不——”用尽所有力气追上,她紧紧抱住他的腰,死都不放手。
“风,这小孩子是谁?”娇媚的声音于黑暗中响起,言萝抬头,想抗议“小孩子”这一称呼。这张脸这张脸逐羽?还是那个人?
女子挽住风,他微微一动,从言萝手臂中挣脱。不多看她一眼,淡淡答道:
“不要理会,一个无关的人罢了,我们走吧。”
“不能走,你不能和她走啊!我——我”不能和这女人走!不能!言萝瞪大眼睛,女子五官清晰,她却怎么也看不清她身上衣衫颜色。雪白,还是粉红?
他眼中的女子,到底是逐羽,还是她?
风不看她,仿佛她不存在一般,无限温柔地对那女子笑着,两人相携前行。
“风!她是逐羽啊——你不要认错人!”言萝坐在地上,绝望地喊着“她不是她”
那女子回头,微嗔的表情转变成媚然一笑:“你说我是谁?”
“你是逐——”话未出口,眼前忽地清晰,这女子眉目宛然,一身粉色衣衫,嫩得像要渗出水来。
“为什么——怎么会是你!”天晕地转,于阴暗混乱中唯见风的眼神,无限深情无尽温柔,看向那女子。
他竟然还会有这样的表情多少年了,他竟然还是——“别了。”他的声音,温和淳厚,却是说着她最怕的话。
“不要啊——”
猛然睁开眼,冷汗簌簌流下,手紧紧抓住被子,微微颤抖着。
言萝坐起,屋内几点幽火,照亮四周。松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场梦。
抱紧被子,原来——只是一场梦吗?
低低笑着,梦魔本是她下属,怎地梦魇也会入她睡眠?
梦魔并无可怕,怕的是心魔啊!
判官,阴间辅佐阎王办案的鬼吏,大体上相当于人界的师爷一类的职务。说得高一点,便是翰林,判官殿则是翰林院。判官判生判死,判处轮回转世。笔一勾,就是一道前程,一段岁月。
言萝走近判官殿,众判官见是她,纷纷站起施礼。却有一名判官从椅上跳起,跑到她面前:“言大,今天来干什么啊!”言萝伸手弹他:“什么言大,你的称呼怎么越来越古怪了?言姐姐萝姐姐老大等等还不够,怎么又添了个言大?”
“言萝大人,简称言大嘛!”那判官耸耸肩,笑得阳光般灿烂,驱走不少阴霾“他们说对阎王要尊重尊敬,不能整天没大没小的。”
“呦,原来武判还知道大小啊!”言萝笑着斜他“我看你姐姐妹妹哥哥弟弟叫得亲着呢,怎么忽然懂进退了?是不是又惹什么乱子被束魂使教训了?”
“你还说那个风!”武嘟起嘴“昨天不过和他开两句玩笑,他竟然狠狠教训了我一顿,还交给我一堆公文,说要我处理——真是!这又不是我该做的!
这些本是阎王——啊,不对,是风他自己的责任嘛!“言萝心下一紧,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疼痛无比。偏偏一张嘴,说出的是更加锋利的话:“人家现在忙着呢,哪有那个闲工夫批什么公文啊?武你就看在他一千多岁还没娶妻的可怜样子上,多帮人家做点事情吧!”
武怔了怔:“他又不是从今天开始不近女色——呃,女鬼——的,你怎么忽然这么说?”
“因为,春天到了。”言萝叹息他的迟钝“木头也会发芽的。”
“啊?你说束魂使发春——呃那个春心动了?”武忽然领悟,问道。
“迟——钝!”嘲笑着武,言萝看向四周,众判官果然一点诧异之色都没有,显然是早已心中有数“你什么时候看到风把轮回册丢给你们,自己去和女人卿卿我我过?”
“最近束魂使确实把冥界的很多事务都交给判官殿处理,但他和哪个女人卿卿我我了啊?我没看到啊!”武还是呆呆愣愣。
“武啊武,咱们阎王说话有多夸张你又不是不知道。”文判听不下去了,摇着头叹息道“束魂使当然没有和哪个女人卿卿我我,但公事不做,每天跑到奈何桥下守着,这行为已经够吓人——不,吓鬼——的了。”
“是啊是啊,我在地府多少年,束魂使那张扳起来的冰块脸就冻结了多久。
有时笔下判错生灵,还能看到他的脸再冻上一层坚冰。“一旁判官之首凌接下去,”若说他那张脸还能有点情绪的话,也就是对着阎王大喊的时候,现在又添了一个什么逐羽的小姑娘。“言萝噗哧一声笑出来:“凌啊,不要以为人家看来年轻就是小姑娘,她有近千年道行,不见得比你小多少。”冥界耆宿在千年前那一役中伤亡大半,余下的鬼吏尽是年轻之鬼。
“束魂使不就是偶尔去奈何桥转转,看看新孟婆是否习惯有否失职吗?这孟婆是新来地府的,束魂使自然该多照顾点——”武搔搔头说道。
“笨!判官殿怎么教出你这么笨的判官的!”凌听不下去了,给了武一拳“照顾哪会在桥底下偷着‘照顾’的?要不是他是束魂使,早安他一‘色鬼’的罪名送枉死城赎罪去了!”这叫偷窥他懂不懂?躲起来看美女是很重的罪啊!
“啊?那你们是说,束魂使把大堆轮回册连着生死簿交给我们批,而他趁机跑去看美女?!”武把手中册子一扔,脸上现出愤愤之色“太过分了!堂堂束魂使,怎么可以这么做?!兄弟们,我们要反抗!停工!让他自己批这些东西去!”
“就等你这句话了!”凌也把手中生死簿扔在地上“凭什么束魂使可以去追美女,我们却要在这里拼死拼活?!”
众判官纷纷放下手中公事,判官之首虽然是凌,但他们的核心人物实则是武。
武说的话比凌有分量,而一旦出了事,直对束魂使怒气的也是武——这才是他们奉武为中心的原因,当得住束魂使怒气的鬼可是不多,算来算去,也就有武,和眼前这笑嘻嘻看他们扔生死簿的阎王‘大人’——地府众官员之中,最混的一个。
言萝笑看他们撤去桌上纸簿,拿出骨牌骰子摆了几桌,吆五喝六赌了起来,顿时这判官殿成了赌场“开大开小”“通吃”的声音此起彼伏。
“言大,过来玩一把吧!”武赌得兴高采烈,喊道。
言萝眼光落在牌桌上,极为专注的目光,怎么都不像是在看牌。她听到武的话,微微摇摇头,却不答话。
“阎王又神游太虚去了。”凌看惯了言萝这样子,说道。
“神游就神游吧,怎么还看着桌子神游,这桌子上除了骨牌就是骰子,你说她看什么呢?”武诧异道。
众判官向桌上看去,这桌子是桧木的,桌面是木头本色,又有一串墨迹穿在其中。墨像是洒在桌面上的,点点溅上,木纹夹杂着飞扬的黑色斑点,极为自然潇洒。这桌子好歹也有千年以上的历史了,也算得上坚实耐用,却不知言萝紧紧盯着它做什么。
“谁知道了,咱们这位阎王向来不可以常理度量。”文翻开一张牌“咱打牌打牌,阎王不凑局更好,她可是通吃各家的主儿!”
众判官继续赌成一团,浑然忘了发呆的言萝。桌面上的墨迹在眼前扩大,时光倒转千年。
“今天上午,把这些书看完!”桌边坐了两个人,气质冷硬的男子和可爱眨着眼的小女孩。男子将一摞书放至桌上,自己拿起一叠公文,批阅起来。
女孩的脸迅速皱成了苦瓜,慢吞吞地从那摞书上拿起一本,一看书名,眼珠几乎掉了下来:“孙子兵法?”
“是的,孙子兵法。这书是人界一大奇书,在军事政治上均可适用。大可治国,小则安家。你好好研究研究!”风下令。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研究这玩意有什么用啊!虚实军争九变九地再熟,最多不过是一个赵括,现在还在枉死城受苦呢!”言萝眉一扬,万分的不逊。
“那是因为他学得不精,仅只限于纸上谈兵,你却不能如此。”风语重心长“你爹就是只注重变幻一类的灵术而不在意战斗的力量,才在那次叛乱中受制于人,以至”风喟叹一声,语尽而意未绝。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呗,有什么了不起?”言萝把书扔到一边,不屑地说“我看他们几千几万年活着也满累的,人还有个轮回转世百年周而复始,他们却连碗孟婆汤都没得喝,活着干嘛!”若爹能喝下孟婆汤,若爹能忘记娘会不会“死?这话说得真轻松!你先看好你的身份,看好你自己身上系着多少生灵多少魂魄!保护天地人三界是你的责任!”风低低喝着“你就只想着你爹抛下你去死这件事,你却不想想,若不是为了冥界,若不是尽到阎王的责任,以你爹的灵力想找个地方和你娘双宿双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他只要抛下冥界自己走,你娘绝不会死!可他那么做了吗?他在死前都在为了冥界考虑,让你当阎王,找来我和雨辅佐你若他知道自己女儿是如此任性,就是魂飞魄散,都不会安心的!”
“他不安心最好,谁叫他已经死了!”言萝心中一痛,却还在嘴硬“就算他魂飞魄散,我也要他不得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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