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体

    　　春天像刚刚睡醒的清晨，眼睛还睁不太开，将万物罩上一层迷雾，使它们更其温馨。窝在被窝里赖着，不肯起来。妈妈过来拍拍小屁股，说不许赖床，周末要出去活动活动，猫在屋里骨头要发霉的。初出家门，阳光轻柔地微洒，像天地间挂满薄薄的细纱。脚踩在地上，像放风的鸡鸭，兴奋地疯跑。太阳伸出柔嫩的小手，在身上轻轻按摩，骨头一阵子发酥，要化掉的样子。体味到被子在太阳下晾晒的幸福。

    闭上眼睛，任阳光在脸上狂吻。思绪飘飞到遥远的山川，河流。山上负筐疾走的小伙子，水边漫步的姑娘，和她水中的倒影。山歌一送一还，像这山水间的春风，被山和水羞涩地推来挡去，奔波往返。

    闭上眼睛，任阳光在脸上瞎涂瞎抹。像画家手中的彩笔，在调色板上调制黄金，点满画布。而他面前如海涛般起伏的嫩草，阳光镀在上面，托着奔跑嬉戏的孩群。孩子们将草儿编成皇冠，被最大的孩子一把抢过，戴在头上逃跑。其他的孩子一拥而上，都扑倒在地，都指着对方的狼狈像哈哈大笑。笑声响彻云霄，太阳将一切看在眼里，也露出淡淡的笑容。

    雨渐渐多起来，天地间注满了水，水，水。成柱，成摞，成捆。砸在眼睛里，充塞寰宇间。世界是减小密度的海，在云上俯视，是绿？是蓝？而鸟儿是海水里五彩斑斓的游鱼，拖着骄傲的尾巴，怒飞在这水世界。水是一条条一张张罗网，而鸟像支支离弦的箭，带着鱼死网破的信念，张展出最自由的翱翔。

    太阳躲哪里去了？太阳拖出厚厚的乌云，乌云像经久不用的潮湿棉被，拥它入睡会做泅水的噩梦。云如一只阴森森的鬼手，将太阳一把攥住。太阳已死，一条赤裸裸冰冰凉的弃尸，被抛在破棉絮肮脏的怀里，像一只死去多时散发腐臭的瘦猫，被扔进苍蝇嗡嗡的垃圾场。苍蝇在死太阳尸体上吸吮精血，然后飞掉，任死太阳随从天而落的污水卷裹，跌扑在泥沟里。

    是鸟儿将乌云一点点啄破，像啄破伸向鸟窝中鸟蛋的罪恶之手。鸟儿们扑在死太阳身上，用沾满雨水的羽毛织成一袭华美的衣装。它们痛苦的哀号，都覆在太阳的尸体上哭叫。一腔热血在它们瘦小的身躯里滚沸，愤怒之火又点燃了太阳，苍白的身体又恢复血色。鸟儿们细心地呵护着他，就像呵护着仅存的火种。太阳重生，像破茧而出的蝴蝶，这蝴蝶是新生的凤凰！紫红的焰翼在天地间扑展，气流狂涌，火舌飞舞，像一把奋然摇舞的硕大红旗，抖起搅动万物的声势。更像巨大的画笔，沾着一湖红墨，用泼墨笔法涂绘新生的世界。

    一片残叶恰巧落在掌心，残叶带着一身病容，挺挺地躺着。又从手心滑到地上，不惊一粒微尘。一树的枯黄在秋风中摇曳，疯子的剪刀不知什么时候架在哪片叶子的梗径，只轻轻一剪，无息无声，那叶便要随气流卷裹，与整树病友诀别，独赴未知的境地。太阳也病恹恹的，露了头，也像是偶尔出来透气的病人。

    一样的温度，怎就酿造了这般不同的两种况味？四季回旋，像孩子不停抽打的陀螺。这怎么不是人类的偏见？时间是一个出走的孩子，从春天出发，走到夏天，回家。再从秋天出发，走到冬天。春天和秋天是时间的同一个家，只是有时呈现家的温馨，有时呈现家的孤独。

    秋天的光是冷的，照在身上使人打冷战，就像在身上结层冰霜。这阳光像被人盛入饭盒，搁冰箱里镇过一般，妖散着浓浓的寒气。秋天是肃而不杀，但冬天不同，屋檐下淌下来的阳光也像一道道冰柱，刺在身上，穿透皮肤，将血凝固。而冬天的家却更显温存。冬天的家是寒天冻地最后一块没被侵犯的自留地，是冷库里冻尸最后一点微弱的心跳。屋外寒风凛冽，屋内生着炉子，炉子沿上放着快烤好的白薯，香气弥漫。水壶嘴冒着白烟，一家两三口人，便围着炉子谈天密语，将一冬天的寒意关在门外。冰冷的阳光被窗户纸过滤掉寒气，唯剩下丝丝缕缕纯粹的光。水开了，茶叶在杯子里随倒入的开水翻滚浮沉，冻结的心便随着这起伏活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