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推一推我,关切道:姐姐近日老是心神不定,可是有心事么?
我摇一摇头,正要说话,桌上的红蜡烛从烛芯里毕毕剥剥地一连爆出儿朵火花,在寂静中听来分外撩人。
陵容却先笑了:灯花爆,喜事到。凭姐姐有什么心事,也尽能了了。
我明知此事虚无不可靠,然而话却是说到我心头的,不由得唇角便含了笑。
正说着话,槿汐捧了一盆炭火进来,唤醒了流朱,笑道:天一冷,朱姑娘越发贪睡了。槿汐上前渥一渥我的手,道:娘娘的手有些冷了。说着取了手炉煨在我怀里,兴致勃勃道:奴婢在炭盆里煨了几个芋头,等下便可吃了。
她这一说,流朱的瞌睡也醒了,陵容喜滋滋道:从前在家还常吃,如今隔了几年没尝了,闻着觉得特别香呢。于是围着炭盆,说说笑笑吃了起来。我恍惚地听他们说笑着,心却远远飞去了紫奥城。
好消息的传来是在真正入冬的前几日,那日的阳光特别好,我看着流朱和浣碧把被褥都搬了出去放在太阳底下曝晒,时不时拿大拍子拍一拍,便有尘灰蓬勃而起,迷迷茫茫的如金色飞舞,有些微的呛人味道。
我眯着眼躲避日光的强烈。我的日子过得这样琐碎而平凡,而玄凌,他可成功了吗?汝南王也确实不好相与啊。
正想着,遥遥见湖上有船队驶来,彩旗飘扬,心口一紧,端不知这一来是福是祸。手便下意识伸到了襟中,牢牢蜷握住一把小小的匕首。
临被叱责的前一晚,玄凌与我在庭院中,他的虎口有些粗糙,抚摸过我的面颊,将一把小小的匕首放在我手中,语气沉沉道:存亡之事,朕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若有不测,你可以防身。
我郑重贴身收下:皇上是天命之子,必当顺遂如意。我的唇齿瞬时凌厉决绝,若真是邪而侵正,臣妾绝不苟活。
玄凌拉着我的手,沉默一如天际星子。
我回神,玄凌若真一败涂地,没有了权位生命,那么我亦不能自保了。与其到了汝南王和华妃手中备受凌辱和折磨,我情愿一死。
死亡的恐惧很快地逼近我,那么近,不知道下一秒自己还能否无恙呼吸。万一那艘船队是汝南王所遣。我陡然生了锐意,横一横心,若是自戕,亦要轰轰烈烈。若玄凌真绝于他手,我亦要拼力手刃几人,不能白白去了。
这样一想,心思也镇定了不少。这已是最坏的打算,事情再坏亦不能更坏了,反而没有了畏惧。
而迎来是正是小尤,他满面喜色,只说了两个字:成了。
心头大喜,身体一软,匕首当地落在了地上,皇上可是一切无恙吗?
小尤忙磕了个头,道:皇上万无一失,龙体康健。
眼泪潸潸而下,原来是喜极而泣,心腹大患的汝南王就这么除了。小尤忙欢喜道:娘娘别哭啊,大喜的事。皇上口谕让奴才迎娘娘和安嫔小主回宫,赶紧着吧。
我轻轻拭去脸颊的泪水,用力点一点头。
回宫的第一晚,玄凌宿在我的棠梨宫中,只捧了我的脸瞧个不住,他怜惜道:一别近百日,嬛嬛你可清瘦了。
我抚着脸颊道:无梁殿与外隔绝,臣妾日夜为四郎悬心。
他忽地想起了什么,温和道:安嫔当真与你情重,知你囚禁无梁殿,便哭着来求朕允她去和你做伴。同甘容易共苦难,雪中送炭之情难能可贵呵。
他的语气中颇有激赏之意,我低低道:安妹妹果如皇上所说,但臣妾不敢把真相告之,少一人知道总是好的。见他颔首,我凝望着他:皇上可还好吗?
他将我拢在胸口,道:自你回宫,这话已经问了好多次了?
我一怔,轻轻道:是么?臣妾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拍着我背,没事,如今什么都过去了。
什么都过去了?我喃喃。
是啊。玄凌颇有感叹,六弟的人夺了汝南王在各地的兵权,囚将领而折其兵。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心下一动,却是什么也不说。玄凌听我疑惑,遂笑道:你以为与六弟一起厮混的真的只是些文人墨客么?六弟本人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啊。
我微笑:原来四郎早有安排了,此前种种,不过是迷惑他们罢了。我脸上笑着,内里却忧心忡忡了,玄清虽然为玄凌所用,但他此番介入政变,又让玄凌知道他有调兵之能,恐怕他的处境只会让玄凌忌惮了。有了汝南王这个前车之鉴,玄清生母为舒贵妃,又是先帝器重的儿子,玄凌的猜忌怕会更多吧。
他笑:你兄长也功不可没,若非他能借机得到汝南王党羽的名单,又率羽林军节制汝南王府邸,也不能如此迅速得成大事。
我微有惊诧:汝南王竟无反抗么?
他颇有些自得:此前毫无先兆,前一晚太后还邀了他的王妃世子至宫中探视帝姬,并留她们宿于宫中。
我微微叹息:他是顾忌妻儿啊。
玄凌道:不顾忌也不成,他手下已无可调之兵,只有王府中的家将可作一时的负隅顽抗。他是个明白人!
我心下微微一动,哪怕汝南王有不臣之心,但对于妻儿,是无比珍重的。何况他对于权力的欲望,更多的是来自年少时的种种委屈和被漠视吧。于是问:那汝南王此刻如何了?
玄凌神色一沉,道:拘于宗室禁府。朕已着六部共议其罪。
我没有说话,这样的处置也在情理之中,只看这罪议成如何。玄凌舒缓了神色,向我道:知道你嫂嫂生了个男孩儿吗?
我笑:原来四郎也知道了?
他呵呵一笑:事情已经了解,也可让你兄嫂夫妻团圆了。你兄长可是折堕了名声,连孩子落地也不能去看。
我微笑道:本是为了家国和皇上,这些委屈不算什么的。
他舒心地笑了,棠梨宫红烛高照,暖炉薰香,自是不同于外间霜冷天气了。
第二日清早便去向皇后请安,华妃依旧还在其列,只是神气颓然,早已不同往日了。我亦不心急,前朝之事不便牵连后宫,昔年玉厄夫人的兄长博陵侯谋反,先帝也并未废黜她,只是冷落了而已。就算我不说话,皇后也不肯放过了她。依礼见过之后,絮絮几句也就散了。
众人散去,皇后独留了我,温言道:贵嫔辛苦了。
我忙含笑道:皇后娘娘陪伴在皇上身边照料更是辛苦。臣妾多谢娘娘。
她眸中含了深深的笑意:本宫与你都是为皇上分忧,怎能不尽心尽力呢。
她独留下我,自然不是为了闲话家常。皇后慢慢抚弄着护甲,道:华妃的地位迟早不保,她身边的人怕是也要受牵连,再除去殁了疯了的,皇上宫中的妃嫔不多了。
我心下微凉,依旧笑道:娘娘是要为皇上选秀么?那本是应当的,本来就说是推迟了的。
皇后端然坐着,道:秀女是一定要选的,但不是现在。眼下诸事繁多,也费不起那个心力劲儿。皇上的意思是她微眯了眼,望着窗外满地浅浅的阳光,道:此次平息汝南王之事,有不少有功之臣。
皇后没有再说下去,只的平静望着我,眸中波澜不兴。我已明了她的意思,屏一屏呼吸道:这些功臣之家有适龄的女子可以选入宫中为姊妹的话是最好不过了,相信必定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
皇后释然地笑了,原来皇上、本宫和贵嫔想到一处去了,那就由本宫择了好日子选取入宫吧。
我福一福,含笑道:皇后娘娘为后宫之主,娘娘拿主意就是了。
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气,慢里斯条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也是出身功臣家的女子呵。
几日后,六部同议汝南王玄济的罪状,共十大罪项:藐视君上、背负先皇、结党营私、紊乱朝政、阻塞言路、殴打大臣、中饱私囊、别怀异心、滥用武功、拥兵自重。条条都是罪大恶极的死罪。
玄凌准其奏,然而下旨却是:念汝南王颇有战功、效力年久,兄弟手足,不忍杀之令先帝亡灵寒心,故朕不忍加诛,姑从宽免死。着革去王爵尊荣,贬为庶人,终身囚禁宗室禁府,非诏不得探视。
那么王妃、恭定帝姬和世子呢?我问。
他淡然道:一应贬为庶人,不过朕已允许她们继续留居汝南王旧邸了。他道:也是太后的意思。
我默默黯然,男人的权力争斗之中,女人向来只是小小的卒子,荣辱不由自身。今日的庶人贺氏回到旧居,目睹昔日的荣华和今日的颓败,会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这黯然也只是一瞬的事。我很快清醒,若今日败的是玄凌,恐怕我的下场连贺氏也不如。她尚有安身之所,我却是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玄济既已治罪,接下来就是诛其党羽。这些事在摄政王时玄凌已经做得娴熟,如今更是驾轻就熟,杀的杀、贬的贬、流放的流放。慕容一族作为玄济最重要的心腹亲信,自然是株连全族。
于是有大臣上书,劝谏玄凌用严刑厉法治理天下,防止再度动乱,尤其对慕容一族曾经手握兵权的人,定要九族皆灭,以儆效尤。
玄凌慢慢抿着茶水,颇有心意可可之状,把奏章递到我手中,道:你也看一看。
我细细看完,只问:皇上的意思是
他道:也算有几分道理。
我合上奏章,恭敬放于他面前,只问:皇上觉得汉朝文景如何?秦始皇父子又如何?
他道:文景乃治世之典范,源于汉文帝、汉景帝宽仁待人,修帝王之德;而秦始皇父子他轻轻一哂:暴戾之君矣,国乱由此起,后世君主当慎之戒之。
我站在光影里,微笑道:文帝、景帝多次嫌刑罚严苛,苦于黎民,因此减轻刑责;而秦始皇与秦二世时刑罚苛刻,动则株连诛杀,民心惶恐。王者之政,尚德不尚刑,怎可舍文景而效法秦始皇父子呢?
正说话间,外头有女人哭闹的声音,李长进来道:启禀皇上,华妃娘娘求见皇上。
玄凌神色一僵,冷冷吐出两个字:不见!
这李长为难道:华妃娘娘今日已经求见了三次了,这回连头也撞破了。
玄凌背转身去,道:告诉她,求见三百次也没用。找人给她包扎好伤口,让她好好待在自己的宫里。李长应声出去,玄凌缓和了一下神色,道:咱们说咱们的。
我觑着他的神色道:是。臣妾只是觉得,乱世才当用重刑。若杀生太多,反而使民心不定。
他踱步沉思片刻,道:今番之变,朕只严惩首恶,其余的人,留他们一条生路吧。
我心中从容,笑逐颜开道:皇上圣明。
玄凌提起朱笔在奏章后批复道:夺慕容一族爵位。斩慕容迥、慕容世松、慕容世柏,未满十四的女眷没入宫廷为婢,余者皆流放琉求,终身不得回朝。
一颗心,就这样定了定。前朝的事玄凌自然会料理,后宫,也到了该清一清的时候。
华妃,你已经是孤身一人,再无所依了。
七十二、燕双飞
我没有立即回宫,而是到了眉庄的存菊堂。
其时天气寒冷,已近十二月,菊花早已凋落殆尽。眉庄在采月的陪同下坐在檐下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