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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荣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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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出一个极明媚而友好的笑容。而她只顾低头,怕得不敢再看我一眼。

    数日后,我自皇后宫中请安回来,自上林苑回棠梨宫。雪天路滑,我并没有乘坐轿辇,只是抱了手炉,慢慢携了槿汐的手走回去。冬日冰雪琉璃世界的上林苑并不荒芜凋谢,除了树树红梅、腊梅、白梅点缀其间,手巧的宫人们用鲜艳的绸绢制作成花朵树叶的样子,粘在干枯的枝干上,一如春色未曾离开。

    我行走几步,转入路旁的岁寒阁悠闲观赏太液池雪景。那是自皇后宫中出来,秦芳仪和曹婕妤各自回宫的必经之地。

    果然她们俩先后乘着轿辇经过,见我在侧,不得不停下脚步向我问安。

    绑中三面有窗,一面是门,亦有顶可以遮蔽风雪。只是阁子狭小,我和槿汐站立其中,又进来了秦、曹二人,便有些拥挤不堪了。

    她们的宫人都守在阁外,槿汐拿了鹅羽软垫请我坐下,我又命她们二人坐。我低头用长长的护甲盖拨着画珐琅开光花鸟手炉的小扒子,手炉里焚了一块松果,窄小的空间里,便有了清逸的香。

    曹婕妤神色从容,若无其事和我叙话家常,秦芳仪却是神色不宁的样子。我故意不去理会她,对曹婕妤道:前阵子本宫抱恙,好久没和两位姐姐见了,今日不如一起赏雪说话可好?

    曹婕妤笑吟吟道:本要回去陪帝姬的,可是许久不见娘娘,理应问安奉陪的。

    秦芳仪无奈,只好道:娘娘有命,嫔妾不敢不从。

    我唇角微扬,笑道:这话说得像是本宫勉强你了。她一惊,忙要分辩,我又道:其实咱们姐妹多见见、说说闲话儿多好,情谊深了,误会嫌隙自然也就没有了。

    曹婕妤略有不解,却也不问,秦芳仪只得唯唯诺诺答应了。

    从阁子中望出去,整座后宫都已是银妆素裹,白雪苍茫之间,却是青松愈青,红梅愈红,色泽愈滴。

    我遥遥注视一苑的银白,缓缓道:这季节里,倒叫本宫想起一个冬天的故事了呢。

    曹婕妤道:娘娘博学广知,嫔妾愿闻其详。

    我道:仿佛是人彘的故事吧。人彘,也是发生在这样的冬天呢。

    曹婕妤的笑容一凝,略有些不自在,她显然是知道这个故事的。秦芳仪却是一脸茫然,她出身地方粮官之家,教养不多,且是只好戏文不爱史书的,自然是不知道。

    我笑笑道:哪里还博学广知呢,其实本宫也不太记得清了,不如取了书来叫槿汐为我们姐妹念一念吧。

    念的是史记的吕太后本纪,择了一段让槿汐来念,她口齿清晰,一字一字念来娓娓动听:吕太后者,高祖微时妃也,生孝惠帝﹑女鲁元太后。及高祖为汉王,得定陶戚姬,爱幸,生赵隐王如意。孝惠为人仁弱,高祖以为不类我,常欲废太子,立戚姬子如意,如意类我。戚姬幸,常从上之关东,日夜啼泣,欲立其子代太子。吕后年长,常留守,希见上,益疏。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赖大臣争之,及留侯策,太子得毋废吕后最怨戚夫人及其子赵王,乃令永巷囚戚夫人,而召赵王。太后遂断戚夫人手足,去眼,辉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

    秦芳仪听着起先还能神色自如,渐渐面色发白,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我注视她的神情,恍若无事一般慢慢解释道:汉高祖时,刘邦宠幸定陶戚夫人,冷落皇后吕氏。戚夫人多番夺宠、不顾尊卑藐视皇后,又想以自己的儿子如意取代吕后所生的刘盈的太子之位。如此夺夫夺位的深仇,吕后自然是怀恨在心。高祖死后,吕后恨透了戚姬与赵王如意,首先幽禁了戚姬,罚她穿着囚服日日在永巷舂米,戚夫人为高祖宠幸,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楚,于是日日歌唱子为王,母为虏,终日舂薄幕,常与死为伍!相离三千里,当谁使告汝?我说到此处,笑言道:戚夫人真是愚顽,事已至此,寡母弱子犹如飘萍无所依靠,她还这样歌唱想依赖幼子庇护,岂不知却是害了自己的儿子。于是又道:吕后再遣使者把赵王如意从邯郸召进京内,纵然刘盈极力袒护这个异母弟弟,结果仍是被吕后毒杀。对于眼中钉,肉中刺的戚姬,吕后砍掉她的手足,挖眼烧耳,灌上哑药,丢进厕所里让她辗转哀号,称为人彘,惨不忍睹,戚夫人一代美人沦落至此,真是太可惜了!

    我妩媚微笑,对着秦芳仪道:虽然吕后手段残酷,不过戚夫人也是活该,妄想凭一时之势夺嫡夺宠,羞辱尊上,便是咎由自取了。亦可见身为女子,吕后记仇也是很深啊。芳仪,你说是不是呢?

    她听得痴呆,猛然听见我问,双手一抖,整个人已经不由自主委顿在地上。我示意槿汐搀一搀她坐好,曹婕妤在旁道:好端端的说故事听呢,秦姐姐这是怎么了?

    我亦道:正是呢,芳仪又不是这样犯上无知的人,好端端地多什么心呢。我的笑越发柔和:刚才本宫胡乱解释了一通,怕是反而扰的芳仪听不明白,不如让槿汐再念吧。司马迁千古笔墨,可是字字珠玑,别辜负了才好呀。用的商量的口气,底下的意思却是不容置疑的。

    秦芳仪被硬扶着颤巍巍坐起,身子栗栗作颤。阁中静得只听见她急促不匀的呼吸,脸色苍白如一张上好的宣纸。

    槿汐念得抑扬顿挫,高低有致,讲至可怖处嗓音亦有些阴翳沙哑,仿佛人彘惨祸历历就在眼前,凄惨惊悚不已。秦芳仪听了几句,凄惶看着我哀求道:娘娘恕罪吧!嫔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

    我淡淡道:这事儿就奇了。芳仪向来理直气壮,何尝有什么罪了。况且,本宫不过是想听槿汐给咱们念个故事而已。我随手摘下鬓上斜簪的一朵紫瑛色复瓣绢花,目光盈盈看着她,手中随意撕着那朵绢花。绢帛破裂的声音是一种嘶哑的拉扯,这样骤然的静默中听来格外刺耳。

    她满面惊恐地望着我,道:嫔妾嫔妾只是听从陆昭仪的差遣而已啊!娘娘

    我似笑非笑,头也不抬,只道:是么?无论什么事以后再说,本宫现在只想听听这人彘的故事。只是司马迁虽然下笔如神,却不知真正的人彘是什么样子呢。本宫倒是很好奇。

    我刻意咬重人彘之音,眼风在秦芳仪脸上厉厉剜过,吓得她整个人倚在阁子的柱子上,绵软抖缩。我也不理会,只是目示槿汐继续再读,方读至第二遍,忽然听得啊的一声惨叫,秦芳仪整个人昏了过去歪在了地上。

    我漠然瞧她一眼,道:原来胆子这样小,本宫以为她多大的胆子呢,不过就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我用绢子拭一拭鼻翼两侧的粉,随手把手中破碎的绢花掷在她身上,淡然道:秦芳仪身子不适晕了,把她抬回去罢。

    爆人们都远远守在阁外,听得呼唤,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把秦芳仪带走了。槿汐也趁势告辞出去。

    曹婕妤见众人走了,只余我和她两个,方笑意深深道:杀鸡儆猴——鸡已经杀完了,娘娘要对嫔妾这个旁观的人说些什么呢?

    唇角轻柔扬起:和曹姐姐这样的聪明人说话真好,一点都不费力。

    她容色如常,和言道:娘娘不是一个毒辣刁钻的人,即使秦氏得罪了娘娘,娘娘大可以把她送去暴室发落,何必费这番周折呢?不过是想震慑嫔妾罢了。娘娘有什么话请直说吧。

    我整一整鹤氅上的如意垂结,静静笑道:曹姐姐九曲心肠一向爱拐弯抹角,忽然要和你直接爽利地说话,还真是有些不习惯呢。我停一停:前些日子本宫感染风寒,每每荐了皇上去曹姐姐宫里,曹姐姐可还觉得好么?

    她道:娘娘盛情,嫔妾心领了。只是皇上人在嫔妾那里,心思却一直在娘娘宫里,时常魂不守舍。

    我道:曹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皇上是否来去你宫中,都是本宫言语之力。其实曹姐姐也不必十分在意皇上的心在谁那里,俗话说见面三分情,只要皇上时时肯去你那里坐坐,以姐姐的聪慧皇上自然会更中意姐姐的。我略想想又道:为了慕容妃贬谪的事也很连累了曹姐姐,更是冷落了温仪帝姬。皇上似乎中间有半年没去姐姐你宫里了。其实姐姐受些委屈不要紧,重要的是帝姬,若从小失了父皇的宠爱,将来可要怎么打算呢。

    曹婕妤神色一变,道:是嫔妾当日目光短浅,没有学良禽择木而栖,以至今日寥落,无所怨言可说。

    我微笑道:姐姐可不要自怨自艾,帝姬的前程可都还要姐姐去为她争取。从前呢,世事如此,姐姐选择跟着慕容娘娘也不算是目光短浅,当日要追随她,可也是不容易的吧。只是现在,姐姐还被宫中人视为慕容一党,可要怎么好呢?不过也还好,皇上是念旧情的人,不是也没把慕容娘娘怎么样么?

    曹婕妤目光清越,望着我良久道: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慕容娘娘迟早要败落,不过是时机而已。嫔妾也很愁苦自己的将来,只求不要被牵累便好。

    我了然道:慕容娘娘性子急躁决绝,曹姐姐一向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吧。当日的木薯粉一事姐姐明知道本宫是冤枉的,自然也知道是谁利用帝姬生事——可怜帝姬小小年纪就要受这般苦楚,当真是叫人心疼我心肠微软,身为母亲要眼看自己的孩子受这样的苦楚,想必心里更难过吧?

    曹婕妤眉心微动,矍然变色,再抬头眼中已有一丝泪光,感叹道:可是若不是她襄助,当年嫔妾还怎么有生下帝姬的命。

    我点点头,继续道:慕容妃自然对你有恩,可是后来种种,她可是利用曹姐姐亲生的帝姬为自己夺皇上的宠,甚至把帝姬带在自己身边不让你这个生母亲自抚养——其实姐姐多有智谋,不在慕容妃之下,跟随于她也不过想自保而已。

    她无限喟叹:只可惜

    我接口道:曹姐姐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洞察世事,所以很早就晓得慕容妃不可依靠,私下也肯帮一帮本宫,当日慕容妃查抄存菊堂,姐姐若肯出言阻拦,本宫也就不能设计令她失宠了;而淳妹妹失足落水之事,也是姐姐对本宫有所提醒——本宫不是个不知恩的人。

    她道:嫔妾也是惟命是从,怎有心力违抗当时的慕容娘娘呢。只是淳嫔是无法救回了。

    我正想寻求这长久的疑问,便道:当日淳嫔究竟是为何失足?她欲言又止,我心中焦急,脸上却可有可无的样子,道:姐姐若无心,不说也是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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