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逸事

三个闺女，男尊女卑，全家都是把他当作掌上的明珠，呵护有加。平日里，外公的侄儿带着二女儿和二儿子干农活，农忙时雇些季节工帮忙。二女儿很勤劳，模样也俊，邻居都称赞她。

    过了一些日子，几个异乡客聚在一起，有打小铁的老金、有卖丝线的老庞等。

    他们七嘴八舌开玩笑闲聊说：“王师傅，俗话说：做媒人赔囡，你家二姑娘许配给他吧。”

    外公十分惋惜地说：“可惜太小，才十五岁。”

    过了一段时间，外公看看对门的小伙子，依旧是勤勤恳恳，早出晚归，独身一人，过着艰辛的日子，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中，外公为他的婚姻大事耿耿于怀。

    有一天，他和妻子商量：“阿眉娘，对门的年轻人不错，为人厚道，勤劳俭朴，我想把阿花许配给他，你看如何？”

    她为难地说：“人是老实，可是，年龄相差太大，女儿还小。”

    外公说：“我们年龄不是相差很大吗，日子不是过得好好的，再说，过两年女儿不就大了。”

    外婆回答：“问问女儿吧，她是不是愿意？”

    外公比较开明，当即，委托邻居金根婶去征求女儿的意见。金根婶回话说：“你女儿说：‘晓勿得’。”外公以为女儿害羞，不好意思答应，他将二姑娘许配给对门的沈小贩。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过了些日子，沈小贩托一位朋友来相亲，他头带学士帽，身穿长衫，气宇不凡，原来是警察局应清泉局长，他上了二楼坐定，外婆叫二姑娘送茶上楼。那时，外公已经开了钱庄，来往的客人很多，二姑娘不晓得来客是何人，她落落大方敬了茶，局长见她目清面秀，彬彬有礼，非常满意。沈小贩非常尊重应局长的意见，再说住对门的，他很了解她，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了。

    做媒人赔囡，王石匠嫁女，古镇轰动了。

    那天，文明结婚时尚，一顶绿呢花轿，把一位十八岁的美丽姑娘送到了北大街太平巷口的沈小贩那间旧店铺。人们纳闷的是：其貌不扬、贫困、老实巴交的外乡人竟然有如此福份！也有人被大名鼎鼎的王石匠择婿疑惑不解：门不当户不对，为何？！更令人惊讶是权倾一方警察局长夫妇赴宴贺喜！

    四

    拆牌坊遇险，外公是一个摔不死的人。

    在古镇的迎恩门外，离外公家不远处有一座高大而古老的石牌坊，不知经过多少的岁月，风吹雨淋，岌岌可危。东家出高价请人拆此牌坊，外公的大徒弟高价揽下了此项工程。外公知道后，提出免费拆此牌坊，为民消除隐患，他的义举又一次惊动古镇。

    东家在开工前做了一个噩梦：有人从牌坊上掉下来！

    翌日大早，东家急匆匆过来劝阻外公：“暂缓拆牌坊，另择吉日。”

    外公没听劝告，反而哈哈大笑，凭他的手艺，拆除这小小的牌坊，那是囊中取物，小事一桩。

    在拆牌坊之前，按惯例，选吉日，摆香案，供祭品，祭了牌坊神之后，搭好脚手架，带上帮手才动手拆除。

    外公的信仰改变之后，祭神拜佛那套礼仪全被摈弃了。

    那天，他既没有搭脚手架，也没有保险措施，只带着一条撬棍爬上牌坊的顶上。围观的人很多，人们好像在观赏一场惊险的杂技表演，都为他捏把汗！在牌坊不远处的一个背静的旮旯里，大徒弟躲在那里手舞足蹈耍着巫术。牌坊拆去了一部分，他撬一块大石条的时候，用力过猛，也许是大徒弟的巫术干扰，人随着石条从牌坊上坠落，围观的人被吓呆了。刚巧，我外婆回老家探亲去了。我娘成家不久，有人报来恶讯，她急忙赶到那里，外公倒在血泊之中，昏死过去，他的一只耳朵只剩半个，一只眼睛上裂开一条血口，惨不忍睹，发现他的腿在流血，撕开裤腿一看，一大块肉快要掉下来，赶紧把它按上去，慌张中没有对准位置，长上后才发现歪了。

    大家抬着外公送诊所抢救。

    那年，镇上只有一家洋诊所，只为达官贵人诊疗。像外公这样的手艺人，他们根本瞧不起，被拒之门外，没法子，只得请江湖郎中抢救。家里忙着给准备后事，以为他伤得太惨了，没有生还的希望，全家人哭得泣不成声。经过奋力抢救，昏死了几天的外公，终于起死回生，再一次逃脱了死亡。

    事后，人们议论纷纷：

    “是捣佛欺神的报应。”

    “是大徒弟巫术所为。”

    更多的人以为：胆子太大，冒险而酿成的安全事故。

    不久，老县衙门前有一座老牌坊需要拆除。

    拆除工程很艰难，很危险，外公不顾生命危险，又一次去拆牌坊，拆的过程中，他站的石条突然倒塌，眼看着外公从牌坊上摔下来，千钧一发，围观的人都吓得惊叫起来，外公艺高胆大，猛然跃身抓住空中的电线，人悬空中来回荡着。

    外公镇定地说：“不要慌，快拿梯子！”

    大家架起梯子，把他救了下来。他又一次脱离了危险。

    有一次，外公修建一条石桥，突然，一根石柱倒下，他差点儿被砸死，幸亏他机敏，身子躲过去了，可是一条腿却被压断了。

    外公几经厄运，命大活了下来。

    　　五

    被绑票、管制、坐牢，外公是共产党人。

    外公这一辈子，谁也不知道他有一个特殊、秘密的身份，家人不知，外人不晓。知道外公底细的人有的牺牲了，有的避难在外，入党介绍人周醒迷在解放前夕被杀害在城外牛鼻洞岭头。那白色恐怖的年代，地下党都是单线联系。

    周醒迷公开的身份是国民党参议会秘书室干事、饭店老板，他地下党的秘密身份连他的家人也不晓得。

    解放前，外公是名党员，可是，国民党没有善待他。那时，浙南游击纵队第三支队革命军事活动频繁，国民党加强了军事力量，扩充了自卫队编制，有一大队管辖三个自卫中队，分布全县各地。各区组织联防队，经济开支不列入政府预算，只能向殷商富户筹集、摊派，他们到处敲杠勒索。城区联防队队长卢文周派人给我外公送了一封信，里面装子弹一颗，要敲诈三千银元！收到信后，全家人都吓坏了，不给钱，外公有性命之虞，给吧，那有这么多钱。外公四处奔走，终于找到卢队长娘舅朱一明先生，他是县里开明绅士，通过他出面斡旋之后，降至一千银元。凑足了一千银元送去才摆脱了厄运。

    解放前，外公是地下共产党员，可是，解放后共产党也没有礼遇他。

    共产党打下了江山，胜利了，该是他享福的时候，可是他没有，因为历史问题，反而受到了管制，受尽了屈辱！

    解放初，我大娘舅在处州中学工作，说那边粮食短缺，外公筹划运粮食到丽水去卖。走的是水路，被人举报，政府误认为外公通匪，没收了粮食，还把他送进了监狱，受到了诬陷。

    解放后，可是，他没有抱怨，而是默默地承受。平日里，他依然勤勤恳恳，与石头为伴，用自己的手艺养家糊口。

    我疑惑不解？外公为何不公开地下党员的身份，哪怕是对家族，炫耀那一段令家族骄傲的革命历史？

    外公去世四十多年之后，一直到姨娘八十大寿宴席上，三舅当众宣布一个令全家族惊喜的消息：“我爸是老地下共产党员！在乐清市一、二战革命纪念馆里陈列着他的照片哪。为建馆我还捐了款呢。”

    大家听罢非常惊讶，按捺不住的激动的心情，马上租了一辆中巴车，赶赴白石镇。

    白石溪畔，有一座美丽的山峦，山腰有一座的纪念馆，绿树环绕，庄严而肃穆。

    不巧，闭馆，我们焦急地在门外徘徊。

    许久，有一人急匆匆跑上山来，原来他就是馆里的工作人员，很热情地开了大门让我们进了馆内。

    我们默默地站在老人的遗像前，眼里含着泪花，瞻仰着老人的遗容，缅怀着老人鲜为人知的革命事迹，摘录如下：

    王荣三（1880～1960）号大桃王理寿

    1927年入党，中共城区小组，城区手工业支部主要成员，土地革命时期为乐成“捣神团”组织者，带领群众，捣除神庙，破除迷信。

    1928年，乐成出现“捣神团”的组织，对崇尚封建迷信的人是一次挑战。“捣神团”是乐成地下党员周醒迷、王荣三（又名大桃，石匠，西门人）等联合各群众团体负责人如周方寿（县农会）周造因（县工会）方宗苞（县教育会）等廿余人，组织发起的。通过工作取得了国民党县党部整理委员仇约三的支持，进行了合法的活动那时，乐清城内舆论纷纷，毁誉各是，人们都在思考在这场对菩萨的“革命运动”总之“捣神团”的行为，对人们几千年流传下来的封建迷信的一次很大的冲击。

    1930年9月19日（古历七月廿七）黄昏，参加暴动的人员，陆续来到石门村集中，四垄部队的红军战士也同时会师参加这次军事行动的大部分的是党员，也有一部分是农协会员，共六七十人乐成支部有：周醒迷、王荣三、倪昌豪等整个行动进行得很顺利，未放一枪，仅一个小时，就结束了战斗。共缴获长枪19支（警察局6支，名团13支）弹药一部分柳市警察局被缴枪，惊动全县。

    1938年3月，黄义桃、陈济、邱清华等自平阳三门中共闽浙边临时省委举办的抗日救亡干校学习结束后，受临时省委的指派，随郑梅迪俩来乐清整顿和重建党的组织。他们在朴头村成立了中共乐清支部，郑梅迪为书记。先后与一、二战时期老党员钱国安周醒迷、王荣三等接上关系，组建了新的支部。

    从纪念馆出来，大家都如梦方醒！

    亲人们笑容里挂着泪花，把自己光荣历史隐藏深深的老人，竟然是坚强的中共地下党员，老人家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几十年才解开的谜。迟来的荣耀，似阳光驱使了笼罩在我们家族头上几十年的历史阴影，苦涩的欢愉把压在我们家族身上整整背了几十年的历史黑锅卸了下来，大家感到无比的轻松和骄傲！

    我仰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玉甑峰，默然屹立。

    外公，我心中的玉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