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泪流满面

    幸福，真的来得太突然了。

    就在刚才，吃晚饭的时候，因为那个小东西从出生到现在就没有正经好好吃完过一顿饭，不是挑肥拣瘦，就是饭菜撒了一地，我还狠狠地数落了他。他判逆的眼神里写满了不服气，看他吞口水的样子，我分明感觉到他正硬生生地将那些用来顶嘴的一万二千个理由咽下肚去。忍不住时时猜想，这个小东西我生他来这人世，就是专门来和我作对的吧？要不，他怎么会这么不听话？这么让人操心？

    “有朝一日，等你自己有了小孩，你就会学会牺牲学会忍耐了。”在我的记忆深处，母亲经常向我念叨并挂在嘴边的就是这句话了。对母亲而言，牺牲是必备的美德，是为人父母所必须接受的一部分。可那时连我都是个大孩子，对母亲的话不以为意。我认为不仅没有必要牺牲，而且牺牲也不时髦，更毫无吸引力可言。

    唉，妈妈，现在我又能说什么呢？我正在学会这一切。

    从这个小东西挥舞着双手踢蹬着小腿来到这个人世上开始，我真的记不清有多少次，看他从午后小憩中醒来，他会高高兴兴地看着我，还会冲我绽开灿烂的笑靥，我也会微笑着看他，一如母亲当年看我一样；当他哭闹着令许多人无计可施的时候，我却能准确无误地从他的哭声里判断出他到底是困了、饿了、渴了还是哪里不舒服了，然后给予他及时的安慰；当他已不再是个小婴孩的时候，可他仍然喜欢在临睡前和我在床上玩闹嬉戏一番，然后才心满意足的枕着我的臂弯沉沉睡去。好多次，在这个小东西熟睡之后，我都会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我总是惊叹造物主的神奇，我一边看一边抚摸他棕黑的头发，赞叹他柔滑的肌肤，还有他那在睡梦中动来动去的小红嘴唇，真是太完美了。一阵激动掠过我的全身，爱意、赞叹、关心、幸运以及更多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使我心潮澎湃。我像普天下所有的母亲那样深深地爱着我的孩子，陪伴孩子成长的天伦之乐让我们彼此都全身心地投入并享受着这一过程。

    然而，我现在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小东西不再活泼可爱，他已然成为“调皮捣蛋、麻烦不断”的代名词。

    以前的就不说了，头天夜里我简直累坏了。小东西就是不听我的话，我让他不要随意买外面小店里的小食品，害怕含有对人体有害的物质或者过期变质，可他是百说不听；我告诉他饭前便后一定记着要洗手，可是他只要饿了，早将我的话抛到脑后抓起就吃。那天夜里不知道吃了什么还是凉了肠胃，反正我下班时他还是好好的，到了半夜就开始上吐下泄，一刻不停地哭闹，而我呢，就像天底下所有脾气不好的妈妈一样，又是烦躁又是紧张，手忙脚乱的时候，我在慌乱中摔倒，小腿重重地磕在卫生间的水泥台阶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紧紧地抓住了我。有那么一刻，我坐在那里不动也不能动，我感到厌倦，感到无能为力，我对为人之母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第二天我忍痛去上班，下班后看到小东西又活蹦乱跳了，我知道他没事了。可吃饭的时候，我们照例为老问题闹得不愉快，我真的为自己每吃一顿饭都要为他解释吃饭的重要性，哪一种食物含有哪些营养物质，哪些对他长身体有利的，挑食有什么害处感到厌烦不已。他都上小学三年级了，可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的一片良苦用心？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郁郁中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吃完饭已经出去找小朋友玩了，收拾完东西，我出了门。

    远远地便听到他和其它孩子们的嬉闹声，数他的声音最大，我知道他虽然个头小年纪不大可一向都是孩子头儿。看了一会儿，我开始试着下楼梯，但昨夜受伤的右腿实在是吃不住劲儿，稍一用力便揪心的痛，无奈我只好双手扶住楼梯扶手，一个阶梯一个阶梯的往下挪，可就在这时，我看到那个小东西拨开人群向我跑过来，别的小朋友看着他，乘凉的街坊邻居看着他，我也看着他——他“噌、噌”的跑上楼梯，一手牵着我的手，一手扶着我的腰“老妈，慢点，我扶您。”我感到他的小手在用力的支撑，当我试着把力量放在他的肩上时，我分明感到那瘦削的身体里正蕴藏着无穷的力量，我没有注意到这个小东西竟然已齐我肩高。我当时有些窘迫，脑袋里他带给我的烦心事还没有消除。然而，事实上他却打动了我，只是一瞬间的事，我被那种发生在我们母子之间的试探性的如潮涌动的爱意所感动。

    一想到这种爱，就简直令人心痛。这种感情太容易遭受伤害，也太脆弱。我很了解所有那些年复一年在父母和孩子中间出现的种种障碍、摩擦和误会，每日都会发生的冲突和斗争，在所难免的剥离以及最后时刻的自立门户。总有一天，小东西也会逐渐长大，如果他也像我一样，对来自母亲那么深切地爱的表白满不在乎。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心痛不已。在最初的、强烈的爱的冲动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是丢失在一路走来的某处了吗？还是埋藏在了抚育孩子成长的日常生活中？又或者它其实一直都在那儿，只不过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表白自己，直到某一天，当他向我伸出了那双可爱的小手，明白无误的向我表达着他对我的爱及想给予我的安全感时，那所有的因为一个孩子的到来在我的生活中掀起的狂波巨澜在刹时颠覆，对我而言，这不亚于一个真正的奇迹：母爱被再一次发现、重复，并会一代接一代的传承下去——就如同在我们的生活中，它从母亲手中传给我，又从我这里传给了小东西，也许从他那里还会传给他的儿女们，这本身就是一种馈赠。

    “老妈，慢点，我扶您。”这突如其来的幸福让我泪流满面。

    呵，我的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