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放初蕾一邂逅

    一个假日的晚上，我抱着怀旧的心情，踱入l湖公园，初夏的暖风夹着白玉兰的馨香迎面扑来，湖滨高楼的华灯倒映在湖面上，那粼粼波光又折射在挺拔雄伟的大王椰子和亭亭玉立的王后椰子的躯干上。大叶婆娑的蒲葵处伫立着双双依偎的情侣，聒噪的蛙鸣盖住了他们的喁喁私语声。

    我踯躅在葵堤上，显得伶仃，不无凄清感。我发现路灯是那么无情，把我的鬓霜暴露无遗。——不，我并不羞赧，并不惊恐，我不是来追求青春的活力，而是来寻找那失去了的记忆的。

    那是大跃进年代

    市委指示各行各业支援l湖公园的建设。我们学校停了课，师生都来参加义务劳动。那时候，我们这些青年教师无忧无虑，热情洋溢，真正的“赤膊上阵”滚一身泥巴，洗涤自己肮脏的思想。也许我滚的泥巴再多（连七窍都渗透了），被领导物色上了，推举我到工地总指挥部编写战地快报。这对我来说，可算是最高的奖赏。我不是害怕劳动，而是庆幸自己能“脱胎换骨”重新实现自己的爱好和愿望，就象找回失掉了心爱的珍宝一样。

    我记得是一天夜里，我逡巡在新筑起的湖堤上，采访工地上时刻涌现的新人新事。银色的月光普照大地，把一盏盏的煤气灯的光辉冲淡了。飞蛾在围绕着煤气灯翩翩起舞，象星星伴着月儿一般；堤基下没有挖掉的茭笋，象银花一样点缀着荒郊；新垦掘的处女湖，湖面上象铺了一层银箔，平滑得如一面镜子，把来不及澄清的混浊污水完全掩盖起来。此刻已是深夜，但并不是寂静清冷。湖堤两边，人声鼎沸，热气腾腾。在广漠的空间，飘溢着小伙们雄壮激昂的高歌，姑娘们婉转悠扬的小调。

    我正在构思着工地新貌的小诗，突然望见一位肩挑重担的姑娘迎面而来。她步履艰难地走着，两边的箩筐好象两个钟摆一样在摇晃，连那两条长长的辫子也一前一后地晃动着，简直象舞台上那有节奏的劳动舞姿。这时候，不知是出于好奇、贪婪，还是采写需要，我瞄了她一眼。她的脸色如碧玉般的透明而洁白，在银光的映衬下，更显得秀丽。记得我读中学时读过一篇叫湖上仙子的短篇小说，说的是某年青小伙子在月夜湖边跟一位豆蔻年华的奇丽少女结下一面邂逅之缘的故事。多么迷人的月夜！我真怀疑自己也置身于那湖上仙境中。这是我瞬间的幻觉。——她也许是不会把压弯了的扁担转肩，也许是为了闪让我，当擦过我身旁时，竟然失去了控制，一趔趄摔在堤边。幸好我手急眼快，一把拉着她的箩筐，但人已滚滑到堤基下了。我惊魂未定，她已经爬了上来，因为她并不是湖上仙子，而是一条泥鳅。我相信这时候她的脸定是一阵红一阵青，但都给污泥涂盖了。我真后悔我救的是箩筐而不是人，那刚刚爬起来的她又恰恰相反，关心的是箩筐而不是泥水淋淋的自身。她小心翼翼的掀开纱布检查一下，看到箩筐里的馒头完整无缺，不由得莞尔一笑。

    “谢谢您，太感谢您啦！”

    她的眼睛如湖水般在流动，触发了我的灵感。我马上掏出笔记本来：

    “请问，你是哪个单位的？叫什么名字？”

    她收敛了笑容，盯视着我。——是呀，怎么随便向素不相识的姑娘打听姓名。

    “对不起，我还没告诉你，我是工地战报的。”

    “哦！”她犹疑片刻，愉快地告诉我：“我叫郑漪涟，是中大中文系的。”

    “啊？”我几乎脱口而出，告诉她我是五六届的毕业生，说起来也是同学了。但我终于忍住了口。

    她整一整担子，头也不回，跟先前那样，踽踽独行而去。我望着她那婀娜的背影，后悔没有多问她几句情况，比如她滚的满口满面都是泥巴时，内心世界是怎么样的？这样才能使我的文章写得有血有肉。

    回到工地指挥部，我就连夜挥起笔来。虽然材料极之简单，但是文人多大话，可以凭想象去渲染，搜索自己会运用的一切优美的词语，来赞颂这位“湖上仙子”

    唱戏是我，弹琴也是我，我正聚精会神刻蜡纸。天刚亮“社长”小坤走进指挥棚叫我：“有个漂亮大姑娘在门口找你！”看看他严肃的脸孔，就不敢怀疑他是开玩笑。如果否定错了，反而会被他耻笑自己做贼心虚。我心想：肯定是家里有什么事，妹妹来找我。

    ——哦！原来是我笔下的“湖上仙子”

    “同志，请你不要把昨晚的事写成稿子！”郑漪涟反而落落大方地对我说“我真不该把自己的姓名、单位轻率的告诉你。”

    “为什么？”我猝然一怔。

    她羞赧地低下了头，眉睫如排列着的麦芒向上翘着。她虽没擦油蜡，头发却乌亮亮的，插在和谐的椭圆发鬓上的发夹，镶着几粒小小的玻璃花珠，在朝阳反射下闪闪耀眼，胜似珍异的金刚钻。在梳拨起的鬓发下，象芙蓉般的耳垂紧贴着玉质晶莹的腮巴。更使我惊异的是，她如一尊精工雕塑的女神，亭亭玉立，白色衬衣下呈现出起伏的曲线，苗条的蓝裤平直地垂到脚踝。

    “我的事不值得表扬。”她忽然抬起头来，同时顺手塞给我一篇稿子。“这里写的事更典型。”说完，一阵风似的跑了。

    我打开稿子一看：字迹秀丽，词汇丰富，语句流畅，写的是一位女同学带病苦战的事迹。内容具体生动，有如一首叙事诗。我虽然不费力气得到这样的佳作，但我总感到失望，好象失却了什么似的。

    不知从哪里听说过；世间上是没有一位姑娘不喜欢别人赞美的，而在我面前却出现了这样的一位反常的姑娘。

    “啊，我明白了！”我自作聪明。

    而后我以“记者”的身份奔走于她的工段，特邀她多写义务通信稿。那年月，审稿先审人。我凭借这“特权”从她领队那儿打听她的身世：她出生于偏辟的农村，三代贫农，父亲是个老革命，现在某县任县委副书记。真是又红又专的好苗子！——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既使我疑惑不解，又增添了我的惴惴不安。

    她所投的稿我都毫无顾忌刊登在头版上，并总要在她的名字前后夹上着重号，有时还刻上精致的花边，以引起读者的注意。我以最大的耐心逐字逐句琢磨她的来稿，又以最华丽的词藻润饰她的文章。

    “太感谢您啦！”她每一次遇上我，都说着同样的话，而每一次都使我心里甜丝丝的。

    尽管工作繁忙，生活艰苦，我却想望工程进度越慢越好。但事与愿违，两个月瞬间消逝了。l湖公园完工了，连配套的亭台、曲桥、栏杆也落成了。

    在庆功联欢晚会后，我在往日收稿的老地方留连往返。战地快报停刊了，我又没约也，这不是痴傻吗？——不，是她的痴傻，她拿着稿来了。我们俩人都知道，这不过是以此作为遮掩内心的羞涩罢了。

    l湖公园的建设者是最有权利首先享受美景的。我们漫步在湖堤上。用人工移植的绿草长得密密麻麻，象量不尽的天鹅绒铺在堤岸上；白玉兰跟我们齐着肩高，伴着我们同行；蒲葵葳蕤生光，擦身而过，发出的响声。

    “我真感谢您对我的鼓励！”

    “不，我倒要感谢您对我们这份小刊物的支持！”

    “写作是我的嗜好。”她坦然无虑地向我表白“我读小学时，能有一篇作文贴堂就感到无比高兴。我写的东西，只要刊登，那怕是油印小报，对我都是一种鞭策，所以我报考了中文系。——嗯，我多傻，有谁写的东西不希望发表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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