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墙

    　　大姨还是走了。

    我听说的时候，她已经去了三天了，我最终没有去送她，不知她走的是否安祥？

    窗外青色的云一片连着一片，薄薄的，雨轻而易举就穿了过来，轻轻地落到地上，无声无息，像大姨走了一样。我望着天，忽然就觉得她像原来一样，抽出干活的空儿，撩起永远围着的围裙，有些笨拙地翻越我们两家之间的土墙，坐在我家的炕头儿上，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和妈还有其他两位婶婶玩一种扑克牌游戏，游戏的筹码是玉米粒，她们也许正在为几粒玉米粒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突然墙那边有人叫她了，她就会立刻跑回去，再撩起围裙，笨拙的越过墙去，喂那些不能饿着的羊，而食物，是玉米粒拌谷糠。

    大姨是我们在老家时几十年的老邻居。在我的印象里，她的脸色总是有些暗黄，眼睛有些混浊，手干瘦粗糙，筋脉突兀，她会用这双手一连卷上好几根旱烟，烟管细细的，她用舌头一添，火柴一划，就可以吸了，烟雾常常和她的叹息一起飘散出去，那是疲惫的声音，却不包含一点委屈。

    无论冬夏，她的手上永远不空着，总是拿着劳动工具。听妈说，大姨是很能干的，家里的农活儿她几乎承揽了一大半。姨夫他们两个人和不来，总是争吵，谁也不向谁屈服，大姨要强，更是拼命的干活，一儿两女，很小的时候，在她的影响下，就比我们同龄的许多孩子会做事了。因为肯劳动，她们家的日子在村子里算是富足的。她常常会把家里的每一粒芝麻小事儿对邻居们说来说去，大部分是家里的孩子怎么能干活了，会帮她做事了，她家的菜园今年又能丰收了，果树结了果子又要吃不完了，她们家都做些什么好东西吃了妈常常一边听不惯，说她能炫耀，一边很认真地听她说，她说这些的时候是快乐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她会说着说着，转身走了，一边唠叨着说是去做活儿，一边习惯地发出疲惫的叹息。后来，她年纪渐渐大了，可依旧是年轻时的习惯，不去田地里了，家务活儿又全包揽了。儿女们也都各自有了家，有了家又有了孩子。除却劳动工具，她又有了她的孙儿孙女们。先是外孙，再是孙子，接着是外孙女，到最后，背着的，连同抱着的，牵着的，乡村细小而枯燥的土道上，她躬着背，嘴里念念有词，孩子们跟着咿咿呀呀，这一小队人马，是时常出现的画面。

    孩子们不用背也不用抱的时候，家里新添了群羊，叫起来的时候，和孩子的叫声差不多。冬天的时候，大姨就在家里喂羊，羊怪听话的，玉米粒拌谷糠就能打发了，但它们太能吃。大姨经常在院子里，晃圆了肩膀，筛出金黄的玉米粒，均匀地一溜倒在巢子里，羊总是不依不饶地叫，大姨就得一次又一次地晃圆肩膀。她唯一的爱好就是和几个老姐妹玩扑克牌游戏，有时候，她们常常就会因为谁出错牌，谁多占了几个玉米粒而认真地吵着，其中妈和大姨是最能较真儿的，谁多占一个粒儿都不行。也是趁着玩牌的空夫，大姨又会不厌其烦地数着她的家珍：她家的羊比别人家羊都历害，一生就生双羊羔；她的女儿们很孝敬，又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和新的衣服；她的孙子们特别聪明，有点像神童呢有时数着数着，她的羊儿们就会咩咩地叫着她。

    再后来，她也就得了肺癌，儿女们嚎啕大哭。但大姨不知道，她穿着新衣服和姨夫一起到和我们同住一个地方的女儿家里，老俩口亲亲热热地来爸妈家里串门儿。她说姨夫变了，不和她吵架了；她说最近干点活儿不知怎么就很累，真是老了，没有用了；她说女儿和女婿舍不得她回去，但是天天做好吃的太浪费了；她提出要和妈玩扑克牌游戏，还说妈太小气，总因为几个玉米粒儿和她脸红脖子粗的；她说希望弟弟回来给她掏耳朵，我的手太重了有点儿疼（我每次回家看到她就帮她掏耳朵）；她还说，大女儿又要了第二个孩子，得帮着伺候，不能让女儿累着大姨没有在我家吃最后一顿饭，急着回去了。我和妈说，大姨的脸色好像比以前红润一些了，妈有些黯然，说是因为她得的是肺病，又用了含有激素的药，所以才那样的。我心里一阵难过，我的大姨，为什么脸色好一些，却是因为病的缘故啊！

    这次到女儿家的是姨夫一个人。我和妈去看他，他见到妈就哭了，妈也哭了。姨夫说大姨扔下他走了，他死不起，活不起，两个人这些年臭嘴不臭心，没有她日子没法过啊！望着姨夫佝偻的腰、干瘪的脸、秃秃的头顶，我无语，只觉得心酸一阵一阵涌过心头，我只能嘱咐他，明天一定到家里来吃饭。夕阳下，他目送我们母女的身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小！

    回来听妈说，大姨一直不咽最后一口气，一直等到大女儿抱着最小的外孙回去了，她张开眼睛，看着小外孙对着她笑，她笑了，这一辈子，这是她最后的笑，她的女儿说，这也是大姨平生最美的一次笑！我想像大姨的面容，想像着她灿烂而美丽的笑，心酸再度撞击过来，我的大姨，我该如何去诠释你这最后一次却是这一辈子最美的笑！

    雨早就走了，夜来的时候，几只飞蛾执着地扑打玻璃窗，我倚在椅背上，朦胧中，大姨却又在笨拙地翻越那道永远的土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