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了每个人的脸,静静地,不知是因尴尬而沉默还是因沉默而尴尬。
第二天是周末,官寨方面安排我们跟小宋去家访。每周坚持家访是宋一贯的做法。几个月来,她已经跑遍了方圆百里的几十座寨子。每到一个赤贫的家庭,宋总是要留下一些钱物,前后已用去了她几千元钱。
这次去的大概有四十里山路。托开发大西部的福,山路刚刚拓宽,可以碾过吉普和三轮摩托。我们坐着乡派出所提供的一辆吉普出发了。天气很好,太阳把山中的迷雾涤荡得干干净净,山中的景致澄清、明净,刀砍斧削的悬崖峭壁上,几只灰白的山羊好象是画在上面,几缕清色的炊烟,缓缓的在山谷中升起。
车在山路上颠簸。左望窗外,是一条深不可测的峡谷,一弯江水细得象条碧色的带子,无声地绕在大山的脚下。
看到水,我问同行的校长:“你们住在山上,用水那么不方便,何不住在水
边?”校长好象对这个问题准备不足,想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们这里地少,靠近河边的要种庄稼,二者不能兼顾,只能将就一样。”我不能同意他的说法,因为靠近水的谷地里,还有很多空地荒芜着。
在黑色的岩石之间,一座座灰色的堡垒星罗棋布,那是官寨故人的坟墓。堡垒用岩砖砌成,宏伟而精致。巍峨地耸立着的高大坚实的墓碑表明:山民们对坟墓的重视和考究,远胜他们自己居住的茅屋。在这个生存环境恶劣的山乡,难道生存只是暂时的、痛苦的羁旅,而死亡才是永恒的、休闲的所在?
路越来越险了,有时车子猛然一晃,好象车轮已经悬在空中,似乎翻落深渊、车毁人亡已成定局,但还来不及恐惧,车又恢复了平衡。
车终于陷在一洼烂泥里,动弹不得,于是有点庆幸地下了车。一行人穿林渡柳,不多时分,便看见了一个寨子。一进村庄,一股熟悉的粪香扑面而来,两条黄狗警惕地狂吠不止,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儿,卸下背负的一篓无烟煤,表情呆滞地看着我们。
终于到了,一座岌岌可危的破茅草棚子。一个头发象乱草,脸上煤灰斑驳的男孩趴在门口的一张条凳上练习毛笔字。他起了身,向我们点点头,表情麻木,或者叫不卑不亢。
他说,母亲和几个姐妹下山背煤去了,他一个人在家等我们。
我们走进了他的家门,里面暗得用了闪光灯相机还对不了焦。隐约有张床的影子在黑暗中趴着,上面似乎有棉絮一堆,虽然没有胆量去触摸,我仍然感觉到它的潮湿和冰凉。房里充斥着很浓的霉味。屏着呼吸,撞开这些似乎快要凝固的气味,穿过一个小门,到了他家厨房。这里稍稍光亮,一口豁嘴铁锅歪在灶上,锅里有一小堆掺着米饭的包谷糊,看来是这一家人的晚餐。
吃什么菜呢?我问他。他指指脚边一堆烂白菜和干辣椒。我们摇着头,叹着气。
在家访的整个过程中,这个男孩很少说话,脸上没有丝毫愁苦的表情。他就像一个历尽沧桑、见多识广的老导游,带着一帮养尊处优、少见多怪的游客参观、游历。
我茫然了。在这个闭塞的山村,物质的贫乏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内心的恬淡和安然。当他们穿着单衣过冬的时候,当他们负重在山路上行走的时候,当他们吃着包谷饭、烂白菜和干辣椒的时候,他们是否会感觉到痛苦难耐?而我们穿着大衣,坐着飞机来到这里给他们一些钱,请他们吃顿饭,提供我们认为给他们的支援时,他们又是否会感觉到幸福和快乐,他们会不会心理不平衡或有被施舍的感觉?我不敢想下去了。但愿,我的想法多余而且荒谬。
我们相信,扶贫支教活动,应该能改变他们的观念,影响他们的一生,即使他们一时接受不了我们的那套标准,或者仍没有能力飞出这个贫瘠的山寨,但接受现代文明的教育,将会提高他们知识面,为他们能摆脱贫困与落后打下基础,兴许有那么一天,他们会用学到的知识,在这大山深处种出金果实,或者变成飞出大山的金凤凰。
次日清晨,为了避免那种声势浩大的送行,我们一行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寨子。送行的只有小宋一人,我们只跟她打了招呼。当车子开动时,我们的眼泪都湿润了。
官寨离我们渐渐远去了,我在山下回首,小宋仍然站在寨口高高的悬崖上,本来瘦小的身躯更显孤单。
别了,官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