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睡觉的时候,他就陪着我。当时我的神志时常地恍惚,他身上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让我安心。我喃喃着问他,如果我死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的。他的声音嘶哑而坚定,隐约着一些忧虑和哀伤。
所幸的是那一次我终于逃过了命运里的劫难,一个月的辗转奔波之后我终于全然康复了。我们又能开始继续风一样透明干净的生活了。可是我的外婆却因为过度的劳累,病倒了。这个一生都在为子女打磨幸福的老人,到底在卧床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之后,撒手决绝地离去。
我已经哭泣不出任何的眼泪了,那些悲伤像一层层翻涌的浪一样将我淹没。这个与我相依为命的老人的谢世,让我一整年都沉浸在窒息的悲痛和想念里。而她在那些遭受病痛折磨的日子里,依然竭力地为我寻找一条未来的活路。她托了各样的关系和各色的人在南方打听我母亲的下落,她希望她能知晓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她赶回来,带我离开。
(七)
从十三岁的秋天开始,我就住进了镇子上的教堂。我在这个古朴的小镇上已经没有任何血缘亲人了。孤儿院的神甫收留了我。
那里全部是一些生理残缺或者脸相破陋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灵魂比任何人都洁净。我与他们一起劳动,一起读圣经,一起学会爱与恩慈,而且一起分享神甫发下来的糖果和巧克力。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原来那么多流逝的岁月里,乐小天一直把他的那份糖果和巧克力当作魔术的道具,给了我。这该是怎样的关爱和心疼,我抑制不了地潸然泪下。
到了翌年的冬天,我的母亲终于回到了这个小镇。她是那样一个令我生疏而美丽的女人,她走过来与我亲近的时候我感觉不到任何的欣喜。可是她依然要带我去南方的城市,她说在那里她已经跟我的父亲为我安顿好了一切。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流淌着女人所独有的幸福和甜蜜。
我离开小镇的那天,教堂的孩子们都来送我。乐小天一直跟着舍不得离开。天空中下起了鹅毛大雪,转瞬间我们全身就是一片雪白。我伸过手去温暖他的手,我问他,如果我离开了,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会的。他的声音不带一点杂质的干净和坚定。可是就在他点头的瞬间,已经有大颗晶莹的泪珠从我们的脸颊上同时滑落。他脸上弥漫的忧伤,多么像小时候我们用火为它取暖的雪人啊,眼泪像消融的雪水一样汹涌开来。
(八)
我见到我的父亲,一个英俊而锐利的男人,修长的手指上有终年都洗不掉的颜料污渍。他会温和地抚摩我的头发,在我的脸上轻柔地亲吻。他说,孩子,爸爸妈妈让你受苦了。
我开始融入正常的家庭生活,可是我依然穿山越海地想念那个北方小镇,想念乐小天。我们时常有书信往来,偶尔他也会跑到镇子上的邮局给我打电话。纵然相隔千里,我依然习惯和依赖他声音里的温情。
我出落得亭亭玉立,在学校里已经有男孩子给我写或幽远或沉静的情书。那些不带任何意义的承诺不过让我莞尔一笑,我始终淡然自若。
“流氓兔”是个例外。
“流氓兔”是我父亲的学生,他有棱角分明的脸庞和卓越的绘画天赋。他第一次来我家的时候穿着宽大的白色t恤,胸前印着一只一度流行的“流氓兔”图案。他对我微笑,笑容澄澈无邪。我问他的名字,他嬉皮笑脸地说,就叫我“流氓兔”吧。
“流氓兔”有着乐小天那样的沉和,骨子里却也有一股叛离和喧嚣。他带着我游逛这个盛大的城市,带着我吃遍了各种风味小吃。这个男孩子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我着迷。直到一个夜晚,他在我家门前的一排蔷薇下亲吻我,我才蓦然发觉,他已经摧毁了我童年里所有的眷恋。
我终于忍不住在乐小天打来的电话里问他,如果我喜欢上别人了,你还会一直记得我吗?
这句话就像锋利的刃一样刺伤了他,缄默了很久,他最后隐忍着难过说,会的。
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总有个人不休不倦给你最无私的呵护和爱,比如乐小天对我。
(九)
“流氓兔”终于背叛了我。她和学校里的一个女孩子从暧昧发展到她找到我,质询我。她是桀骜而尖锐的女子,对我咄咄地说话。她说,我跟他更合适,你放弃吧。
我像被猝然击毁的沙漏,一切我都无力控制。在极度的委屈和伤心中,我只能在乐小天那里寻找安慰,他永远是为我遮蔽风雨的城堡。我像小时候一样在电话里哭得肆无忌惮,那天是他从师范毕业的喜庆日子。
乐小天偷偷地赶到我的城市找到“流氓兔”他在喧闹的大街上用男人的方式为我讨回一个公道。“流氓兔”那张俊朗的脸被他的拳头打得鲜血淋漓。可是他也被刑事拘留了。
在那短暂的半个月里,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个纠缠“流氓兔”的女子喜欢上一个更有才情的男生。“流氓兔”也终于醒悟过来,他终究明白真正的爱情所需要的真诚和纯粹。他过来找我,他站在大雨滂沱的夜里忏悔。那一刻他是一个迷途知返的单纯小孩,他的真挚打动了我,我终于原谅了一切。青春原本就是一段兜离反复的岁月。
我们一起去接乐小天出来,我上前拥抱那个五年未见的男孩,他的脸色有些憔悴,可是怀抱依然是宽厚温暖的。我在耳畔问他,如果我结婚了,你还会一直记得我吗。
这一次,他终于看着我释然地笑了。会的。他说,祝福你们。
(十)
三年后的清明,我和“流氓兔”带着我们刚刚满月的孩子去北方的小镇为外婆扫墓。所有的时光都沉静下来。
然后我们去镇上的教堂看望乐小天。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孩子已经长大,凭借着各自学到的谋生技艺星落四方。那个温善的神甫已经去世,乐小天师范毕业后留在了这里,收养和教导那些被遗弃的孩子,继续着神甫的事业。
他从课堂上下来,远远地与我们对望。春天里的阳光明媚而和煦,透过香樟和桑树的枝叶射下来,在地上溅起许多明亮的光斑。有一些白色的鸟从我们的头顶鸣啭着飞过,天空是接近透明的蓝,桑树上结出青色的小果子。时光在那一瞬,仿佛折回了迢遥的童年。
乐小天淘顽地叫我,七公主。他悠然地晃了一下肩膀,然后将手指上的粉笔屑在裤管上轻轻擦掉。
总有一些事情是不需要完整的,也不会轻易忘记的。那些寂寞冬天里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是有这样的事吧:漫长寒冷的冬季,一场接一场的柔软洁白的飘雪,糖果的甜蜜和香樟枝叶的清香。生活简单而纯粹,我们是干净单纯的白色小孩,我们平静而虔诚地在云淡风清的日子里游走。那些消逝的美丽时光都一丝一缕地留在了我们明亮的眼眸里,留在我们掌心纠缠的细细线纹里。我们是如此的幸福。
可是,可是我们总会一点一点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