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囚笼

最痛苦的事情也无过于在孤苦无依、落寞潮湿的夜里独自去面对空空如野的遍地烟盒。现在就是这样的光景。我伏在桌面上，呆呆地望着面前一堆乱七八糟的空纸盒子，不清楚下个步骤该做什么。我明明记得这些烟盒里都被我预留了一棵烟的，但事实上我翻遍了所有却一无所获。我不想深更半夜满大街找烟来买，所以决定再翻一遍看看，不相信它们真的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空了！　

    在其中一个空盒子里我发现了一个酷似香烟的纸筒。　　

    是小越！他把关于我和他的一切都带走了，什么都没有留给我。只有这封信被他别有用心地写下来，在我寂寞难眠、丧心病狂的时候等着我去找寻。　

    信写在事发后的当天晚上，那天他来到我这里，带着一些冷风。进了门，他有些疲倦地对着我微笑、坐下，却并不开口说话。　　

    我们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坐着，他长久地望着窗外出神，而我在看一本心理学方面的书籍，是有关于恋母情结的，怕被他看穿，我还特意包了封皮。所以，当天晚上，我感觉很好玩，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情形就类似于多年前，我静静地坐着偷偷地为我喜欢的男孩认真地画像。　　

    大多数的时候我在看书，偶尔和他目光相接我发现他的眼神满带凄然，他哭了——在我的怀抱里，像个孩子一样！委屈、无助、难过、绝望，第一次看到他低落成这个样子，我知道他的内心肯定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没有说是为什么，我也没有问他，我只是紧紧地抱着他，泪流满面。泪水冷了又热、湿了又干，一直到又累又倦，他泪眼模糊地躺在我的怀里一言不发、昏昏睡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可以想象他走的时候像往常一样调皮地把我的袜子放在脑门上，关掉闹铃，转身出门。那天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小越已经离开，内心里空虚，情绪低落。我看到狭小的空间被他收拾得干净整洁，就连烟灰缸也晶莹剔透。我习惯性地走到窗台，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被蛊咒一般，隐约间只能看到泛泛的白光，不见那曾经的太阳、满地金黄。　　

    窗台的摇椅上放着一张空白的纸，旁边散落着一些烟蒂。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忽然感觉很冷、很害怕！他的电话一直关机，又不敢打电话给阿兰。我像疯子一样在房子里四处搜寻，妄图找到他留给我的只言片语，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决定打给阿兰的时候，我接到了阿兰打给我的电话，电话里的她声音嘶哑、语气平静，她也在到处找他。中午时分，在医院的走廊，阿兰一脸倦容地迎上我，由于过于伤心、缺少睡眠，当时的阿兰眼睛红肿、皮肤暗淡。那天下午，她把一切事情都告诉了我。小越的愤怒、地板上的血、倒在血泊中的叔叔除了这些，我还了解了她灰色的童年、被爸爸抛弃的病死的妈妈、还有抚养她长大的她称作叔叔的人——爸爸的战友，了解了她对爸爸的恨，对叔叔的爱。　　

    从头至尾阿兰语气低沉、情绪平静，而我则一直深深地陷在她苦涩的往事里，仿佛又度过了一段人生。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说不出话来。她送我穿过一条安静的街，告诉我她的叔叔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只是医生说很可能会落下终身残疾。和阿兰分手的时候，我看到街角的马路伢子上蹲着一个灰色的小老头，在他的身边卧着一只孱弱的猫。那情形历历在目，时至今日我还很清晰地记得，那只猫是多么瘦弱，在这街角的暮色里宛如一只轻盈的小鸟

    （六）午夜来信　　

    小嫫，请允许我像他这样称呼你，在我临别的当口，在这样寂静的夜。　

    我不清楚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在哪里，但我知道你一定思绪纷乱、难以入眠。或许你刚刚试图翻遍所有的烟盒，结果却发现了这封信，坐在一片狼藉里读这些字，或者我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这样的话，就请你把它当作是我留给你的遗书吧。　　

    我知道你其实一直都是一个小孩子，就像我写信的此刻，你胡乱地睡在床上，眼角还留着泪的残痕。小嫫，我们本来就是同一类人，都是自己内心的囚徒。我们彼此迷恋但其实各有隐衷，不是吗？我靠近你只是想寄生在你母性的眼神里，而你也只想在某些瞬间从我的身上发现他的影子。　

    你我都在自欺欺人！对于逝世的他，对于我的母亲，对于阿兰，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这种阴暗的想法很卑鄙，我想你也肯定会经常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在潜意识里我们彼此之间已经建立了心照不宣相互隐瞒的默契，写完了这封信我就要走了，所以请原谅我把这个谎言打破，请你原谅我！事实上，没有人可以替代他，我也不可能在你的眼神里获得重生，我的母亲另有其人。她像你一样漂亮，只是性格乖戾、脾气暴躁，但那是我的母亲，是她一个人坚强地把我和妹妹养大。就在写信的此刻我很想念她，尽管她在我的记忆力总是拿着藤条满面怒容。　

    逝者如斯，作为生者应该努力过好自己的生活。天就要亮了，我该走了，也许不再回来。我知道你不会忘记我，就如同你从来不曾忘记他。但我不希望你总是陷在往事的沼泽里，如果遇见合适的人就考虑考虑嫁出去，倘若我真的死了，我会在天堂里陪他，一同为你祈祷幸福安康，请不要为我们悲伤。

    （七）遗书　

    小越，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已经出狱了。这封信就写给这时的你。如果阿兰在你身边，我希望你把信收起来，不要让她看到，这封信我只写给你。

    好了，现在你坐下来，我们聊一聊。　　

    小越，你是个好人。从你第一次进我们家门找阿兰，我就很放心她和你在一起，看到你们之间甜蜜的样子，我甚至会情不自禁笑出声来。在某些瞬间，你们看起来就像兄妹，我喜欢这样，也很怀念。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呵。我喜欢你们每一个，也深爱你们每一个。尽管你没有像阿兰那样呆在我身边15年，但我感觉这没有什么分别。　　

    在你走后的日子里，我的内心一直在挣扎，直到我提笔的此刻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写，要怎样把什么告诉给你。但我的病情日渐恶化，已经由不得我再作思量了。　　

    我曾经是一个孤儿，在我服役期间，我仅有的亲人——我的养父母出了车祸，相继去世。紧随其后，我一直深深暗恋的人在重病期间遭遇婚变，也病逝了。她，是阿兰的妈妈。如你所知，我的人生阴郁而枯燥，在内心深处还隐藏着重重的自卑，仿佛一副脚镣。

    我就是在这样的光景收养了阿兰。这个倔强可爱的小姑娘那年8岁，坚强，独立，也很聪明。之后的15年，我们相依为命，一起开心，一同哭泣。像我这样的人，在许多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感到很难过，她就会在旁边安慰我、还以母亲的口吻数落我，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这时，我感觉自己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孩子，脆弱而敏感。你知道我从她那里学会了不少东西，甚至克服了自卑。这对于我在事业上的进步意义重大。　　

    在我心里，大多数时候我把她当作女儿来疼爱，有时候却想把她当作妈妈来依靠，还有些时候是那么想把她当作爱人一样呵护。我是如此爱她！所以我一直努力去充当一个好爸爸，事实上我似乎真的做到了，直到那个噩梦来临。　　

    早就时常出现的头晕、心悸、面色苍白我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常常用太累的缘故来解释这一切。直到有一天口鼻异常出血，才去医院作了检查。m5型白血病！我一下子瘫在了医院里。　　

    醒来的时候，在病房刺目的灯光下，我仿佛眼见一个正常健康的自己正在抽身离去。我感到了冷，从来没有过的恐惧像一场暴风雪把我席卷。从前那个无所畏惧的我瞬间无影无踪，只残留下这个瑟瑟发抖的具象。冷！从我的身体里渗出来，它们以蛇身的形状在我的表体缠绕，妄图与我体内的冷会合，将我肢解，覆盖。　　

    那天是周六，骄阳如火，而我却只感觉到源源不断的冷。我脸色煞白，脚步蹒跚，漫无目的地走在喧闹的街上。我怎么也没有勇气接听阿兰打给我的电话，她还在家里等着我吃她做的炖冬瓜，她早就跟我说自己发明了一种做法，要我当她的试验品。　　

    我可以想象到我吃的时候她会调皮地望着我笑。她一次次地打电话给我，却都被我挂掉。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怎么面对这突然的变故，我该怎么跟她说呢？！在办公室里伴着阿兰的电话声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鼓足勇气回到了家，一见面她就哭得像个泪人儿。我微笑着骗他说公司有重要决策连夜商讨所以没能回来，并请求她原谅。她让我去休息，自己执拗地跑到厨房再做炖冬瓜给我吃。　

    在卧室里我关了门放声痛哭，我再也伪装不下去了，我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不想离开阿兰。我好想天天吃她做给我的炖冬瓜，天天看着她对我调皮地笑。可是，这一切都是妄想。我，就要死了。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才发现阿兰在地板上瘫坐。她像个母亲一样把我抱住，热泪落在我的额头上　

    小越，我不敢奢望能得到你的原谅，但我感谢你在惩罚我的时候避开了阿兰，她有资格得到尊重，她没有任何过错，她是这世界上最圣洁最善良的女人。在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她怕我自杀一刻都不曾离开过我。

    小越，无论你现在还爱她与否，我都恳求你答应我不要伤害她，她是这世界上最圣洁最善良的女人，应该得到任何人的尊重。　

    再见了，小越！请原谅我可能等不到你出狱的日子接受惩罚，如果有来生，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偿还对你的亏欠。

    再次惜别，小越！你是个好人，祝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