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那座山

    看过很多山，也看过很多人写的山，自己也写过些山。

    近来，家乡的那座山却常常入梦。

    如箭簇？如眉横？如盘子里的海螺？如狮，如虎，如卧牛，如引吭的雄鸡？不，家乡那座山，是决不如这些的。

    家乡有两座山，一座孤峰突起；而那座（其实不能称座，也不能称道——我不知道该称什么）连千山为一山，周遭数百平方公里，高万仞。从县城往里走，要乘车转过九九八十一道秃兀的山梁和同样数量的幽深的山谷方能到它的脚下。然后向上攀爬绕八十一道弯，参拜八百一十座峰，才可以登上它的主峰。中国这块厚土，有两个我尚没到过的地方，一个是宝岛台湾，一个是世界的第三极。如果把整个台湾看作露出大洋的一介小屿，把家乡那座孤独挺立的高峻的小山看作台湾，则它就是世界的第三极。

    它，没有庙宇（天下名山佛占多），在浩瀚的中国山文化里，也只露过半次不大的脸——约一千年前，欧阳修的好友梅圣俞前来造访，并留下一首鲁山山行。文学书里注释说梅圣俞造访的是那座突起的孤峰（现仍名鲁山），但家乡有学人认为应是它。因诗中的句子“千山高复底”只和它相符。果是它，我断言梅圣俞所登，一定不及其高的十分之一。当然梅并没明写自己登上了主峰。不过诗中“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当是实见。而“人家在何许？云外一声鸡”只能是无来由的想象罢了。因为即使在宋之后数百年，连它的脚下，怕也不会有人家居住的。

    它，默默地守望着家乡那块贫瘠的土地几十万、几千万年，无忧，亦无惧。

    我曾经三次参拜它，但至今没登上主峰过，这不仅因为它的高拔和险峻。

    十多年来，我常常苦思：它是什么？一如哲学家总是问：我是谁？

    现在试着来描绘它——

    它，是一座古战场遗址；是一个风之子、风父亲、风爷爷的大家族的固化；是树木、花草、禽兽和昆虫们的乐园；是一本古老、神秘、朴实而厚重的故事；是上帝胸中的块垒——如果长风是上帝鲸饮的酒；是我的粗朴但不原始、原始但不贫穷、贫穷但不志短的永不屈服的父老乡亲；是我的这些父老乡亲们一代代艰难的岁月、不拔的意志和坦荡的胸怀。

    它是我生命里恒久的启示录。

    家乡的那座山，是不能当风景看的。

    2003/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