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口访友

前开阔起来，自觉即使浩荡溆水沅江奔来，也吞纳得下。素来善饮的和尚，更是喝得爽快，美女一杯红酒敬过来，他一杯白酒一仰脖子就下喉咙。我问和尚，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对等？和尚与美女高谈阔论，对我的提问不屑一顾置若罔闻。我弄不懂和尚的酒量，初到陌生地方，他应当自有分寸的吧？而且我知道，喝得高兴，就难得醉，我想，法师今天如此兴味盎然，绝不至于醉的。不料没多久法师舌头开始不听调令，说话变得有些含混，而且语句惯性大起来，在更换字节的时候老转不了弯。接下来的法师会友保留节目，即席给每人赠送嵌名诗，更让我大吃一惊。法师飞速地在夏花从总台撕来的帐薄纸上写下了一句七言妙句，真个龙飞凤舞，恣肆洒脱，笔迹洒脱得无从辨认。我大约猜得前面两字，第三字是无论如何认不得了，便请教法师，法师瞪眼说，你认不得？我说，认不得。法师便不屑理我，自看那字去。半晌说，我、我也认不得了。我惊跌眼镜，心有不甘，说，你仔细看看？法师又努力一瞧，斩钉截铁地说，是湘西！我复看，第三四两字绝无湘西二字的形状。继问，你再看看，先说第三个字是什么？法师说，是湘西！即席赠诗只好等待来日。

    我同夏花把法师搀回夏花家时，一度低头不语的法师掏出手机来，四处拔打电话。我同夏花说，他明天将记不得今夜给许多人打过电话，而且几十上百的话费说没就没了。夏花于是把手伸过去，说，把手机给我，法师如同幼稚园的小朋友交作业一样把手机乖乖交给夏花，几乎是马上，就坐着睡着了。摇推不动。夏花无奈地给他开了电暖器，让他坐着大睡。我在电脑里下了两盘围棋，与夏花说话，然后上床躺了，继与同室另床的夏花说话。后来夏花起身去看法师，回来说，那家伙躺倒睡下了。复上床坐下，说，三点半了呢，睡吧。这一夜不知是我们睡得太甜，还是法师醉得满意，居然听不到一惯既扯天扯地打鼾又咬牙切齿地磨牙的法师一点动静。

    早晨起来有些阴冷。在我的要求下夏花把早餐地点定在严婆粉馆。严婆是传说中最酷的生意人。夏花有专文描写她。比如有女同胞在她粉店吃粉，嫌份量太多，无意轻声嘟哝一句要是下少点就好，严婆会说，下少的你就莫来这里。严婆的酷会让人一时不自在，但她的真又足以给她挽回长久的理解和信任。到得粉馆我立即认同了严婆的酷。她好像没给她的粉馆弄个像样的招牌。但她在她的小馆里给顾客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炭火颀快地燃着，燃出一种坦荡和愉悦。耿直不阿快意恩仇在生意场也可以成功运用，这严婆确实值得夏花特书一笔。有学商学的硕士研究生，可以把严婆现象定作毕业论文研究课题。严婆牛肉粉味道果然不错，份是相当足。让人感动的是，她还备有免费的白菜做的泡菜，供人佐餐。

    饭毕夏花带我们去看沅江同墩旗山。我们路过厂区一个为垂柳环绕的池塘。池塘里雾气蒸腾。我们在池塘边的油菜花地边等到了公司报社的小黄。她同夏花的相机都很专业的样子。昨天同小黄打过交道，看得出她心里的聪明。但她绝对无意显露自己的聪明，待人不卑不亢不温不火。即使有谁无意让她难堪，她也会以她的从容娴静让那些无意的尴尬悄无声息化解消失。小黄不像某些自认出色的人那样自恋，一般不让自己处在话语或行动的中心，却因此显得明白通透，自生一种大气。这一切也许天性使然，也许有意习得。这种通透绝对是难得的和让人愉快的。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是人生一大爽心快事。我不刻意同小黄接近或说话，我们只是东张西望寻找可供摄入相机的东西，但这并不妨碍我理解小黄。

    沅江在这里也显出一种大气。不拖带高山来相夹峙，不湍激喧哗，不百舸争流，因此没了一点功利尘俗气。雾气那样轻柔地散布在河谷，一切显得散淡从容。唯一一只箬竹叶为篷的渔船静静地泊在江边，那样安祥，那样沉静。太阳还没有完全出来，河岸明黄的油菜花，在淡淡的雾气里，婉约地艳丽着，一点也不招摇。河岸没有此行我期望见到的风姿绰约的桃花树，但我此刻以为没有更好。在沉静大气的沅江边，在这样曼妙的早晨，同以内秀为特点的夏花、小黄为伍，张扬喧闹是不相协调的。我喜欢这样的安静清爽的人生。

    我们过河去爬墩旗山。山并不高，但是形状奇特，刀砍斧劈一样地伫立江边。山脚有李花掩映的农家。山腰有小庵，出人意料地供奉着女娲。我问足迹遍及新疆西藏东三省以外的全国各地的明夷法师，在别地见过女娲庵庙没有？法师说没有。我们最终在未到山顶的一处石头阵里坐下来晒太阳。和尚在夏花的督导下完成昨天未竟的嵌名组诗。事后从夏花拍的照片得知小黄于一边静静想着什么心思。我看着对岸湘维水气蒸腾的厂区和上游对岸畦幅规整的油菜花，想拍下来，无奈空气湿气大，效果不佳。我坐在悬崖绝壁上。汤汤河水无声地向下奔流而去。我忽然想听明夷唱唱佛歌。再三央求之下，明夷才收拾了他的纸笔，舒缓地开唱。我赶紧在石头上躺下来，闭上眼静听。明夷的嗓音平板干涩，不事修饰，但于唱佛歌正相宜。歌声纤弱徐缓，将人带往一种空缈、高远、苍凉的情境，让人心生悲悯。阳光温煦着我的身体，风从我耳边拂过，在河谷上空激荡。我觉得人的一辈子，真的还是应当出来走走，同朋友们瞰河浴风晒太阳，是多么真实和值得珍惜的事情啊。而平时以为真实可触的利益，其实多么虚妄恶俗。

    辰溪写古典诗词的老残此时正自驾车赶往大江口。老残同明夷神交数年，一直未曾谋面。她还想见见这边的一干文友。我们开始下山。到山脚夏花于路边草地里采摘蒿菜。我问有时间做社饭吗？夏花说，不复杂啊，很快的。我记得社饭的程序比较复杂。首先要备选上好的腊肉、鲜笋、花生米、香干、粳糯两种稻米，以及将老还嫩的蒿菜。这些配料要经过一系列的加工工序。所以我一直觉得做社饭烦琐耗时。我们过了河迎面遇上了老残。qq群里油嘴滑舌的老残居然是个内心严肃的人，我感叹网络给人的印象是不可靠的。夏花夫人同孩子与同事们去郊外烧烤，但夏花还是果真很愉做好了他的社饭。他富于创见地把墩旗山采来的野葱煮进了社饭里，因此社饭有了别样的香味。夏花还做了酸菜鱼、炒、排骨马蹄汤，等等好几个菜。大家迫不及待地享用了社饭和那些菜，因此夏花在厨房忙完的时候，我们也差不多吃好了。

    饭毕明夷决定改变晚上于江口上火车的计划，打算搭乘老残便车去山塘驿，然后换乘辰溪至怀化的客车。明夷说，火车太晚了。到得山塘驿，才知辰溪怀化间堵车，辰溪车全绕道麻阳走了。老残只好把我们又返送回火马冲火车站。这天乘客空前地多，火车站工作人员如临大敌。火车摇晃着把我们拉往怀化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我给夏花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已经上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