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似乎是一个不太惹祖辈喜爱的孩子,所以我与四位祖辈的“缘分”甚疏。大概也不乏父母亲四十岁以后才意外有我,祖辈们年岁已大、群孙绕膝,不再稀罕的原因吧。
在我还没有出生以前,外婆就早已离开人世了。但我对她却很感敬重,因为母亲怀念起外婆时总是情深款款。外婆出身于一个主仆二三百人的大家庭,知书达理,贤惠温柔,不知什么原因下嫁给了一介穷书生的外公,从此独自支撑起门户。外婆一生勤勉节俭,儿女虽多,粗茶淡饭、缝缝补补,却也维持了一家人的温饱。后来外婆摔断了腿,其实就是骨折的,但当时乡村医疗落后,外婆就一直瘫痪在床,指挥姨姨们和我母亲操持家务,但仍不失清净整洁。我猜想外婆一定是一个儒雅的老太太,可惜我没有见过;外婆在花甲又四年时撒手人寰。母亲常遗憾外婆一生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更为可怜的是外婆活着的时候,有一年流行疫病,外婆先后失去了两个孩子,一个是十四岁的二姨,一个是九岁的四姨,这对一个母亲来说是怎样的残酷啊!我无缘见外婆的面,更没有得到过外婆的疼爱,成为我终生的遗憾。
外公我是见过的,但印象不深,感情也并不好。直接的记忆只有一次,我和长我五六岁的姐姐在外面玩耍,远远地走来白发苍苍的外公,依稀记得他穿黑色的长衫,一幅儒者装扮,外公吹着口琴招呼我们,然后用手举着一把小楷本子大小、花花绿绿的斜梯形口琴,煞是好看。外公大声说我们两个谁先跑过去就给谁,我当然跑不过姐姐,外公竟然一点也不顾及我年小,我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口琴递给了姐姐,后来姐姐一直把口琴锁在她的小箱子里,不许我碰;我认准外公是不喜爱我的。后来外公随舅舅远迁外省,我就再也没有见过,直到传来外公病逝的书信,母亲独个躲在外面伤心,父亲叮嘱我不许惹妈妈生气,我内心才有点恐慌,但却没有丝毫的伤痛,那时我已经快到十岁了。后来母亲忆起外公时常愤愤地说:“不想他,自己有一车学问都烂到肚子里,却不许女孩儿家读书!”外公早年一直是私塾先生,饱读诗书(对高深的易经颇有研究,如今二姐姐家还保存着几本外公古老的线装书),而对姨姨们和母亲却只要求学作女红操持家务,她们每每偷学一些字,却没少挨外公的戒尺。现在想来,外公虽然学问颇渊,却只是一个封建的知识分子。
祖父是在我九个月的时候过世的,但我确是清晰地记得他的仪容的:中等个儿,一身灰色布衣,类似现在的中山装样式,头上戴着棕色的毡帽,坐在我家近门口的床沿上,手托着一尺长的旱烟袋衔在嘴里;我就安安静静乖乖地坐在床里看着祖父。母亲常常称奇,说七八个月的孩子居然能记忆那么清晰,还戏说我是有良心的,因为祖父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出生六个月的时候受惊吓而得病,常常昏迷不醒,药吃得难计其数,针扎得体无完肤,就是不见治愈。几乎没有希望的时候,祖父来了,问“这小闺女儿吃什么药”母亲答了,祖父说这种药要用枸杞做药引方有效的,后来果然就彻底好了;不久祖父就去世了。祖父给了我又一次生命,而我除了那一印记就永远无从报答祖父了,这也成了我终生的遗憾!
四位祖辈中,我与祖母相处的时间最长。虽说我这条小命儿是祖母监督着四十多岁的母亲非生下不可才得来的,而且我还是祖母亲自接生来的(祖母是当地没有工资的赤脚医生,她接生的孩子有几百人吧,从来不收费用,所以祖母活了近百岁,人都说是积了德),但是祖母并不喜爱我,因为她爱孙子。我真正感受到祖母的喜爱是在五六岁的时候,我算是早慧,已经能打好一手纸牌了,逢三缺一祖母就喊我算一个,她虽不当面夸奖我,但有一次二婶婶拉着我赞叹:“奶奶说你小小年纪能看出四五个觉儿,还总能胡!真是聪明孩子!”我心中很是得意,回头祖母给我用小桃核儿雕刻的一对小篮子,玲珑逼真,还有一对用桃木雕刻的小棒槌,我如获至宝,并像林黛玉般小心眼又温文尔雅地问:“奶奶是单单给我一个人的呢,还是。。”话未完,祖母毫不留情面地说都有份的,我心下就凉了,后来也不甚珍惜。知道祖母还是不那么喜爱我,因为逢年过节,祖母给我的压岁钱照例要比给男孩子的少一点,后来祖母再喊我陪她打牌,我就借口要看书写字而不再陪她了,她就常叨咕我“不孝”我虽然早慧,却很晚熟,也确是不孝的,我十六七岁的时候,祖母病重,父亲回乡省视,没有要我去的意思,我竟也没有要去的想法。祖母过世后,我很悲伤,但悲伤祖母的成分并不多,倒是为父亲失去他的母亲而难过。
记忆中家族里还有一位五祖母,温柔慈爱,自己没有亲生,要来的一个儿子,晚年倒也孙儿满堂。五祖母记忆极好,我们同姓是个大家族,孙辈男女大约几十个,她从不唤小名儿,各个都叫大号。我的祖母要是和哪一房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儿生气,五祖母总是劝说祖母,除了她是没有人敢向严厉任性的祖母谏诤的,也因此大家都喜欢五祖母。五祖母对我也温柔慈爱,但是对谁都如此,我也就没有觉出特殊来,况且相处的不多。
父母生我时年纪大,所以我自然就没有见过更多的祖辈,看着孩提时代有祖辈宠幸的人,我总是很艳羡,可惜我“生不逢时”没有得到过祖辈老人的疼爱。 2005-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