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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幸福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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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上,等仇疯子大叫一声扑上来的刹那,四婶手起一刀,正劈中了仇疯子的眉心。仇疯子惨叫一声仰面摔倒,殷红的鲜血顿时覆盖了一张粗陋的大脸。

    四婶扔了菜刀,对杜国有媳妇说:大侄女儿,你都听到、看到了吧?不是我的错,是她们打上门来了,是不?

    杜国有媳妇滴着冷汗说:这倒是不怪你。

    四婶替小小揩掉嘴角的饭粒,忽然哭着骂道:操他们祖宗啊,羊,他们抢去杀了,小小的户口他们不给落,还下死手打我,打完了,还堵在门口胡说八道!北屯那么老实,他能和我有事儿吗?大侄女儿你说,他们是人吗?

    杜国有媳妇对毛北屯的印象并不坏,特别对北屯媳妇还很有好感,说毛北屯和四婶有一腿,这等于说蚊子和大象通奸,不可能嘛,冤枉人嘛!话说回来,冤枉你又怎么样?有气你也得鼓着,有冤枉你也得背着,你想不开,你就撒泡尿气死好了。气死人不偿命,死了你也是花脸狼的大粪——白屎(死)。

    说到想不开,杜国有媳妇有些害怕。心灵、肉体多重损害,一个寡妇怎么承受?杜国有媳妇放下孩子就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做好了饭菜。她觉得四婶是个炮筒子脾气,火发完了,人也舒坦了,该吃吃,该玩玩,该乐乐。为了让四婶顺气儿,杜国有媳妇主动留下来陪四婶吃饭。四婶忍着痛抱了一会儿小小,就躺在炕头睡着了。

    杜国有媳妇刚进家门,杜国有就对她说:事儿闹大了,毛书记那边不算完。

    杜国有媳妇不以为然:不算完他想怎么样?再去打四婶一顿?

    杜国有哼了一声:这年头谁和你讲理?大队已经定了,明天就送四婶去公社学习班,要批斗一个月呢。

    杜国有媳妇不服气地说:这也太欺负人,打了人不算,还埋汰人,换谁都得拿刀拚命。

    杜国有媳妇伺候杜国有吃完饭以后又去了四婶家,进门不到一分钟就跑出来,拍着大腿大喊:快来人哪,四婶上吊了!

    四婶到底没能想开,自己把自己了结了。四婶就是这样的人,如果实在没了活路,她不会麻烦别人。

    四婶死了,毛小小的活路又被北屯一队的社员提上了议事日程。毛庆祥主持召开了一队的队委会,他充分发动十几位队委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先后把一队所有有可能收养毛小小的社员家都过了一遍筛子。出于各种原因,他们又一一否决了所有的动议,使毛小小的扶养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地。

    毛庆祥和蔼地提示道:大家再想想,办法总会有的,一定会有的。

    大家都直着眼睛想不出好办法。

    毛庆祥说:我就不信,咱这么大个生产队,就拿不出合适的办法养一个小孩子?

    任志强说:实在不行,就一家养一天,从前街轮到后街,大循环。

    毛庆祥一锤定音:我看行。

    毛小小的命运再一次被敲定了。

    毛庆祥把毛小小抱回家里的时候,吕梅正在炕上小睡。毛庆祥推推吕梅:哎,起来,干点儿事儿。

    吕梅有些难为情:要死了,天还没黑你就要?天天要都要不够,你吃驴鞭啦?

    毛庆祥说:你起来给孩子弄点儿吃的。

    吕梅翻身坐起来,看到小小就变了脸:你把这个孽障抱回来干什么?

    毛庆祥解释说:一队队委会决定了,每家养一天,一直养到孩子上初中。

    吕梅毫无表情地说:谁决定谁养,我不管。

    毛庆祥陪着笑脸说:怎么能不管呢?我在会上也投了赞成票,起来吧,弄点儿东西给他吃,他能吃多少?弄几块饼干泡上开水,就够他吃一顿了。

    吕梅说:我凭什么喂他饼干?我有饼干喂什么不好?我告诉你,一想起四寡妇那个死鬼,我就反胃,让我管他?你休想。

    毛庆祥自己动手给毛小小泡了几块饼干,刚刚把饼干糊糊的温度调好,吕梅冷不防一巴掌打来,把搪瓷缸子打到地上。

    毛庆祥想发作,吕梅威胁道:毛庆祥,你敢为了这个孽障和我翻脸,我就学四寡妇死给你看,不信你就试试。

    毛庆祥只好妥协了。他想想也是,为了一个地主崽子丢了老婆,的确不值。

    毛小小肚子饿,晚上就哭闹不休。吕梅的孩子一个去当兵,一个在县里参加了工作,一身清静惯了,突然来个孩子哇哇大叫,实在是无法入睡。吕梅悄悄地爬起来,把毛小小放在厨房的木锅盖上。外屋的温度比里屋要冷很多,睡到下半夜的时候,毛小小又蹬了被子,天亮前毛庆祥起来上厕所,发现小小冻得奄奄一息,赶紧把毛小小塞进吕梅的被窝里。毛小小总算缓过来了,却发起了高烧。

    吃过早饭,毛庆祥去大队开会,吕梅趁此机会把毛小小抱到杜国有家。

    杜国有媳妇见毛小小的脸色发红,小心翼翼地问:吕梅,孩子吃什么了吗?

    吕梅:吃饼干了呀,整整四块呢。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东西,他吃了。

    杜国有媳妇又说:孩子好像不舒服,是不是病了?

    吕梅矢口否认:不会,怎么会呢?刚才不是好好的?

    杜国有心里清楚,和吕梅这种女人没有道理好讲。有句成语怎么说?对牛弹琴!老牛不但听不懂音乐,弄不好还要顶你一犄角。眼下重要的是让小小退烧,一直高烧不退,小孩子会烧出肺炎的。最好的退烧办法就是白酒擦身。六十度的老白干,一遍又一遍地涂抹到小小的手心、脚心、额头、前胸和后背,擦得小小浑身发抖,杜国有媳妇赶紧钻进被窝,把小小紧紧搂在怀里。半个小时以后,小小的小脸儿上有了红晕。

    喂了稀饭,小小睡着了。这时候,杜国有两口子才抽空儿好好地看看小小。这小子长得很像毛北屯,脸上的线条圆润,棱角分明的两片嘴唇紧紧地抿着,不时轻轻地呼出一口叹息般的长气儿。小小的拳头举在腮边,细细的手指显得异常精致,简直就是一件艺术品。小小皮肤很白,是那种很细腻的白,像猪油,像茶壶上的釉色,早晨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在小小的脸上,杜国有毫不费劲儿就看到了小小的皮肤下那一条条紫色的血管儿。

    杜国有为小小盖盖被子,心疼地说:苦命的孩子啊。

    这一天一夜,杜国有夫妇放下了所有的家务,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小小。杜国有的两儿一女都大了,他们轮流抱着小小,都用十分亲昵的口气和小小说话,不停地模仿着各种动物的叫声。小小喜欢杜国有的女儿杜卫红学出的狗叫,小狗汪汪一叫,小小就咧开小嘴笑了。小小不喜欢杜家老大学的牛叫,老牛哞哞一叫,小小就扁着嘴哭起来。直到杜卫红的小狗叫声响起,小小才能破涕为笑。杜老大是个调皮的家伙,偏偏喜欢趴在小小的耳边学牛叫,他学一声,小小就哭一声,他再学一声,小小就再哭一声。杜老大的牛叫声大,小小的哭声就大,牛叫声小,哭声也小。

    杜老大佩服地冲着杜卫红说:这小子真聪明。

    小小不喜欢杜老大,杜老大抱他,他总是变着法儿地哭闹。到了杜老二手里,小小不是撒尿就是拉屎。杜卫红抱他,他就没毛病了,一双大眼睛东看西看,什么东西都能引起他浓厚的兴趣。杜卫红得意地说:还是姐姐有人缘,是不是小小?

    其实,小小最喜欢的人是杜国有,每次在杜国有怀里的时候,小小就像一个游子找到了故乡,神情不但安详,而且还有难得一见的惬意。他会久久地盯着杜国有,就像一个虔诚的教徒在瞻仰他的偶像。杜国有一刹那间就找到了童心,一下子就年轻了四十岁,他也变得像个孩子,一会儿咪着眼睛笑,一会儿又咧着大嘴装哭。一老一小,一个不停地说话,一个耐心地倾听,相处得十分融洽。

    这一天过得太快了,杜国有觉得很像毛主席的诗词所言:弹指一挥间。第二天一早,毛小小被柜子媳妇接到她家去了。

    尽管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可是,毛小小的营养状况非常恶劣,一张小脸上只剩下一双大眼睛,以致于杜国有媳妇每次见到毛小小都担心孩子的眼睛会从眼眶中掉出来。毛小小只有一条棉裤,肾又有些虚亏,尿多,别的孩子尿一次,他能尿十次。所以,毛小小的棉裤总是湿的,毕竟不是自己的孩子,谁家也不可能随时为他烤干棉裤。漫长的冬季,毛小小穿着冰冷的湿棉裤,天知道他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每次毛小小到杜国有家的时候,杜国有媳妇会把毛小小的臊棉裤扒下来洗了,晴天就挂在外面晒,阴天则用火烤干。这样就不耽误小小第二天穿着干净棉裤转到下一家。可是,过几天杜国有媳妇在别人家遇到毛小小,他的棉裤又臊得令人作呕,杜国有媳妇提醒人家帮小小洗洗棉裤,人家会说:给他吃就不错了,还给他洗棉裤,他长大能养我的老吗?

    人家说的没错,杜国有媳妇不是四婶,不可能为了小小跟人家犯口舌,也不能跑到别人家里为小小洗棉裤。最让杜国有媳妇看不得的是小小的伤痕,由于缺乏精心看护,小小经常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那时,杜国有媳妇最大的心愿就是盼着小小快点学会走路。

    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那是个阴雨天,杜国有媳妇在猪圈旁喂鸡,她刚把一些玉米粒儿撒在地上,就听到身后有动静。她的心头一紧,一种异样的感觉涌遍了全身:哎呀我的小祖宗,你会走了吗?

    毛小小紧张地迈出一小步,然后自豪而又调皮地望着杜国有媳妇。

    杜国有媳妇鼓励道:小小,来,再走,再走。

    毛小小赤着脚,颤颤巍巍地向前迈出一小步,再迈出一小步,终于把持不住,重重地跌倒了。但是,毛小小没哭,他爬起来,顽强地向前迈进,迈进!地上很凉,很湿,也很滑。这就增加了毛小小摔跤的次数,可是毛小小在哪里摔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地向杜国有媳妇靠近。毛小小那种浑然不觉的韧劲儿,让杜国有媳妇的眼睛湿润了。她感觉到毛北屯和卢玉香在冥冥之中向小小伸出手,他们想扶小小,想抱小小,想摸摸小小,他们想亲亲分别已久的孩子,想给他一些温暖,给他一些爱!可是,他们无法冲破阴阳的阻隔,不能跨越生死的遥远,只能远远地望着孩子赤脚向一个没有血缘的邻居家的女人靠近。

    杜国有媳妇被小小会走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她忘记了小小一直打着赤脚,而一个小孩子根本抵御不住早春的寒冷。一个小时后,毛小小发病了。

    杜国有媳妇喂完了鸡,又去喂猪,喂完了猪,又去抱柴,就在这个时候,毛小小哭了起来。杜国有媳妇发现孩子的脸色不对,不是惯常的发红,而是发青,青中还透着紫色。看来,孩子是病了。杜国有媳妇顾不得烧火做饭,抱上孩子就往毛庆祥家奔。毛庆祥有一辆自行车,杜国有媳妇想求毛庆祥把她和孩子送到大队卫生所去。

    毛庆祥刚好在家。杜国有媳妇说明来意,吕梅就先说话了:哎呀,真是不凑巧,我家的车子坏了,前后胎都没气儿,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杜国有媳妇知道此言有诈,她扭头去看毛庆祥,原指望毛庆祥能见义勇为,谁知毛庆祥把头一低,嘴里也附和着老婆说:是啊,我的车子坏了,你还是想别的办法吧。

    还有什么办法好想?北屯一队当时只有毛庆祥家有自行车。杜国有媳妇带着一腔被拒绝后的耻辱,抱着毛小小大步奔向大队。跌跌撞撞地走出二里路,杜国有跑着追上来了,他接过孩子拚命地冲进卫生所。赤脚医生林淑萍给小小打了针,灌了药,折腾了好半天,小小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杜国有拉住林淑萍的袖子问: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

    林淑萍平静地反问:你们为什么不给孩子穿鞋?

    看看孩子的脚,杜国有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他狠狠一个耳光把媳妇打倒,恶狠狠地骂道:你也配做人?我问你,为什么不给小小做双鞋?

    杜国有媳妇也悟到了小小的病因,她连嘴角的血迹都顾不得擦,喃喃自语道:鞋?

    接下来的几天,毛小小一直持续腹泻,小脸都拉得焦黄。本来,杜国有媳妇已经决定好好照顾小小几天,不料,娘家捎来了急信,她父亲病重,要她火速回家探视。无奈之下,杜国有媳妇只好把小小托付给柜子媳妇。临走的时候,杜国有媳妇嘱咐说:妹子,孩子交给你了,不要让他有闪失。

    柜子媳妇只说了三个字:放心吧。

    柜子媳妇曾经给小小喂了一个月奶,在她的印象中,小小就是她的孩子。不管在哪里碰到小小,她都会把小小抱在怀里,亲得叭叭响。得知小小没有鞋,柜子媳妇用了一夜的工夫,给小小做了一双夹鞋。柜子媳妇手巧,不但衲了千层底,还上了天蓝色的鞋面,每只鞋上都缝上一只活灵活现的虎头。为了防止鞋子掉了,她还在鞋上加了一条拉带,一端缝死,一端钉上了按扣,十分方便。

    有了合脚的鞋子,小小的行走技巧提高得很快,等杜国有媳妇从娘家回来,小小不但健步如飞,而且还能小跑几步了。

    柜子媳妇每次轮到自家养小小的时候,都要想方设法地多留他几天,变着花样给他做些好吃的。有了脚下着凉的教训,一进五月,柜子媳妇就给小小换了里外三新的夹袄夹裤,还求乔老师给小小剪了头发,这样看上去,小小跟一个有爹妈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儿。

    小小很漂亮,一双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嘴稍嫌小,唇形很有棱角,遇到北屯一队任何一个人,他都会张开两手迎上去。看着这个动作,柜子媳妇会觉得心酸。没爹没妈的孩子都是这样,见到谁都会当成自己的亲人,见到谁他都认识,惟独不认识自己的亲生父母!

    小小过了两岁生日,开始全面学习语言。柜子媳妇喊狗,小小就跟着喊狗;柜子媳妇骂鸡,小小就跟着骂鸡。柜子媳妇心情好就会哼歌儿,小小也跟着哼歌儿,柜子媳妇唱得准确无误,小小唱得南腔北调。唱着唱着,准确的便失误了,失误的更乱套了。柜子媳妇忍俊不禁,抱着小小笑成一团,最后谁也唱不下去了。

    不过,柜子媳妇却从小小的胡言乱唱中发现了一个天才,她悄悄地对柜子说:咱小小日后会当一个大歌唱家。

    柜子有些莫明其妙:怎么说?

    柜子媳妇说:小小的嗓子好呀,那声儿脆得像大萝卜。

    以后柜子媳妇想唱歌,总是等柜子在家的时候唱,她一唱,小小就跟着唱。尽管没歌词,没旋律,是信口开河的喊叫,可那副卓尔不群的嗓音果然清脆无比。柜子跟在小小身后,居然听得如醉如痴,听到得意处,他自己也放开喉咙高唱起来。柜子媳妇笑成一团。柜子唱歌和小小一样,也是没歌词,没旋律,也是信口开河的喊叫,所不同的是,柜子的嗓子眼儿像塞进了一团裹脚布,唱起歌来就像一头饿狼在村外的雪地里干嗥。

    小小去别人家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不声不响,也极少动。吃饭的时候,他最后一个上桌,吃过一碗饭,绝不会让人添饭。放下碗就躲在炕角,晚上随便在人家孩子的脚底睡下。天亮以后就自己到下一家去。小小早就熟知了自己的生活程序,哪天在谁家,他从不会弄错。

    小小最怕到任志强家。任志强每次开社员会都大力提倡计划生育,可他自己却在五十岁上又生了一个儿子,这个儿子取名叫任文革,比小小大五岁。和那些戴红袖章的造反派一样,这家伙十分乖舛嚣张,只要见到比自己小的孩子就下手痛打。每次小小到来,任文革都把小小打得鼻青脸肿。让小小不能理解的是,每次他哭起来,任志强老婆不是来哄他,而是抱起任文革小声儿地说:他是地主崽子,小心他咬你呀。地主崽子咬上人就不松口,就像江里的王八一样,那会疼的。

    任文革不服气地说:他不松口,我就打,我把他的牙打掉。

    以前小小不会说话,挨了打也只能忍气吞声。现在小小会说话了,挨了打会找人诉苦:二奶,他打我;三婶,他打我!

    一队的人都知道那个他是谁,小小在谁家哭,在谁家笑,都在一队人的心里装着。可是,谁愿意为一个地主崽子得罪队长呢?队长手里握着参军、上大学、招工、入党、当老师多项大权,可以决定很多人一生的命运。自身的前途与地主崽子两相比较,谁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小见到柜子媳妇的时候,泪水会一对儿一对儿地流下来,他张开两只小手,扑进柜子媳妇的怀里,哽咽着说:柜子婶,他打我。

    柜子媳妇就像当面痛打任文革一样,不是踢翻了自家的板凳,就是打飞了树上的家雀,一直到小小的心灵得到了安抚,她才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给小小吃。

    柜子媳妇安慰小小说:不怕,等婶替你报仇。

    任文革痛打毛小小,已经是一队的一道奇怪的风景了。只要看到任文革鬼鬼祟祟地出现,大家就为小小捏着一把汗。

    柜子媳妇几次都亲眼目睹小小挨打,有心想帮帮小小,又忌讳任志强的权势。有一天,柜子媳妇忽然把目光落在自己的大儿子身上。大儿子叫钱定钧,和任文革同岁,两人个头相仿,钱定钧却比任文革强壮。柜子媳妇暗想,让孩子教训任文革,既可以警告任文革,又不至于引起大人之间的纠纷,最多自己说几句好话,彼此也伤不到哪里去,但小小却能从此免除皮肉之苦。柜子媳妇有意调教了钱定钧一番,然后就找机会让儿子出手。

    钱定钧第一次与任文革交手并没有占到便宜,从战术意义上讲,只是打了个平手。那天天气很热,农闲季节,一队的男女老少都在场院前的大杨树下乘凉。卖冰棍的女孩儿抱着冰棍箱子又响又甜地叫卖。就在这时,任文革来了。照例先找到毛小小,揪住毛小小的头发,左右开弓地搧开了耳光。毛小小还小,根本不会打架,只是双手揪着任文革的衣服,把一张脸完全暴露在外,让任文革打了个满贯。

    柜子媳妇赶紧给钱定钧递眼色,可是钱定钧要吃冰棍,柜子媳妇没带钱,钱定钧就生气了,撅着小嘴跑到杨树后面。柜子媳妇急得心里直冒火,嘴上又不能明说,只好走到杨树下小声地嘀咕:好儿子,你教训了任文革,妈给你杀鸡吃。

    钱定钧这才很不情愿地走上去,推了任文革一把,任文革不甘示弱,跳起来踢了钱定钧一脚。钱定钧一膀子撞倒了任文革,任文革在地上抓了一把烂泥甩到钱定钧的脸上,随后两人被大人拉开,战况便告终止。

    晚上柜子回来,见媳妇杀了家里惟一的一只老母鸡,就虎着脸问起了为什么。柜子媳妇未及开口,钱定钧便得意地说:这是妈妈给我的奖赏。

    柜子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狠狠地训了媳妇一通。柜子的理由很简单,得罪了任志强,他还有好日子过吗?柜子媳妇不服气,一把夺下柜子手中的筷子叫道:凭什么他们任家父一辈子一辈都要骑在我们头上拉屎?老娘就是要让孩子这一辈翻过身来。没有道理可讲的时候,拳头不就是道理吗?

    柜子照例倚着板柜,闷头抽起了旱烟。一直抽到钱定钧吃完了鸡肉,才把满嘴油光的钱定钧叫到身边。柜子说:钱定钧,你妈说的对,不能总让任家骑在脖子上拉屎,明天你见了任文革,给老子狠狠地打,打到他再也不敢欺负小小,再也不敢欺负你,你听清了吗?

    有了大人撑腰,钱定钧的攻击性就变大了。第二天,还是在场院门口,还是在那个小女孩儿卖冰棍的时候,钱定钧突然出手袭击了任文革。这一次打得干净利索,在任文革脸上留下了十几道抓痕,打松了一只门牙,打青了一只眼睛,还把一根手指打脱了臼。当天晚上,任志强老婆带着任文革登门问罪。事先早有准备的柜子媳妇让钱定钧藏在葡萄架下,然后又是倒水又是拿糖,好话说了一箩筐,态度好得让任志强老婆有气都没处使。柜子媳妇不禁暗自得意。

    其实最高兴的还是柜子。他做梦也没想到,钱定钧居然狠狠地打击了队长儿子,而且打得干净利索,没留下任何麻烦。这好像一个人长期生活在阴天里,终于有人为他拨云见日,让他见到了温暖的太阳。柜子一高兴,又把家里的一只大鹅杀了,香喷喷地炖了一锅,让钱定钧美美地吃了个够。当然,柜子媳妇没忘了给小小留下一条鹅腿,还有一块油汪汪的鹅肝。

    钱定钧的好处还远远不止这些,因为他出手帮了毛小小,杜国有媳妇也杀了一只鸡,烧得一身霞色,晚上悄悄地送到柜子家,让钱定钧趴在被窝里再次美美地享受了一通。

    毛小小再次出现在场院门口的时候,任文革居然远远地避开了他。一队的人们都知道事情的原委,但是谁也没对此事做任何评价。

    1972年,毛小小五岁了。

    这两年,毛小小已经不再吃百家饭,吃饭基本上固定在杜国有和钱柜子家,到了饭时,如果杜国有家没见毛小小,那他就一定在钱柜子家的餐桌上。

    毛小小越大越变得不爱说话,走路轻得像只猫,柜子媳妇有时下地摘菜,头皮会赫然一凛,等她一回头,准会看到毛小小挺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柜子媳妇嘱咐过他:小小啊,不要这样好吗?你会吓着小婶的。

    毛小小却依然故我,不改初衷。

    白天,谁也不知道毛小小都在什么地方藏身,反正杜国有媳妇也好,柜子媳妇也罢,谁也别想从北屯一队的地面上找到他。夏天的时候,毛小小很喜欢父母坟前的那一片高耸入云清静无比的落叶松林。一走进松林当中,鼻子里会灌满奇异的松香味儿,满眼翠绿,满耳鸟鸣,空气纯得像泉水一般,在小小的鼻孔里流动。每年的松针都会飘落一茬,几十年下来,树林间的松针累积盈尺,踩上去躺上去,比队长家的沙发还舒服。小小喜欢躺在松针沙发上望天,绿绿的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一切都像是水洗过的,既清新,又自然。望着望着,小小就睡着了,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双手叠加,枕在脑后。小小就凭这一个姿势能足足地睡上一个下午。

    小小爬树的本事很大,不管多高的树,他都能攀到最高最细的树梢,扳着树梢摇啊晃啊,眼看就要掉下来了,可始终也没见他掉下来,有时候他手一松,真的掉下来了,你到树下却永远都找不到小小,他在树半腰上挂着呢,还在那里摇啊晃啊,没事儿!小小可以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上,身手之轻,弹跳之远,让所有的大人孩子都瞠目结舌望树兴叹。小小还有一个绝活儿,那就是在树上睡觉,随便一根胳膊粗的树枝上,他还是那样架着一条腿,枕着双手,一睡就是一个下午,刮风下雨都照睡不误。

    小小夏天从来不在杜国有家或柜子家睡觉,他有自己的去处。如果是晴天,他一般都会呆在松林里,他看过一部越南电影,电影里那个越南少年睡在树林中的网床上,他就把堂叔毛永明扔在江边的一张旧袖网拖到松林里,绑在两棵树上。他爬进网里摊开手脚,吹着树林间清爽的山风,好不惬意。如果遇上雨天,小小就钻进生产队的玉米仓中,那是一排木头仓库,每一间都有四条粗壮的木腿,离地面足有三米多高。小小沿着玉米仓外的一道石墙,慢慢地攀上钉着隔板的横梁,顺着一块脱落的木板缝钻进去,肆意地在凉丝丝的玉米堆上打滚。开始的时候,小小害怕老鼠。玉米仓中的老鼠多得像泥墙根的蚂蚁,到了晚上,不知为什么,老鼠们会疯狂地打架,也不知老鼠有多大,反正小小身边的玉米棒子都被踢得横飞,特别是老鼠们尖锐的叫声,更是令人毛骨悚然。老鼠们打急了,常常从小小的身上蹿过,老鼠后脚上的尖爪把小小的肚皮都抓伤了几次。这种伤口不愿愈合,一连半个月都往外流脓,遇到汗或者沾上水,都会疼得小小全身痉挛,他咬紧了牙才把眼泪憋回去。别人家的孩子有了头疼脑热,都可以哭给大人看,大人也会大惊小怪地围着孩子转。小小哭给谁看呢?不相干的大人不但不会围着他转,有时还会心烦地踢他一脚,然后瞪着眼睛骂道:丧门星,你嗥什么?还嫌人死得不够吗?

    北屯一队有一半以上的人用这句话骂过他。小小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小小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所以,小小每次听到别人这样骂他,就远远地逃开。到了没人的地方,小小会朝着那人所在的方向恶狠狠地还上一句:你才是丧门星呢。

    后来小小终于找到了制服老鼠的妙计。听到老鼠们打架,他就尖着嗓子学猫叫。他一边拍着玉米堆一边尖声喵喵地乱叫,目中无人的老鼠们就吓得屁滚尿流。就这样,十几间硕大的玉米仓变成了小小的夜间天堂。

    睡在玉米仓里,小小很怕打雷。尤其是落地的滚雷,贴着小小的耳边咔咔地爆响。每响之前还有一道耀眼的白光,把漆黑的夜晚照得惨白一片。小小贴着玉米仓的板缝儿向外望,能看到一道道雨柱自天而降,就像半空中的厉鬼在狂笑着往地上撒尿。小小怕极了。可他不敢喊,也不敢哭。厉鬼就在半空中,他的任何一点儿动静都能把厉鬼们引进玉米仓中,那时候他就惨了。他从来没见过鬼,不过,听毛永明说,厉鬼每次抓到小孩儿都把肚子剖开,抓出五脏六腑,一口一口地吃掉。毛永明还说,厉鬼不吃小孩儿的身体,它们喜欢把小孩儿的身体挂在杨树上,招来一群一群的乌鸦。那些尖嘴的家伙才可恶,它们会把小孩儿的眼睛挖出来,慢慢地吞进肚子里。小小没被乌鸦挖过眼睛,不过他相信那一定会很疼。

    下大雨的时候,小小会沿着玉米仓的木腿溜下来,向柜子家疯跑。柜子家的仓房中有一口废弃的板柜,那板柜是空的,有盖子,小小钻进柜子中,还可以从里面反锁上。厉鬼也好,雷公也好,它们谁也没有办法钻进柜子中来,于是,柜子家的板柜成了小小的临时避难所。五岁的小小已经学会了数数,他盘腿坐在柜子中,可以清楚地数自己的心跳。每次数到四百的时候,他就会安静地睡着。直到柜子家那只锦毛的公鸡喔喔叫起来,小小才会醒来。柜子家的锦毛公鸡是个懒家伙,它不是半夜叫,而是日上三竿的时候才叫,小小爬出柜子,从后窗翻进柜子家的厨房,柜子家的饭锅严严实实地盖着,锅里一定会有煮好的土豆或盛在碗里的米饭。这是柜子媳妇留给小小的早饭。小小吃完饭,舀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喝下,就到松林中爬树。

    小小喜欢独往独来,在路上遇到人,能绕道就绕,不能绕道就趴在地里,等人过去了他再走。反正他决不会和任何人打招呼。和那些人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都是废话。毛永明还是他的堂叔,每次见到小小都要从里到外的搜查他,还一再逼问他有没有偷他家的东西。小小很想偷他家的东西,特别是那只手电筒,有了手电筒,晚上可就方便了。小小想过,如果他有手电筒,他晚上就可以睡在松林里,而不用怕脚下的蛇,或者是远处的狼了。

    小小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想办法捉一只狼。北屯一队的后山上有一群狼,平时藏在林子里,冬天常常出来偷鸡摸狗,有一次,一群狼晚上光顾了柜子婶家的鸡窝,把一窝小鸡、鸭子都叼走了。气得柜子婶哭了一夜。小小想,要是捉住一只狼,他要把狼挂在树上,然后用鞭子抽它,他一定要逼它把柜子婶家的鸡鸭都吐出来。柜子家的鸡鸭也是它们吃的吗?

    秋天的时候,小小到狼圈沟去过一次,他在渺无人迹的山沟里转了一上午也没见过一只狼。小小觉得毛永明可能是在骗他。就是这个毛二叔说狼圈沟有狼,而且不是一只,是一群!小小有备而来,他带了一把小刀,还带了一块煮地瓜。他没带水,狼圈沟有无数个泉眼,那里的水都清得像柜子婶的眼睛,一望就能望到底。中午,小小在一块又高又平的岩石上吃了地瓜,又到泉眼边喝了一肚子水。阳光真好,晒在身上暖意融融。他的眼皮一沉,躺在岩石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梦见了几十只大老鼠围着他转悠,老鼠们的呼吸又腥又臊,熏得他直想吐。他一激灵吓醒了,天哪,这是谁家的一群狗啊?这些狗都是土黄色,都竖着耳朵,都拖着长长的直直的尾巴。这时候天已经黑了,西边天的霞色全部退到滚兔岭的后边,一颗又一颗的星星悄悄地挂在天上,向小小调皮地眨动着眼睛。狼圈沟比队里要冷,风吹在身上,肉皮一阵一阵地发紧。小小的胳膊上起了厚厚的鸡皮。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领着一群大狗回家。大狗小心翼翼地跟着他走,不时停住脚向前方瞭望、谛听。小小高兴起来,学猫叫,学狗叫,学牛叫,还学了鸡叫。大狗们也很高兴,围着小小跳着,还呜呜地叫着。可是,到了北屯一队的街口,大狗们谁也不肯往前走了,它们围着小小转了几圈,忽然扭头向山上飞奔。小小喊破了喉咙,大狗们也不肯回头。小小失望极了。

    第二天,小小把这事儿讲给柜子听,柜子吓坏了。柜子第一次狠狠地打了小小一顿,打得小小的屁股都要裂开了,小小哭着跑去了杜国有家,杜国有媳妇听了小小的讲述,也打了小小一顿。杜国有媳妇流着泪说:傻孩子,那哪里是狗啊?那是一群狼。

    杜国有媳妇哭够了,就牵着小小去了柜子家。杜国有媳妇怜惜地看着小小对柜子夫妻两个说:小小日后也许能成大气候。

    柜子不相信地摇头说:他一个野孩子能成什么气候?长大不去坐牢就算咱没白忙。

    杜国有媳妇神秘地说:一个狼都不敢吃的人,不是神仙下凡,是什么?

    柜子夫妻两个都怔住了。他们想到了小小能犯的所有罪行,可他们却没想到这个。杜国有媳妇走后,柜子和媳妇嘀咕:你说杜国有媳妇说的靠谱吗?

    柜子媳妇信服地说:怎么不靠谱?要不人家怎么是会计老婆?

    小小在六岁那年夏天又喜欢上了水。

    那天是八月初,毛永明在后山根的江面上钉毛钩,毛钩就是在鱼钩上绑上彩色羽毛,然后成排地拴在玻璃线上,两端挂在江中的木桩或铁桩上。鱼见了毛钩以为是食物,蹿起来就是一口,却吞下了鱼钩,想挣脱就没门儿了。毛永明一天可以钓一百多斤鱼,全是上好的马口鱼,一斤可以卖到两块钱。小小早就想跟毛永明去钓鱼了,可惜毛永明一直不许他靠近他的塑料窝棚。小小每次见到毛永明都亲热地叫他二叔,只要二叔手里有东西,他一定全力帮忙。小小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毛二叔总算答应带他到江边去玩玩了。到了江边,二叔把小小剥得精光,一个劲儿地往小小身上泼水。小小没下过水,被冷水一激,全身的皮肤都紧绷在一起,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二叔干脆把小小按在水中,只把小小的嘴留在外面。小小毕竟是小小,不到十分钟就适应了水性,虽说不会游泳,可他已经不再怕水了。他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还把江水撩到二叔身上。

    过了几天,小小又跟着二叔去了一次江边。这一次,小小的一个忘形举动,差一点儿酿成大祸。那天小小帮二叔遛完毛钩,摘了十几斤马口鱼,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无聊难耐了。小小缠着二叔教他游泳。二叔嫌费事,把一个救生圈套在小小身上,让他在水中随意折腾。救生圈就是好玩,套在腋下像船一样漂浮在水上,根本不会下沉。小小玩兴大发,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在水中东划西划,开心极了。

    二叔见小小一切正常,就开始往马口鱼桶里洒盐。马口鱼出水即死,很快就会臭破肚子。所以,钓到了马口鱼,一定要先用盐腌制起来。回家挂在晾衣绳上晒几个日头,就是上等的美味。二叔忙了一阵,忽然感觉不对,小小半天没喊没叫了。他走出窝棚沿江面一瞧,头嗡地一声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小小连同救生圈一起滑进了横断浑江的袖网内。袖网就是拦江大网,像一个巨大的衣袖,把整个江面都吞在口里。宽大的袖网口把鱼兜进网里,网眼越来越小,冲击力越来越大,就算是大人进了网内也在劫难逃。二叔顺手抄起一把剖鱼刀,跳着高儿往江里蹿。以最快的速度游到袖网底部,揪住袖网底兜抡刀就割。越急割得越慢,几次都割在自己手上,可是二叔顾不得这么多了,总算把小小拉出来了。揪着小小的头发游回岸上,小小已经没了呼吸!二叔吓坏了,倒提着小小的双脚,试图往外控水。可是小小的肚子是瘪的,这就说明小小是呛了水,只有呛水的人肚子才小,而且不易救活。

    二叔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管怎么说,小小也是一条人命,二叔打过小小,骂过小小,还抢过小小的黄瓜,可二叔毕竟是二叔,没想过要把小小害死。小小还是挺讨人喜欢的,他经常闯祸,可他不坏,他是个孩子,是他的同宗侄子,万一柜子叔或者会计婶儿找他要人,他拿什么交差?二叔傻了,把小小放在鱼缸的盖子上,自己捂着脸,放声大哭。二叔哭了很久,哭得眼皮都肿了起来。一阵浓烟呛得他拚命地咳嗽。二叔刚才忙着腌鱼、救人,忘了把火堆浇灭。本来他想给小小烧几条鱼吃,这下完了,小小永远都没可能吃他的烧鱼了。二叔抹着眼泪去灭火,他刚站起来,忽然惊呆了——小小若无其事地蹲在火堆旁,正用一根小棍子拨弄着炭火中的马口鱼。小小清瘦的背影,看上去像个精灵。小小身上的一条一条伤疤,看上去让人心疼。二叔上前把小小抱起来,高高地抛向天空再稳稳地接住。

    二叔骂道:臭小子,你把二叔吓死了。

    小小看看二叔,再看看徐徐流淌的浑江,慢慢地吐出两个字:不怕。

    生产队天天晚上都开社员会,天天晚上都要学习毛主席语录,都要聆听最高指示。小小也天天跟在柜子媳妇身后,大人喊什么他喊什么,大人唱什么,他唱什么。大人不喊不唱了,他一个人从头唱一遍,常常惹得大人们哄堂大笑。

    只要大队没会,毛庆祥一般都会参加小队的会议,虽说表面上看起来是任志强在主持会议,可是会议的主导权却牢牢地把持在毛庆祥手上。

    任志强对此十分不满,可他只是小队队长,人家老毛是大队书记。任志强敢怒而不敢言。每逢小小单独喊叫或唱歌,任志强就会借题发挥:小兔崽子,你嗥叫什么?这是你嗥叫的地方吗?你真的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任志强嘴上骂小小,实际上是骂毛庆祥。毛小小是兔崽子,那毛家人就是兔子,就是豁嘴短尾巴的兽类。明着说大人开会轮不到小孩子插嘴,暗里指责你毛庆祥越俎代疱,鹊巢鸠占。毛庆祥明明可以今年就到公社去当民政助理,可他偏说北屯的班子还没健全,硬是赖着不走,害得任志强这个书记一直当不成。这个毛庆祥真是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你以为你姓的毛是毛主席的毛吗?错,你那是鸟毛的毛!

    毛庆祥早就对任志强的怨气洞若观火,可他就是不说破,任志强指桑骂槐,他还瞪着小小说事儿。毛庆祥说:小小你这小子,还是个孙子辈儿就想夺爷爷的权啦?你还嫩!就凭你的那点儿操行,老子一句话就让你小葱扒皮——一撸到底。你姓什么你不知道?你还算是个人(任在姓氏上与人同音)?你简直就是个畜生。再不闭嘴,老子就让林淑萍把你的嘴当女人的东西结扎起来,看你还能顺嘴开河不能!

    小小还在乱喊: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

    毛庆祥在冷笑,任志强在讪笑。毛家的人在嘲笑,任家的人在皮笑肉不笑。

    小小在这场政治斗争中,变成了一个至为敏感的砝码,毛家的人要借他生势,任家的人要拿他开刀,杀鸡儆猴。毛家的人顾忌小小的成份,一直对小小用而不保。任家的人对小小常常痛下黑手,这叫打狗不看主人,借以贬低主人的声望。任家的人已经达成了共识,等老毛一走,北屯就是任家的天下,到时候县官不如现管,你能把任家怎么样?民政助理不是党委书记,在公社院里只不过是走狗一条,是骡子是马咱拉出来遛,看谁能遛得过谁!

    从此,小小在北屯一队的路上走,身后都会扯着各种政治色彩的目光。有怨恨的,有监视的,有冷眼旁观的,只有杜国有媳妇和柜子媳妇的目光中带着母性的偏爱,没人的时候,她们会把小小拉进家门,尽己所能,倾其所有,给他一点儿好吃的。

    真正让小小名声大振的是1973年的冬天,那一年,全国的军队都动了起来,沿着伟大祖国的辽阔疆土野营拉练。临近过年的时候,一支部队临时驻扎在北屯一队。正赶上毛永明准备到长春去上大学,一位姓吴的连政治指导员晚饭后就找毛永明谈心。

    指导员说:小毛,你要斗私批修,要防微杜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毛永明平时很少参加政治学习,一提到政治,他就有些胸闷气短。

    指导员说:你要克服小农意识,争取早日真正地融入革命者的队伍中来。

    站在毛永明身后的小小看出二叔的窘境,就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指导员说:嗬,你小小的人儿,也会背毛主席语录?

    小小不服气地说:天上没有龙王,地下没有玉皇,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

    指导员上下打量着小小,问毛永明:这是谁家的孩子?

    毛永明不敢说小小是地主崽子,只是说:他是我的堂侄,鬼机灵的。

    指导员拉住小小的手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我想和你比试一下,看谁能背更多条毛主席语录。

    小小大声说:我叫毛小小,我能背四百多条毛主席语录。

    四百条毛主席语录那是整整一本语录的内容,吴指导员当即和小小进行了比试,结果,吴指导员以三百六十条败北,小小以四百零一条胜出。

    事情传到毛庆祥那里,毛庆祥吓得脸都白了。毛庆祥拍着大腿说:坏了,这个兔崽子又弄出麻烦了。事情与毛庆祥估计的一样,那位吴指导员走了一个月以后,吉林日报社一位记者就慕名下来采访。那位一脸阶级斗争的女记者挂着照相机在北屯一队走访了一天,连饭都没吃就匆匆离开。女记者高深莫测的态度让毛庆祥的心一直高高地悬着。后来这事儿没在报纸上刊登,上面既没表扬,但也没批评,自生自灭,不了了之。

    不过,毛小小却为此声威大震。江南江北的人都知道北屯一队有个孤儿叫毛小小,都知道毛小小是个过目不忘的神童。惋惜之声随之而来:要是毛小小有个好成份,这小子将来的前途就大了!唉,这孩子为什么姓毛呢?就是姓毛也不怕,跟着毛庆祥姓嘛,干嘛要跟着地主分子毛北屯姓呢?毛小小从娘胎里出来,只顾着低头拉车忘了抬头看路,看来,这阶级斗争还是要大张旗鼓地搞,不抓政治,孩子投胎都他娘的走错了路。

    新年说来就来了,腊月二十九那天,又是满天飞雪,又是北风凛冽。毛小小在这一天有了一双新棉鞋。这双鞋是毛永明给他买的。小小本来打算穿着新鞋去送二叔。可是,小小没能做到。二叔他妈听说二叔为小小买了鞋,就气急败坏地找到小小,把鞋从小小脚上生生地扒走了。小小哭了半夜,不知道是心疼那双鞋,还是心疼二叔毛永明的友情。不过,小小第二天还是去送了二叔,二叔看到小小没穿新鞋还怪了小小:新鞋要穿,等脚长长了,想穿也穿不了了。

    小小没说鞋的事儿,只是拉着二叔的手,轻轻地哭了。他知道,二叔一走,他在北屯一队又少了一个亲人。在北屯一队,他毛小小的亲人不多,除了杜国有一家,柜子一家,只有二叔!

    二叔其实也舍不得离开小小,自从这个充满了冒险与刺激的夏天以来,毛永明已经变成了毛小小的铁杆朋友,这个时候,毛永明完全弄懂了什么叫忘年交。毛永明和杜国有媳妇、柜子媳妇一样,都变成了毛小小的情感俘虏。毛小小的机智、平静、淡然处世和对苦难的浑然不觉,都让毛永明折服。尽管他知道,毛小小对这一切完全不知情,完全是靠着一种命运形成的惯性懵懂前行。

    无知也是力量,这话说得真对。

    毛永明牵着小小的手,从北屯一队一直走到大队。在二队丁志国家的房头,也就是毛北屯当年出事的那个陡坡边,毛永明忽然抱起了小小,望着当年毛北屯挂过的那棵树,眼泪就像春天的檐冰化水,一滴接一滴地淌成了流儿。毛永明嘱咐小小说:二叔离开以后,你不许去江里游泳,不许一个人进山,如果我知道你瞎跑,不打死你才怪。

    小小也哭了,他不管二叔说什么都胡乱点头。

    二叔后来上车走了,毛小小一个人顶着寒风沿着大道回家。毛小小不知道这一天已是大年三十,不知道二队的孩子们为什么开始放鞭炮。硕大的电光鞭一个接一个炸响,先是一个一个地放,后来是一串一串地放。那种惊心动魄的响声,让毛小小心动。毛小小忘了冷,忘了一天没有吃过饭,忘了自己穿着一双开了口的破棉鞋,忘了自己的棉衣上没有一颗纽扣儿,也忘了年三十要到哪一家去吃一餐年夜饭。他痴痴地站在丁志国家的墙外,看着丁跃进用一根香火在点鞭炮。丁跃进胆子好大,敢把电光鞭捏在手里放,叭地一声,手指尖上只剩下一团红色的纸屑。那份潇洒真棒,棒得毛小小心里痒痒。他很想有一个电光鞭,很想像丁跃进那样把它捏在手里,举在空中,捂着耳朵让它炸响。只可惜他什么都没有,他有的,只是瑟缩的冷风,只有饥肠辘辘,只有手脚上一个连着一个的冻疮。

    丁跃进放了一长串鞭炮,就跟着妈妈进屋吃饭去了。他们家的饭桌上一定有鸡有鱼有肉,他们家的小炕上,一定会有满满一盆泡在冷水中的冰梨,会有又酸又甜的山楂水,有蒸得又圆又大的面鱼、馒头和包子。

    忽然,毛小小睁大了眼睛——他有了一个重大发现!在丁志国家的院子里,还有十几个没炸过的电光鞭,鲜红的纸,圆圆的造型,似乎还散发着浓郁的硝烟味儿毛小小没有什么好犹豫了,他纵身跳过那道矮矮的石墙,鸡啄米般捡起地上的哑火鞭炮,转身就往院外面跑。小小跑慢了一步,丁志国家的大黑狗扑上来,在小小的腿上咬出一个大洞,血汩汩地涌出来,一步一痛,痛得钻心。换了平时他会哭了,可他今天没哭,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拥有了十几个鞭炮,虽说不会惊天动地地炸响,但这没有关系,只要把它们折断,只要用烟头点燃,就能绽放出绚烂的火焰。能拥有那份惊世骇俗的美丽,足以对一切疼痛都忽略不计。

    北屯一队就在前面,北屯一队的人家都挂起了红红的灯笼,都贴了对联,都杀了鸡宰了鸭子,都打扫了门庭,都在辞旧迎新,都在欢度春节。毛小小有了这些鞭炮,也有了过年的感觉。兴奋,满足,快乐。他希望明年、后年、年年都能有一把鞭炮,最好不是哑炮,是带捻子的新家伙,是一点就响的愣头货。天慢慢地黑下来了,一团又一团亮光儿出现在村口,毛小小知道,那是孩子们手里的灯笼!毛小小加快了脚步,能和孩子们一起玩玩,能跟在钱定钧他们身后叫着喊着,那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幸福。毛小小一年一度的幸福时刻来到了,他不想错过这种幸福。尽管他的有生之年幸福不多,可他毕竟有幸福,就在这个寒冷的年夜里,幸福已经变成了十几个不会响但能绽放焰花的鞭炮。

    毛小小走进北屯一队的时候,首先看到了任文革,任文革不但没敢对他下手,还友好地笑了笑。小小也笑了。他不能不笑,他不笑就显得小气了。他把手里的鞭炮亮给任文革看,亮给钱定钧看。他的意思很明了:你们有的,我有了,你们没有的,我也有了。毛小小很快就融入了孩子们的队伍。尽管他衣衫破烂,但在这个没有月亮的年夜里,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随着孩子的欢笑声此起彼伏,一个快乐的年夜就这样开始了!

    三十九年后的年夜,年届不惑的毛小小站在北屯一队的夜色中,试图找到当年那个瑟瑟发抖的孩子,可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尽管家家户户都挂出了红灯笼,贴上了对联,可是,街巷里没有罐头瓶灯笼的亮光儿,也没有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笑闹。现在的孩子喜欢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一边看春节联欢会,一边清理着押岁钱。毛小小想,如果让孩子们都看看当年饥寒交迫的毛小小,他们会做何感想?无疑,他们会惊讶,会困惑,会诘问,甚至会不相信那段苦难的存在。他们太幸福了!毛小小固执地认为,孩子们应该了解那段历史,应该学会正视苦难,应该正确理解幸福的含义。幸福不会长久,苦难却会重演。如果一味地认为幸福就是锦衣玉食,那么苦难就像冬天里的饿狼,会紧紧地盯住他们不放。

    毛小小接了一个电话,妻子恼火地在电话里说:管管你儿子吧,他不想吃饺子,掀翻了桌子不说,还砸了电视遥控器。

    毛小小想发火,后来一想今天是大年三十,自己又远在东北老家,就算是发了脾气也是鞭长莫及,他只好淡淡地说:先这样吧,有什么事等我回去再说。

    关了电话,毛小小暗想,回去我又能说什么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十年惯出来的毛病,哪能一天就改掉呢?儿子的事只能慢慢来,不能急。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都得让儿子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幸福,做不到这一点,恐怕他将来不想吃的就不仅仅是饺子,砸的也不仅仅是遥控器了。

    天有些冷,风越来越大,毛小小竖起衣领,大步向最近的柜子叔家走去。柜子叔家灯火通明,看来饺子已经煮好,就等着放过鞭炮就吃新年元宝了。毛小小想,一定和柜子叔的小孙子商量一下,迎年的鞭炮让他来点,他想,如果小家伙不同意,他的愿望还不一定能实现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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