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伯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像一团轻轻的晨雾,又像一缕袅袅的炊烟。
就从那天起,我大伯和大娘都老了。
这边烽火刚熄,那边硝烟又起。我大嫂带着两个兄弟打到四姐门上,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我四姐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大嫂又抓又挠,把她那张黑红的脸弄成了破笊篱。后来我大嫂打累了,坐在地上喘气,四姐瞅准时机,一路高唱着走进松树林。绿色淹没了四姐,同时也淹没了四姐的歌声。四姐找了一个窝风向阳的地方,又开始做傻事。四姐只穿了一件衣服,随手一脱就让身体直接拥抱了阳光。四姐的歌声又响亮起来。没有歌词,不成曲调,只是随心地叫喊,听上去,有一种莫大的伤感。四姐唱累了,直挺挺地倒下去。草香弥漫,松香四溢,阳光像风儿一样,在四姐的鼻翼间蹭来蹭去。四姐这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向老天伸出手,幽幽地喊,天哪,刘三儿可是三天没回家了。
我大嫂找到林子里来,看见四姐的模样,大嫂心软了,她坐在四姐身边,抽泣着说,老四呀,老四呀,你这个二乎,你这个天大的二乎!大嫂说这话时,已经原谅了四姐。大嫂知道四姐没错。大嫂临走的时候,把三个孩子也带走了。四姐这个样子,没有刘三儿的帮衬,不能让她带孩子。四姐望着远去的孩子们,又是那样轻轻地笑了。四姐脱掉衣服,站到溪水里清洗,一边洗一边喊,刘三儿,快来背我呀,快来呀。这时候已是秋天了,尽管天还不冷,水却凉了。咂手的凉水浇在四姐身上,激得四姐哇哇大叫。四姐的二乎被浇散了,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四姐忽然扔下塑料瓢,跳着高往对面的山包上扑。刘三儿就埋在那里,新坟上还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四姐慢慢地跪下来,闷闷地叫了一声:三儿呀——
周围都是高高的松树。秋天的松树开始变黄,松针开始变软,轻风掠过,松针像一层细细的黄沙,纷纷扬扬地随风坠落。四姐觉得这密密的松树好像一片丰收的庄稼。庄稼可是好东西,能吃饱肚子,能酿酒,能漏淀粉,能卖到粮站换现钱!庄稼装满了粮仓,心里就不会慌乱。有了粮食,孩子们会比赛似的蹿个头儿,长得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壮。可是,三儿你怎么不回来呢?我想你啦,我要你啦,我馋你啦!再不回来,我就恨你啦,我就不要你啦四姐哭了,像松树坎所有的女人哭坟一样,四姐也是唱着哭:三儿呀,我再二乎也知道,你死了!你再也不会闻我的胳肢窝了,再也不会闻我的臭脚丫了,再也不会跟我乐了。三儿呀,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喜欢和你乐,我喜欢那种舒服,你让我软软的,我的胳膊腿儿都软得能擀成面条了。三儿你好狠心,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呀!我都不舍得说你了,天下的男人谁像你这么狠心?二驴子狠吧?他打老婆,骂老婆,但他一天也不肯扔下老婆。你不打我也不骂我,可你把我扔得远远的,你知道这种滋味吗?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比死了还难受!
四姐的眼泪,生生把刘三儿的坟头都砸出一片坑。
一转眼,生产队解体了。
我大伯光荣卸任队长职务,李不点儿从此粉墨登场。李不点儿新官上任,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在松树坎的街巷里走动,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使见到我大伯,他也是鼻孔朝上。牛逼惯了,难免有些大意,那天他带人到松树林砍树,居然忘了四姐是个二乎。李不点儿说,老四,你马上收拾一下,三天之内搬出这里。四姐不知道李不点儿现在是松树坎的最高领导了,她冷笑着说,让我搬家,你算老几?李不点儿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身份。李不点儿说,老四啊,我现在是松树坎的队长了,你爹下台了。四姐说,放屁,你这样的损贼也配当队长?给队长当外孙子还差不多。李不点儿大度地一笑,不信是吧,你看,我现在决定把这片树卖了,砍树的人我都领来了。四姐猛地睁开眼睛,逐个审视着来人,这下她看清楚了,油锯,板斧,砍刀,是砍树哩!四姐夺过李不点儿手中的板斧,拦腰就朝李不点儿砍去。李不点儿动作快,一个虎跃躲开了袭击。四姐疯了,见人就砍,招招都下死手。李不点儿见状不妙,只好带着几个人撤回去了。
第二天,李不点儿叫上村长和书记一起来到松树林。李不点儿这下子腰板硬了,他气势汹汹地走在前边,边走边喊,老四,老四,你今天还敢撒野吗?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一个二乎!
李不点儿停住了!
他真真儿地看到,我大伯一家人都怒目横眉地站在通往松树林的小道上。我大嫂的两个兄弟还扛着两杆猎枪,机狗子张扬地扳开了,稍稍一碰扳机,枪口就能吐出一个死神。李不点儿心计有余却凶恶不足,见到这个阵势,先心虚了。他不无谄媚地冲我大伯点点头说,大叔,你也来了。我大伯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样败咱们松树坎的家当!李不点儿说,大叔,我哪儿敢?李不点儿两个堂兄弟仗着人多,有些不服气了。老大李国勇说,哥,你现在是领导,怕他干个鸟儿!老二李国利也说,就是嘛,听蝼咕叫还不种地啦?操,我看有些人就是能装逼,有枪怎么的?敢给老子来一家伙?我大嫂的大弟弟上前一步,把枪口塞进李国利的裤裆里,砰地放了一枪。人倒是没伤着,裤裆却烧出一个大洞。李国利的脸马上白了,他冲着我大嫂的弟弟嚷,你还真来呀!我大嫂的弟弟说,你信不信,我下一枪把你的命根子打碎了喂狗!李氏兄弟一溜烟地跑了。
李不点儿失去了保护,陪我大伯抽了几支烟,也回松树坎另想阴谋去了。我大伯让四姐带着我大嫂他们先回去,他要一个人在林子里坐一坐。四姐那天包了饺子,等水开了锅,四姐想起我大伯还在林子里。四姐腿快,一路找过去,很快四姐嚎叫着跑回来,大嫂问了几句问不出话来,只好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冲进林子——大伯死了。大伯是坐在林子里死去的,死的时候,手上还夹着一支李不点儿给的红河烟。不过,我大伯的样子很平静,像是轻轻地睡着,眼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四姐哭了一会儿,进屋找了一块白色的床单,把我大伯的脸蒙住。因为我大伯是在外面死的,我大娘不让大伯回家,就在四姐家办了三天丧事。那时候松树坎办丧事还没有响器班子,奔丧的人至多有一条孝带,族内的亲戚会多一块黑纱。其实也不是纱,就是一块一拃宽的黑布,男左女右用别针别在衣袖上。
那三天,林子里挺吓人。每天三场,三天九场,林子里回荡着一群女人的哭声。全队的人都出席了丧事。我大伯在松树坎德高望重,几乎每一家都受过他的恩惠。像小孩参军、招工、入党、当老师甚至包括两口子闹离婚、保媒拉纤、生老病死我大伯逢事到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吊丧的人来了,先把一卷烧纸放在我大伯的灵前,然后跪下来磕头,来客磕一个,孝子贤孙还三个。
李不点儿也来了。李不点很得意,他知道卖林子最大的拦路虎死了,这很好,现在是“钱景一片光明”李不点儿放下组长的架子,端盘子拿碗,里外屋忙活,好像死的不是我大伯,而是他老子。遇到四姐,李不点儿见旁边没人,放心地瞪了四姐一眼。四姐说,你瞪我干什么?不怕烂眼珠子?李不点儿说,喂,等你爹下了葬,我们还来砍树。四姐哈哈大笑,笑够了忽然盯着李不点儿说,你还想等到我爹下葬?你今天晚上就死,你死得比狗还难看。李不点儿踢了四姐一脚,骂道,死二乎,你以为我是为你爹送葬吗?我是为林子送葬来了。李不点儿骂完,没事人似的回到院子里坐席吃晚饭,根本不在乎四姐对他撅嘴撮腮。
晚上,全队的男人都留在四姐家守灵,李不点儿却回家了。李不点儿是组长,他可以不照顾前队长的死情面。李不点儿还喝多了酒,他喝完酒手不老实,见到妇女就掏人家的胸窝子。几乎所有的年轻妇女都往外轰他。他趔趔歪歪地走了。第二天一早,李不点儿家门口挂出了丧幡。人们以为是李不点儿他爹死了,可门口的丧幡很短,这就很奇怪了。丧幡一是报丧,二要公布死者年纪,一岁一个素纸花,七十就七十,九十就九十,李不点儿三十多岁,丧幡比喜丧整整短了一半儿。李不点儿是掉到井里淹死的。人们纷纷猜测李不点儿的死因,关于鬼啊神啊这些自然不可信,但我大嫂的猜测却令人信服。我大嫂说,李不点儿因为喝醉了酒,走到井边口渴了,想用辘轳把子打点儿水上来,不小心滑进井里,最后被水呛死了。
李不点儿的死应了四姐的预言,谁还敢再打林子的主意?松树坎的人相信四姐的二乎是天意,大智若愚嘛。松树坎的男人在一起闲聊,聊得最多的就是那片松树,他们说那是一百多年的松树,难免有些树要成精,成了精自然有法力,你冒犯了树神,树神也会冒犯你。李不点儿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再加上前面的刘三儿和我大伯,里外可是三条人命呀。
就这样,松树林有了一层光环。
四姐也有了一层光环。
四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神秘的光环,每天还是别着镰刀在林子里转悠。遇到斜生出来的树枝,四姐就挥刀砍掉它。林子里到处都是成堆的松枝,到了冬天,四姐把它们扛回家,当烧火柴用。四姐家的炊烟散发着浓浓的松树油味儿,这种烟很粘,随着松树林中的细风在低空中飘荡,一条一条的,弯弯曲曲的,把松树林映衬得亦仙亦幻。曾经有一个部队的新闻干事抓拍了这个情景,还在全军影展上拿了一等奖。
神吧?
我再一次回松树坎的时候,我大嫂——就是远征大哥的媳妇也进了林子。那时候,我大嫂连同四姐一起与村里签了合同,出钱买下了这片松树林的林权。我没事儿就进林子帮大嫂和四姐干活,没活时,我沿着林子里四通八达的小道,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对我来说,这片林子就是天堂。走到林子边,我便想:瞧,我在天堂门口;走进林子中,我又想:看,我在天堂之内。我和风对话,与水交流,与安静碰撞,向林子中的草草木木表达爱情。
说到爱情,大嫂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每次说话都要深追细究,大嫂希望我找一个城市姑娘。大嫂认为城市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我有些奇怪,农村姑娘为什么不是姑娘,大嫂大笑着说,现在的农村姑娘,那都是些假家伙。我觉得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农村姑娘为什么假?她们同样有血有肉啊?大嫂没给我解释,一个人扛着斧头,到沟边砍枯树枝去了。我那时候还没谈恋爱,所以我无牵无挂。但我已经在松树林子中规划了一条爱情之路。我对此很有信心。我觉得我的爱情之路一定会和林子里的松树一样,有一种天然的神秘。
我的假期结束之前,四姐出事了——林子里起了一场大火,为了扑火,四姐倒在火海之中。那天我偏巧不在,我到大娘家帮四姐拉粮,因为大娘家的农用三轮车爆了一个车胎,所以要在松树坎住一夜。第二天大嫂回来报丧,我还在炕上睡觉呢。我要睡梦中听到大娘一拍大腿,凄凄惨惨地喊道:二乎哎,你怎么走到妈前头去了呢?
那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四姐一个人进了林子。林子里好静,枝不动叶不摇,四姐能听到细细的松针在脚下轻轻折断,发出清脆的劈啪声。四姐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月光,又像是拥抱空气。林子里的空气像山泉水那么甘冽清澈,四姐可以听到空气流动时叮铃铃的响声。四姐走到一块月光明亮的空地时,便站住了。四姐仰起头,盯着月亮看,看了一会儿,四姐流泪了。四姐说,三儿,你看见我了吗?我想你了,想你想得我都二乎了。
四姐开始做傻事儿了。
四姐的身材还和当年一样,没胖,但也没瘦,依旧是耀眼的白。四姐向月亮伸出手,像是在用月光冲凉。水一样的月光真的向四姐流来,一直流到她的心里。体内注满月光的感觉很好,五脏六腑都在洗澡,都发出舒服的呢喃。四姐双手抱着头,不时地扭动着身子。四姐的身体没有任何二乎印迹,随便一扭,就能扭出奇特的意味。四姐并不知道,这里正是当年她被狼追上树的地方。头上那根横伸出来的树枝上,还残存着她当年的体味。四姐到底是二乎,对拥有重大纪念意义的地方居然视而不见。四姐相信松树能越长越高,但四姐不相信或者不懂得相信,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存在着巧合。
就在这时,四姐发现了火光。松树林是不能看见火光的。松树含油率极高,即使是活树见到火,也会烧得啪啪响。四姐向火光蹿去。这些日子天气很干燥,林子里的干松针见了火,那是真正的烈火干柴。四姐冲到火场边,折断一根树枝乱扑乱打。四姐怎么能扑灭松树林中的大火呢,越打火越着,越打火势越旺。四姐绝望了,扔下树枝大哭起来。可惜,大火不相信眼泪,四姐再凶悍,靠泪水也不能灭火。大火烧到一定程度,空气开始打起旋涡,一股浓烟袭来,四姐一头栽倒在火堆里。
就这样,四姐死了。松树坎的段木匠把火锯架到了松树林中,半个上午便为四姐做好了棺材。松木棺材,原皮原色,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四姐被埋在刘三儿的坟边。这是一个不高的山坡,旁边是一条淙淙作响的小溪。夏天的时候,坡上开满艳丽的山菊花,风吹过来,山菊花一浪压着一浪,花香薰得蜻蜓蝴蝶都醉了。下葬的前三个晚上,我大嫂带着四姐的两女一儿到坟前送火,一堆松枝烧起来,火光把半边天都照得通亮。我大嫂有些生气地叫:二乎啊,你把一片林子扔给我,我怎么弄得过来呢?四姐的三个孩子都围在我大嫂身边,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我大嫂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嘴唇哆嗦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年,一条高速公路穿过松树坎,设计图正好压在那片松树林上。勘测队开来了,在林子里来来回回地穿行了三天。大嫂也在场,她当时并没从那些斯斯文文的勘测队员身上发现危险,还帮他们烧水泡茶烧火做饭。直到勘测队上车前,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下大嫂的房子,叮嘱大嫂尽快搬家。大嫂拉住人家追问究竟。人家把事情原委说了,惊得大嫂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嫂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年。刚进正月,大嫂就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浑身难受,又酸又疼,吃饭都没有力气。大嫂是被修路吓着了。这是一条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路宽超过五十米,宽五十乘长两千五百,那是十万多平方米。如此算来,几万棵树就没了!夏天动工,伏里的树还能卖上价钱,要是春天砍树,几万棵树只能烧火。天哪!大嫂每隔几分钟就这么叫上一声。如果是松树坎村里占地,大嫂可以让村里赔钱。可是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国家征用地皮,大嫂就没有权力索赔。当初和村里签订合同时,谁能想到国家要在这里修公路呢?大嫂到四姐的坟前捶胸顿足地哭了一个下午。可是,四姐坟前一片安静,连坟头的兔尾巴草都没摇一下。大嫂说,老四,要是砍了林子,我就喝药自杀,我来和你作伴,不再操心这片林子了。
过了正月十五,上面来了一位领导。这领导是个女的,穿着很得体,头发新烫过,头上还散发着一股药水味儿。女领导围着大嫂的房子转了一圈,然后开门进屋。大嫂正在烧火,给大伯做了三十年儿媳妇,大嫂有了一些见识,知道这女人来头不小。大嫂不敢说话,提着烧火棍警惕地跟在女领导的身后,大嫂下定决心,如果这个臭女人耍威风,她就抡起棍子揍她个狗娘养的。
女领导坐下来,很严肃地问,这位大嫂,如果我们砍了你的树,你准备怎么算树钱?大嫂顿时红了眼圈,带着哭腔说,哎呀大领导哇,你们为什么非要砍树呢?把路挪一下,既修了路,又留下了树,这有多好呢?女领导好奇地看了看大嫂说,树总是要砍的,这还省下你一笔林业采伐审批费呢。大嫂说,领导你不知道,为了这片林子,我们家搭上了三个死人一个活人。女领导一怔。大嫂详细地讲了刘三儿、四姐、大伯以及远征大哥的故事,讲到后来,两个女人竟然抱在一起痛哭。女领导什么话也没说,擦掉眼泪上车走了。大嫂眼看着女领导的车走远,返身就奔向四姐的坟前。大嫂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完也不走,而是用力拍着四姐的坟头。大嫂想把四姐惊醒,这时候,四姐的二乎劲儿成了大嫂的主心骨。大嫂说,老四呀老四,你就是死了,这片林子也是你的。我现在就是替你跑腿儿的丫鬟。
太阳向西山落去。西山像一道水线,在黛色的阴影下摇摆起伏。水线折射着艳丽的霞光,把大嫂的周身涂抹得一片金黄。脑后涌起的一阵冷风,让大嫂哆嗦了几下,她感到一股阴气直逼肺腑。大嫂扭过头,向四姐的坟头张望。大嫂知道四姐醒了,四姐和刘三儿站在她身边,再后边,站着我大伯。我大伯还像活着那样,满脸都是刀刻一般深邃的皱纹,眼神忧郁,没有表情。现在,大嫂不再心虚了。我们家的人死了也像活着,关键时刻还可以出来为亲人撑腰。亲情永远都是我们家人的胆气。身边的林子可能也感觉到了四姐的存在,它们站得笔直,一副凝神秉息众志成城的样子。它们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嫂,它们和大嫂站在一起,谁也别想欺负她。起风了。大风吹乱了霞色,吹皱了林涛,吹散了大嫂的头发。大嫂理了理头发,披着一身晚霞回家,大嫂走进家门,四姐的三个孩子以及大嫂的两个孩子都迎上来,像迎接一位端庄的皇后。大嫂站在门口,对孩子们下达了一个死命令:女领导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能砍一棵树。大嫂说,有人砍树,你们就打,打死他们我来偿命。五个孩子都长大了,站在大嫂面前,活脱脱就是五棵高大挺拔枝杈繁茂的松树。孩子们每人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拄着木棒的样子,很像古装戏里的三班衙役。大嫂看了看孩子们,满意地笑了。
大嫂的预感还是很准的,没过三天,还真有人要砍树。为首的人竟然是乡林业站的张站长。大嫂说:我的树,你凭什么砍?张站长说,什么叫你的树?你叫它它答应才是你的树。大嫂说,张站长,你有手续吗?砍树是要手续的。张站长往大嫂面前一站,说我就是手续,我说砍,县林业局也不会拦我。大嫂说,那不行,你在林业站还能顶头大蒜,在我这里,你连片葱花儿也不顶。现在,我要你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张站长来火了,大吼,我不滚,你敢怎么样?大嫂说,小样儿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孩子们,给我打。我们家的五个孩子挥舞着木棒,劈头盖脸地打来。张站长没防备,头也破了,手也扭了,腿也瘸了,嘴里还往外吐血沫子。张站长的人都是雇来的民工,人家只管砍树不管帮忙打架,一见这架势,哄地一声散了。张站长只好可怜巴巴地自己往山外走,走到松树坎村口,被一帮村民围住又是一通嘲笑。
张站长在松树坎丢尽了面子,却连案都不敢报。我大嫂手里握着一纸有效合同,他张站长虽说贵为站长但也不能随意侵权,如此引起的纠纷,只能怪他自己,张站长自认倒霉了。这事儿派出所知道,但派出所的李所长明确表示不管。李所长说这是自述案件,民不举,官不究。
我大娘在打人事件发生不久后,亲自到松树林来了一趟。我大娘觉得应该到林子里走一走看一看了。她有一天晚上梦见松树林从她眼前快速后退,一直退到山后去了。我大娘走了十里山路,硬是颤巍巍地出现在我大嫂面前。大嫂扔了手里的饭碗,吃惊地说:妈呀!孩子们围着我大娘叫奶奶叫姥姥,那种亲热劲儿仿佛不是在松树林见面,倒像相逢在非洲雨林。我大娘看看两个孙子,再看看三个外孙,眼睛慢慢地湿润了。我大娘说,我的孩儿呀!
此后三天,我大娘拄着一根木棍,不要任何陪同,默默地站在四姐的坟前。奇怪的是,每逢我大娘站在那里,整片林子就像一群听话的孩子,风不吹草不动,鸟儿衔着阳光落下来都没有任何声响儿。我大娘的眼前出现了数十年来的岁月变迁,出现了好多活着的或死去的熟人面孔。我大娘是个明白事理的老人,她知道,眼前这些松树已经在我们家人的心里扎下了根,就算是鲁智深再世,也休想把它们拔出来了。我大娘哭了。我大娘哭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两道混浊的泪迹在阳光下闪亮儿。我大娘说,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
我转业那年,我大娘病了。根据父亲的指示,我星夜兼程回乡探视。到了我大娘家,我发现大嫂和孩子们都在家里,这时我才知道,那片松树林已经有了最终定位。这要归功于那位女领导,在她的呼吁下,有关部门把公路设计图做了小小的调整,高速公路被定在林子外一百米。再以后,女领导通过其它途径,把松树林划进了原始森林公园,永无滥砍盗伐之虞。国家给了一百八十万元补偿费,我大嫂把这笔钱平分成五份,五个孩子每人一份。他们上学的上学,成家的成家,都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我回来,我大娘很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儿啊,你再回来就可能见不到大娘了,大娘老了。我赶紧说,不会的,大娘,你永远都不会老。我大娘说,傻孩子,人哪有不老的?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不敢再听下去了,我知道,我大娘每次说这句话,对我们家族来说,都是一个大转折!这种事,实在不堪担待。
我想起四姐,如果四姐在,她恐怕又要做傻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