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桥

    在乐队卖力的吹吹打打中，行桥的各项仪式依次进行着，剪彩，踩桥，树碑，做法场，喝行桥酒。

    虽然是南方，但正月的天气还是有点阴冷——好像年年都是如此。可是邦公却觉得今天——正月十二——真是天公作美，比前几天都要暖和。他碰到每一个人，都要说，今天几多好，不冷也不热，择日先生说这是黄道吉日。

    邦公抽空点了支烟，站在桥中央。他觉得吐出来的烟雾像一些祥云，飘荡在桥的上空。酒席沿着桥两边的马路摆了十几桌，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座了。大家早早地坐在酒桌上，一边等着上菜，一边在说说笑笑。邦公想想就知道，他们准是一边在讲着历次酒桌上的笑话，一边在议论着头桌二桌上的人。头桌坐的村长、乡里县里的干部和其它村的村长、书记；二桌坐着是善德碑上排在前十名的人，当然，还有主事邦公。好久没下雨了，又是冬天，新建的桥下并没有一点的流水，所以，这桥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模型，一种形式。但看着高大的桥墩，粗壮的桥梁，还有虽然粗糙但不失坚固的栏杆，看着桥两边延伸的水泥路，七十多岁的邦公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好像那桥连接和延伸的不是村子和外面的世界，而是一直连接和延伸到某一个久远的隐密的窃喜的地方，一个梦。昨天夜里，老伴看他辗转难眠，故意问他：要是六个儿子过年都回来看他，是不是还没这么高兴？

    “是，是没这么高兴。”他坦率地说。

    邦公觉得看着这桥一点点地实实在在地站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确实高兴。当然，他和老太婆还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隐痛：他们对六个儿子是不再有什么指望和惊喜了。六个孽种，除了大儿子当光棍杳无音信外，他们知道其它五个家家都不三不四，一年折腾到晚就是混个肚子。七十多岁的他算是想明白了，养儿子只是一种名声，养再多的儿子也只是表表礼。到老了，再多的儿子，也不能填满一屋子的空虚，一长串的黄昏。

    当行桥赐福保平安做法场的法号一吹响，连邦公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七八岁的小孩一样，有点兴奋过度多嘴多舌。行桥仪式刚开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只是隐隐地高兴，好像一大清早在路上踢到一块钱，隐隐约约地为一天好心情开个头似的。副乡长和交通局的副局长剪了彩，村长和副局长踩了桥；然后，邦公和“头名”树了碑，敲了鼓。邦公笑眯眯地看这一切。可是，一听到法场那法号声响起，他就觉得自己某一些隐密的神经被触及被拔动，心里痒痒的，好像一个得到母亲肯定和表扬的孩子。那法师们念的经文，都像法力无边的咒语，也像是一句又一句的表扬和肯定，句句入耳，声声上心。在邦公看来，今天主持的法师也特别卖力，他的祈福和经文，想必会更有法力。

    在法场敲敲停停中，各种冷盆热菜也上来了。不一会儿，不错的阳光就被无数的筷子拔弄得有点晕。天还是有点冷，那吹拉弹唱的声音，好像是被油星冻住了，有点粘，有点糊。不过，很快大家就觉得顺畅了，热乎了，热菜热酒下肚，听什么都好，看什么都好。

    邦公一桌一桌地来给大家敬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邦公今天是放开肚子和胸怀喝了。七十多岁的人，才喝了两桌，就明显地有些醉意了。

    “邦公，高兴喝，高兴喝。”大家说。

    “高兴，高兴。”邦公说“就是喝醉了，喝吐了，喝倒了，我还要喝。”

    那会儿，大家发自内心地感慨，这桥，要不是邦公站起来牵头跑路四处讨钱化钱，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造起来。七十多岁的人，修路造桥还图什么呢？不就是让人多踩踩多走走，在入土前积点德行点善，为来世搭个桥吗？

    “你现在一桩心愿总算了了，喝就喝，醉就醉吧。”邦公的一些老友索性就让他放开喝，喝醉了再说。

    “了是了了，就是——不说了，今天先不说了。法师们保佑我们的。喝酒，喝酒。”

    “喝酒，喝酒，今天先不说了。”大家差不多异口同声地说。大家都知道邦公的心事。他在一个温州老板那里化了一万块钱，他说是交给了村长了——村长是这桥的总管，可村长说没有。村长说：你说钱拿给我了，那有我的收条了吗？邦公说那天村长刚好不在家，他是交给村长老婆的，他想等村长回家了再要收条，可是村长回家了，他老婆却说没有这事。

    带着醉意的邦公一桌一桌地给大家认真地敬酒。大家觉得他今天真是高兴啊。他养了六个儿子，虽然有五个儿子结了婚，但都没有正式办过酒席，所以，大家从来也就没有机会看他这样喝过酒。大家觉得，七十多岁的邦公，好像是把这行桥的酒席当作自己那当独自人的大儿子结婚喜酒。只是，在他那放开的喜悦里，好像又有一份豁出去的悲壮：大家不知道，他和村长那一万块钱的事，最后会是怎么个了法。一万块钱对他老人家来说，真是大事，他说，他一辈子家里都没有放过一万块钱。

    “今天天气好，今天行桥真顺利，今天这法师灵得很呢，它会保佑我们每一个人的。”邦公像一个得意的孩子一样对大家说“我知道自己喝多了，可是我心里特别高兴，想不喝都不行。”说着，邦公又到下一桌去敬酒了。

    这时候，有人听到村长对乡长和局长说：你看那个一桌一桌喝得醉醺醺的老头，是这桥的主事，头人，这个老糊涂，硬是说有一万块钱交给我了。问他收条，却又说没有。这老头，真是糊涂了。

    大家仔细地等乡长和局长的声音，可是，乡长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局长最后似乎说了句：法事敲那么几下就可以了，做得那么像回事就不好了。

    反正，这一天，许多人静下心来，从行桥的热闹中一走出来，就会想：邦公的那件事，会怎么了？

    牛年正月初二写于桐子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