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会让眼泪留在眼里

    　　多少双脆弱的手伸向空气

    多少张眼睑从此沉没在瓦砾灰尘中

    春和景明的下午，他们原该琅琅诵书于危房

    原该在灰尘遍天的操场上炫耀稚嫩而青春的球技

    ——摘自友人陈耀蜀道难——致死难的同胞和我多劫的祖国

    听说，一场大地震过后，余震要持续好长一段时间。

    看着电视，我好几次强忍着眼里的泪水。5月19日下午14时28分，默哀中，我听到街上传来连成一片的汽车喇叭声。那份哀鸣，那份悲切，那份呜咽，感觉真的是山河落泪天地放悲。它穿越茫茫时空，挟裹着浓浓悲情，直刺我的心，似乎要把我整个人高高掀起又轻轻揉碎。又一次，我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晚上，友人从远方打来电话，他说他甚至不敢面对电视——但又是那么想打开电视，所以，他说虽然很晚了，但还是想再在办公室呆一会，也许工作可以让人忘记一些事情。作为一个诗人，友人对事情的感受和认识常常比我们要深刻。他在电话里噼噼啪啪地和我讲了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觉得在这国难当头，中国人的公民意识和爱国热情前所未有地被唤醒的时候，却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其中最让他痛恨的是种种谣言。“然而不和谐的声音也就在此时出现。一是遍布网络的抵制外货的言论，毋宁说是狭隘民族主义，不如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看热闹和制造热闹心理。中国人是最喜欢看戏的，实在没戏看，还会自己制造谣言来看。做起来，从来不分场合、不分地点。这也是我一直强调的文化劣根。”感受着电话那边友人的激愤，最后，我只好笑着安慰他说：“你们写诗的，就是要痛苦些——但这也很公平，因为你们平时的快乐也要多些深些。你们的很多东西，是我不能比的。像这一次，我只有感动，我觉得，一切都已经挺好的了。”

    像那各种各样的谣言，说什么地震的可预报而未预报，说什么风水先生早有预测，说什么懒蛤蟆的集体迁移等等，我看了只是觉得多余可笑，只是觉得这也是一种常态，一种中国国民的言论常态，它们并没有太出乎我的意料。何况，我看到，面对天灾，一些人性中最本真最美好的东西，曲折地顽强地显现了出来。

    就像，虽然我们身边仍然有冷漠的面孔，甚至有可笑的言论，但当我看到很多人都献出了爱心，尤其是看到那么多志愿者——电视上说申请登记的志愿者已经有百来万，工作在震灾现场的也已经有好几万，我就觉得这真是我们这个民族前所未有的进步。像作家张抗抗在爱的奉献募捐晚会现场说的，这是三十年来我们公民意识的一次大觉醒——是啊，有一天，我们会明白，公民意识比人民意识更重要。

    就像，在今天这个教师职业道德和教师形象颇让人怀疑的时代，我们却看到那么多普普通通的老师把生的机会留给了学生把死留给了自己和亲人；就像，那么多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而摆出了迎接死的姿势；就像，我们的官兵，而对不断的余震，却大叫：让我再救一个！让我再救一个！

    在那一瞬间，灾难突出其来的一瞬间，一个人做出的选择，有他教育修养的作用，有他思想观念的指导，但我更相信，这里更多的是人性光辉的照耀，是一种出乎本能又高于本能的人性力量。这，让我倍感温暖和鼓舞。我们的人性有过“迷惘”有过“垮掉”有过“荒诞”但这样一次天灾的检阅，却让我们看到人性仍然顽强，希望依旧还在。即使是一些人性中丑的恶的表现，也让我们感到轻松——因为他们也是真的，而且和人性中那辉煌的展现相比，那的确只能算是小小的不和谐，它们没有改变我们对人性的温暖和期待。在地震后，都江堰市有两个领导和一个村支部书记被免职。那个可怜的村支书给我印象特别深，我甚至觉得他真是可爱。这个叫刘定双的村支书，面对地震，他没有组织抗震救灾而是卖力地经营自己的副食店——他是个精明的人，他知道，灾难来了自己发财的机会也来了。其实，在我们这儿，在我们老家，村支书村长大多都是这样的。他们都是那样的精明，那样的生财有道，那样的善于糊弄上面的领导和下面的百姓。他们从来就是靠大灾小灾大好事小好事来发财的。只是，震区的那位刘支书没有我们村支书村长那样幸运罢了。所以，刘支书的表现，并没有让我对人性产生失望，我甚至认为他表现的恰恰是人性中真实的存在，一种常态。

    我知道，这就是我的缺点。这就像我的小说，虽然我深知，我们的生活中，我们的国民中，有许多劣的东西，可是，我的小说总是想写点美好的东西——虽然这些美好的东西是在很久的过去和很远的地方——我只是想通过美的东西去引导人们，至少，让一些人存有一种美的印象或理想。

    面对数以万计同胞的遇难，而我能做的，只是让我的眼泪留在眼里。我没有嚎啕大哭，我没有怨天尤人，我没有倾我所有，我没有参加志愿者，我没有

    我仅仅是，让眼泪留在眼里。

    5月20日于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