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那一年夏天，当我们结束“北漂”的流浪生活，决定回鳌江工作、生活的时候，我和丽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到海边呆一段时间。好像是为了弥补一点什么，又好像是为了找一段短短的过渡。

    于是，从朋友那里拿了一把钥匙，我们住进了西湾中学。学校就在海边，从我们住的房间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大海——退潮的时候是一片凝重的滩涂——和不远处的一个小岛，可以听到涨潮的声音。因为是暑假，偌大的学校总是安安静静的，恍惚觉得学生刚刚散去，嘻闹刚刚落下，沉寂正像水银一样漫溢开来。在这份沉寂里，丽看着她的书，我在电脑上写着我的文字。当渔船回来了，我们会一起跑到窗口靠在窗台上看着插着红旗的小小渔船怎样慢慢地沿着一条我们看不见的路线向码头驶来。乍一看，那小小的渔船在茫茫的大海上几乎感觉不到它在移动，它好像仅仅是一个抽象的点，一个抽象的期待，但慢慢的，慢慢的，它在我们的视线里变得清晰变得具体，最后，居然笔直地向码头驶来。茫茫的海面，远处的小岛以及礁石耸立的海湾，都因这小小渔船的到来而生动了。海堤上开始有人跑动，码头那边传来热闹的声音，撞击堤坝的潮水好像也更响亮了。有时候，我们会一起跑上堤坝，跑向码头，看船上的渔民往岸上搬运着闪着鳞光的鱼虾，看岸上的女人走下船去急急地整理着渔网用具，看大人小孩子对着鱼虾指指点点。我们站在一边看着，像一对异乡人一样充满羞涩和惊奇。

    傍晚的时候，退潮了，我们常常会去赶海。海湾的礁石上粘满各种贝壳，有尖嘴、淡菜、辣螺、观音手、牡蛎以及许多我们叫不出名的贝壳。当我们走近这些礁石，便会听到它们吐纳的滋滋声，而且还伴着浓郁的潮水的咸味和海鲜好闻的腥味——它们正抓紧时间享受着潮水送来的美味。是的，没有脚的它们，要抓紧时间享受。潮水走了，它们要耐心地等着下一次涨潮，等着下一个执着却微弱的希望。好在，它们知道，只要月亮还在，潮水一定还会回来，只要潮水还来，那潮水里就一定有微渺的希望。

    找到辣螺，丽会像小孩子一样惊喜地欢叫。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一份不期然的拥有。然后，我们就会朝着滩涂深处走去。夕阳中的滩涂，有一份沉静、厚重的美。恍惚中，感觉好像是来到一个似曾相识的星球上，荒凉中透着壮美和宁静。它像一大片刚刚耘平的水田，在我们面前一望无际地展开着，那么空旷辽远，感觉每一阵迎面吹来的风都似乎是穿越无限的时空才到达似的；感觉我们的声音都突然被空旷给吞噬了，只有夕阳中的影子无声地贴在滩涂上。滩涂的洼地上还留着浅浅的水，如一面稍稍带了点锈迹的铜镜；有的却像刚刚剥开的巧克力，映射着丝滑细腻充满质感的光芒；有的则被太阳晒干了被风吹皱了，好像是忍俊不禁似的咧开一条小小的口子。就这样，这片无边无际的滩涂层次分明又有点矜持地反射着夕阳的余晖，给这扇形的海湾笼上一层沉寂又富有质感的光彩。而那远处一棵一棵树立的围网，又在海天一色地方，勾勒出墨竹般的影子，像国画里的写意补白，就那么几笔，让一望无际的滩涂有了边界，有了着落。

    没有人知道大自然将会给我们展开一幅怎么样的图画。它是生成的，是动态的，它是可遇不可求的。当然，你也可以去看那些人造的预设的风景，就像，我们很多人一天到晚让车驮着让电梯运着，然后花时间和金钱去健身房练跑步机。可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真的是满足了。看着一个又一个渔人一只脚跪在那种细长的小船上，另一只脚用力蹬着滩涂箭一般向着海天相接地方射去。滩涂上，留下一条光滑的沟槽。还有一些妇人，戴着大大的斗笠，提着水桶，在滩涂里捡拾着什么。最高兴的也许要算丽了。刚刚退了潮的滩涂里，爬着许许多多的泥螺。它们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在滩涂上爬过，留下一条条充满抽象意味辙印。丽每抓到一个泥螺，都会高兴地高高举起，向我叫着示意着。说也奇怪，丽对抓螺充满兴趣，在乡下老家的时候，她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到溪里去抓小小的溪螺；有一次我们去南麂，她在三盘尾附近的礁石上发现了许多辣螺，高兴坏了，她兴奋地抓着，好像捡拾着上天遗落的珍宝。她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对小小的获得充满欢欣，对艰辛的过程充满执着。现在，在夕阳中，在浩荡的海风中，她兴奋地向我举起一枚泥螺，像举着一枚小小玉坠。那一刻，我相信，她把什么工作、生活都给抛在脑后，就像这一刻的我一样，完全融入到这无边的滩涂中，融入到这浩荡的海风中。

    利奥波德说：像山那样思考。让我们对山，对海，对每一棵树充满敬意吧。这大自然的慷慨，给予我的们不仅是一种资源，更是一种启示，一种思考方式。我们有理由相信，我们和自然生息与共地相处了几亿年，我们之间一定有一份默契，有一份相通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如果在生活里有解不开的疙瘩，那就站到一座山的肩膀上去，或者，走进一片海涂的心腑里去，它会教会我们怎么思考。我知道，生活工作注定是艰辛单调的，但又是一种必须的现实。在那段“北漂”的日子，物质是贫乏，但精神却无疑是丰盈的。在北大旁听，白天我们一起出入教室，晚上一起去听讲座或到百年纪念堂听音乐会，然后一起回到未名湖畔朗润园那壮斗室里。这样的生活当然无限美好，可也不能长久，这也是一种必须的现实。在这两份必须的现实之间，我们需要找到一份过渡。

    海子说：“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想，那不仅是一个梦想，更是一种思考，一种和大自然息息相通的积淀了几亿年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