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蚕丝织成的霓裳羽衣，便由六十名衣匠白羽做边银丝挑线，不分昼夜赶制十天方才完成，玫瑰红胸衣上缀绣的牡丹，仿佛晨曦中绽放的初蕾，栩栩如生。

    她欢喜地披上羽衣如仙子般翩跹起舞，突然间停下来，愁容满面。

    我心中一紧“爱妃不喜欢？”

    “三郎，这曲调悠扬，美似天籁，让人疑处仙界，但舞时的喘息和足音破坏了此间的音韵，实为遗憾。”她低低叹息，愁肠百转。

    我怔住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倒是高力士最知人心，用锦盒盛了一对玉玲珑出来“娘娘，奴才想了个法子，金银铜相碰之音听来不免俗了些，是舞女们用的，倒是这玉，舞时铮琮玲珑之音有如天乐，最适合娘娘。”

    笙、鼓、琵琶声声，透明如蝉翼的乐音，绕着庭廊回响。她手持美酒玉杯，带着一丝醉意，迎风而舞，轻柔飘逸的舞姿尤如月宫仙女。我轻敲着羯鼓击节，沉浸于心醉神迷之中。

    好一曲霓裳羽衣，她舞，我歌，醉了风月，醉了花柳，醉了天上人间。

    情切处，我离席上前，轻握她柔润细嫩的手“玉环，你可愿与我相伴，永不分离？你心里有何要求，向朕讲来，朕定会满足你的心意。”

    温柔美丽的她，没有其他妃子为讨欢心故作的娇滴，超过惠妃更非赵妃梅妃能比。我想我是对她动了真心，此刻无比刚强的胸膛，已被一腔春水流淌的柔情充盈。

    她嫣然一笑，似孩童般无邪。“三郎，你在别人眼里是皇帝，在我的眼里是情郎，你问我要什么，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真心，爱我别无二意。”

    “在天愿为比冀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玉环，此生我绝不负你。”我将她深深拥入怀中，有泪涌出。

    四

    他在温泉宫的当天夜里召幸我。我拼死拒绝，带着一种惊悸的情绪。

    他很惊讶，却不愤怒“你怕朕会亏待于你吗？”

    “玉环惶恐，面对陛下，不知所措。”我跪在地上，微微颤抖。

    我曾想嫁给忠于爱情的人，瑁不是，而他又是皇帝，后宫佳丽三千，又岂能只爱我一人？宠我一人？

    “尽管朕有众多后宫佳丽，但朕心中所想，所念的人始终只有你一个”他哀哀的眼神充满疼痛的渴望。

    想着命运对我的无情，我忍不住涕哭起来，哭那已死的昨日。

    他很快实践了自己的诺言，入宫不满一载，便颁旨封我为贵妃，宠冠后宫，礼数同于皇后。

    他为我用黄金缸、蓝田璧、明珠、翠羽装饰兴庆宫和华清宫，并专门修建了曲径通幽的浴兰室， 我们夜夜垂下紫茸云气帐，焚起紫金被褥香炉，在床榻热恋缠绵，翻滚纠结。

    他疼我，千方百计讨我欢心，父亲，兄长加官进爵，三个姊姊也都各得封号，一时之间，杨府上下，权倾朝野，无限风光。

    一日，他突然问我：“却不知虢国夫人是个什么模样？”

    “你猜呢？”我心一沉，有些气他的好奇。

    三姐玉瑶封号虢国夫人，是个艳丽摇曳，风情万种的美人，大我几岁，因了成熟，便处处独出心裁，别家女子浓妆艳抹，她却偏要洗尽铅华，把那玉容素面朝天，黛眉轻扫，云鬓低挽，慵懒中，别有几分自然天成的轻妩之色。于是，皇城便有了“虢国夫人素面清颜，丽姿尤胜太真妃”的传唱。

    见我沉着脸，他突然笑了，亲昵地环抱我的腰：“怕不能比你更美了。我不信这世上还有比你生得好的？”

    一日早起，见他熟睡不醒，便披了衣裳独自去沉香亭，本想摘朵牡丹的，寻来觅去，都不中意，逶迤花间，看中一朵鹅黄模样，犹豫着插在发间，对着湖水细细端详。

    宫女来了，欲言又止“娘娘，奴婢见虢国夫人骑马直穿宫门而入。”

    我皱了皱眉，倚了我的身份，倒也不必如此傲慢嚣张。本不想去理会，忽地想起未曾宣她入宫，顿时心生疑窦。

    “听侍卫说她是奉皇上的旨意入宫见驾。”

    轰的一声，我的脑中昏了昏，呆呆地问：“怎么会？”

    原来他也听闻虢国夫人之美，终于意欲难忍。

    我愤然弃了发间牡丹，飞身便走。

    大红绡帐神秘的遮遮掩掩，我冷着脸走近，愈走心愈冷。

    原来，他早窥着这枝出墙红杏，只待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已握在手，岂有不折之理？

    一怒，那鸳鸯红帐，竟被我扯将下来。

    看到他们赤身相对，我惊怒的身子抖得象快要支离破碎。

    我是天真的，我忘了他是大唐天子九五之尊，我以为他是我的丈夫，我一个人的丈夫，可以互敬互爱，白头偕老。

    原来，世间的男子果真个个薄性。

    我无法控制的大闹，扯下帛被缦帐，砸烂琉盏香炉，寻常的市井女子一般撒泼。

    他忍着，自知理亏地转身不语。

    抬眼竟见姐姐不怀好意的一笑，分明带着三分蔑视，笑自己在皇上面前失宠。

    心中恼怒，拾起那鞋子，狠命一抛，本是冲了她去的，不知怎的，竟一记拍在他的脸上，嫣红一片。宫人吓得齐齐跪下，一片死寂。

    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又当着许多下人，连帝王的尊严亦丢了，忍无可忍，他终于怒了。 挥手便是一记耳光“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放肆！”

    云鬓散了，裙裾被踩得一片凌乱。我伏在地上，捂着肿痛的脸嘤嘤而泣。

    他呆了呆，眼中闪过一丝悔意，正犹豫着想伸手扶我起身，我却已狠狠抛落一地的金钗玉链锦绢绣帕，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扑进母亲怀里放声恸哭。家人震惊不已，个个面若死灰，唯恐我的失宠会惹来满门抄斩之祸，慌乱之间圣旨已到，命我速速回宫。

    三道圣旨，无论家人如何哀求，我都铁了心未加理会。他却已经坐不住了，亲自派了香车细辇快马加鞭接我回宫。

    见他进来时，所有人都伏跪在地，不敢出声。我正在母亲怀中，披散着头发，脸颊红肿，憔悴狼狈，令人心惊。

    静，静得像死亡。

    “玉环。”他绕过跪了一地的人伸出手来扶我，面色青黄，眼圈发黑，从未见过的萎顿脆弱，像生了重病。

    “请皇上赐玉环一死！”我重重伏跪在地，状似疯狂：“臣妾再也不想苟活于世——”

    母亲吓出一身汗，忙去捂我的嘴“你真的疯了吗？尊为贵妃，这样忤逆的话怎能说得出口！”

    “你要朕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肯跟朕回宫？”他仓皇的声音，像是一种乞求。

    我的心，恻恻酸楚，泪，无声地落下来：“皇上既然喜新厌旧，为何还要留我？”

    “玉环，男人天性贪心，一念动摇，我只是一时糊涂，又怎会忘记与爱妃的七夕之约？”

    我抬起头，竟见他眼中有泪，心不禁软了下来“皇上今后可还会”

    话音未落，他已急急地抢白“朕对天盟誓，除了爱妃你，不会再宠幸任何人。”

    我委屈的把手伸给他，还没起身站稳，他便紧紧搂抱住我。

    七夕之约，怎能忘，生生世世，同衾共枕。

    五

    我怀疑前世是否欠了她什么？不然怎会甘愿为她牺牲所有帝王将相应有的胸怀。

    如果我是平凡的人，如果我还年轻，我会和她浪迹天涯，隐居一世，不闻天下风起云涌，不看人间沧桑变幻。可我不是，我是当今的大唐天子。

    几次贪睡不醒未上早朝，没能逃过所谓忠诚之士锐利的眼，他们冒死上谏，告诫我小心红颜祸水，并以武氏、褒姒、妲己等典故让我引以为诫。

    我觉得他们真是多此一举，未加理会。

    我的爱妃怎会是这等野心蛇蝎美人？从来与世无争的她，不曾过问国事，连最起码的后宫尊贵都不在乎，又哪来的武氏妲己之心？

    照样歌舞升平，纵情欢笑。

    忽然的，渔阳鼙鼓惊天动地而来，告急的折子也堆得山高。听惯了丝竹之音，乍见那乱七八糟的万蹄千骑，一急，我竟白了头。

    我曾经戏称小丑的胡儿，如今竟然举兵造反。

    民间传言：玄宗志满，歌舞升平，贵妃陪伴，兵不习武，君疏朝政，霍乱安史。我闻之大怒，下旨谁敢扰乱军心，民心，凌迟处死。

    遥想当初他入朝见圣，拜玉环而不拜我，言曰不知有父，只知有母，便讨得她之欢心，由范阳节度使终封为郡南王。

    臣子多次谏言安禄山野心勃勃，我却始终不曾怀疑，只当他是供人玩乐的小丑，一味迁就，包庇纵容。如今天下大乱，潼关失守后，唐军节节败退，人心涣散，我方才醒悟过来。悔不迭已唯有放下尊驾，揩玉环弃京逃入蜀州，却断然没有想到，竟将她送上黄泉之路。

    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突然举兵刃而原地不发，群臣共愤涉恨杨家，声称清君侧，不除奸臣，难以稳定军心，保我大唐江山。

    杨国忠被群情激愤的将士千刀万剐，他们还要将矛头指向她，不依不饶的要她——死！真是刁民，我极力的辩解并不能压制众人心头的愤怒。

    虎落平阳被犬欺，想不到我堂堂九鼎之尊的天子，却无力拯救心爱妃子的性命，这是对我皇权的莫大讽刺。

    马嵬坡，雷声轰然，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兵变之险在于我的一念之间。面对娇弱无力的玉环和人言鼎沸的将士，我握权杖的手开始颤抖。

    焚丝竹，断锦衣，满眼望去那灿烂的光斑不是霓裳羽衣，充耳听闻那沸腾的声响不是笙歌细雨。那是铁和血，那是火光剑影。

    我曾经决然地处死过不少女人，有我的伯母韦皇后，有堂姐安乐公主，还有我的姑姑太平公主，以及一代才女上官婉儿她们，都曾是我政治生涯的绊脚石，处死她们，没有丝毫的怜香惜玉，可是玉环不同。

    但江山美人，熟轻熟重，鱼和熊掌，只能要一个，难道上天也要捉弄我！我们相爱又有什么错？

    如果错，就错在我是帝王，她是倾国倾城的妃子。

    春寒赐浴华清池，三千宠爱于一身，缓歌漫舞凝丝竹，一骑红尘妃子笑。

    一切的恩宠都是我给她的，所有的罪过都该在我，但他们却尽数加在她的头上，而我，竟为求自保而放弃了申辩。

    我恨自己的自私和懦弱，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列祖列宗，恩爱过后，却让她宛转娥眉马前死。

    她不甘心，要见我一面。我不是不肯，而是怕看上一眼，那圣旨就得收回，六军不发，又怎奈何。

    “去吧，玉环。谁让你是那倾城的女子？”

    恩爱到头，是我，赐缢贵妃，亲手杀死了这份深厚的爱情，我的心中充满痛苦和凄凉。

    心，早已碎，城，业已倾。

    罢！罢！罢！　　　　旨意颁下，他们立即高举拳头“万岁，万岁，万万岁！”震天动地的呐喊声中，我黯然伫立，不敢面对她绝望悲沧的双眸，天长地久的七夕之约毁在我手里，是我负了她。

    莲体惠心湮没在浮华的夜城，我仿佛听到她伴着纷飞花雨，碧落黄泉的那一声叹息，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

    她是我生命的唯一寄托，失去了她，我像被抽走了灵魂，朝朝暮暮竟成瞬息。或许这是老天对我的处罚，注定我一人垂垂老去，无处归宿。

    天长地久，此恨绵绵，爱有时尽，恨无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