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四
刘子翚 吕祖谦 蔡元定(子沉) 陆九龄(兄九韶)陆九渊 薛季宣陈傅良 叶适 戴溪 蔡幼学 杨泰之
刘子翚,字彦冲,赠太师韐之仲子。以父任授承务郎,辟真定府幕属。韐死靖康之难,子翚痛愤,几无以为生,墓三年。服除,通判兴化军。寇杨勍犯闽境,子翚与郡将张当世画计备御,如素服戎事者,贼不敢犯。事闻,诏因任。
子翚始执丧致羸疾,至是以不堪吏责,辞归武夷山,不出者凡十七年。间走其父墓下,瞻望徘徊,涕泗呜咽,或累日而返。妻死不再娶,事继母吕氏及兄子羽尽孝友。子羽之子珙,幼英敏嗜学,子翚教之不懈,珙卒有立。
与籍溪胡宪、白水刘勉之交相得,每见,讲学外无杂言。它所与游,皆海内知名士,而期以任重致远者,惟新安朱熹而已。初,熹父松且死,以熹托子翚。及熹请益,子翚告以易之"不远复"三言,俾佩之终身,熹后卒为儒宗。子翚少喜佛氏说,归而读易,即涣然有得。其说以为学易当先复,故以是告熹焉。
一日,感微疾,即谒家庙,泣别母,与亲朋诀,付珙家事,指葬处,处亲戚孤弱之无业者,训学者修身求道数百言。后二日卒,年四十七。学者称屏山先生。珙,别有传。
吕祖谦,字伯恭,尚书右丞好问之孙也。自其祖始居婺州。祖谦之学本之家庭,有中原文献之传。长从林之奇、汪应辰、胡宪游,既又友张栻、朱熹,讲索益精。
初,荫补入官,后举进士,复中博学宏词科,调南外宗教。丁内艰,居明招山,四方之士争趋之。除太学博士,时中都官待次者例补外,添差教授严州,寻复召为博士兼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轮对,勉孝宗留意圣学。且言:"恢复大事也,规模当定,方略当审。陛下方广揽豪杰,共集事功,臣愿精加考察,使之确指经画之实,孰为先后,使尝试侥幸之说不敢陈于前,然后与一二大臣定成算而次第行之,则大义可伸,大业可复矣。"
召试馆职。先是,召试者率前期从学士院求问目,独祖谦不然,而其文特典美。尝读陆九渊文,喜之,而未识其人。考试礼部,得一卷,曰:"此必江西小陆之文也。"揭示,果九渊,人服其精鉴。父忧,免丧,主管台州崇道观。
越三年,除秘书郎、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以修撰李焘荐,重修徽宗实录。书成,进秩。面对,言曰:"夫治道体统,上下内外不相侵夺而后安。乡者,陛下以大臣不胜任而兼行其事,大臣亦皆亲细务而行有司之事,外至监司、守令职任,率为其上所侵而不能令其下。故豪猾玩官府,郡县忽省部,掾属凌长吏,贱人轻柄臣。平居未见其患,一旦有急,谁与指麾而伸缩之邪?如曰臣下权任太重,惧其不能无私,则有给、舍以出纳焉,有台谏以救正焉,有侍从以询访焉。傥得端方不倚之人分处之,自无专恣之虑,何必屈至尊以代其劳哉?人之关鬲脉络少有壅滞,久则生疾。陛下于左右虽不劳操制,苟玩而弗虑,则声势浸长,趋附浸多,过咎浸积,内则惧为陛下所遣而益思壅蔽,外则惧为公议所疾而益肆诋排。愿陛下虚心以求天下之士,执要以总万事之机。勿以图任或误而谓人多可疑,勿以聪明独高而谓智足遍察,勿详于小而忘远大之计,勿忽于近而忘壅蔽之萌。"
又言:"国朝治体,有远过前代者,有视前代为未备者。夫以宽大忠厚建立规模,以礼逊节义成就风俗,此所谓远过前代者也。故于俶扰艰危之后,驻跸东南逾五十年,无纤毫之虞,则根本之深可知矣。然文治可观而武绩未振,名胜相望而干略未优,故虽昌炽盛大之时,此病已见。是以元昊之难,范、韩皆极一时之选,而莫能平殄,则事功之不竞从可知矣。臣谓今日治体视前代未备者,固当激厉而振起。远过前代者,尤当爱护而扶持。"
迁著作郎,以末疾,请祠归。先是,书肆有书曰圣宋文海,孝宗命临安府校正刊行。学士周必大言:文海去取差谬,恐难传后,盍委馆职铨择,以成一代之书?孝宗以命祖谦。遂断自中兴以前,崇雅黜浮,类为百五十卷,上之,赐名皇朝文鉴。
诏除直秘阁。时方重职名,非有功不除,中书舍人陈爓驳之。孝宗批旨云:"馆阁之职,文史为先。祖谦所进,采取精详,有益治道,故以宠之,可即命词。"爓不得已草制。寻主管冲祐观。明年,除著作郎兼国史院编修官。卒,年四十五。谥曰成。
祖谦学以关、洛为宗,而旁稽载籍,不见涯涘。心平气和,不立崖异,一时英伟卓荦之士皆归心焉。少卞急,一日,诵孔子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忽觉平时忿懥涣然冰释。朱熹尝言:"学如伯恭,方是能变化气质。"其所讲画,将以开物成务,既卧病,而任重道远之意不衰。居家之政,皆可为后世法。修读诗记、大事记,皆未成书。考定古周易、书说、阃范、官箴、辨志录、欧阳公本末,皆行于世。晚年会友之地曰丽泽书院,在金华城中,既殁。郡人即而祠之。子延年。
蔡元定,字季通,建州建阳人。生而颖悟,八岁能诗,日记数千言。父发,博览群书,号牧堂老人,以程氏语录、邵氏经世、张氏正蒙授元定,曰:"此孔、孟正脉也。"元定深涵其义。既长,辨析益精。登西山绝顶,忍饥啖荠读书。
闻朱熹名,往师之。熹扣其学,大惊曰:"此吾老友也,不当在弟子列。"遂与对榻讲论诸经奥义,每至夜分。四方来学者,熹必俾先从元定质正焉。太常少卿尤袤、秘书少监杨万里联疏荐于朝,召之,坚以疾辞。筑室西山,将为终焉之计。
时韩侂胄擅政,设伪学之禁,以空善类。台谏承风,专肆排击,然犹未敢诵言攻朱熹。至沈继祖、刘三杰为言官,始连疏诋熹,并及元定。元定简学者刘砺曰:"化性起伪,乌得无罪!"未几,果谪道州。州县捕元定甚急,元定闻命,不辞家即就道。熹与从游者数百人饯别萧寺中,坐客兴叹,有泣下者。熹微视元定,不异平时,因喟然曰:"友朋相爱之情,季通不挫之志,可谓两得矣。"元定赋诗曰:"执手笑相别,无为儿女悲。"众谓宜缓行,元定曰:"获罪于天,天可逃乎?"杖屦同其子沉行三千里,脚为流血,无几微见言面。
至舂陵,远近来学者日众,州士子莫不趋席下以听讲说。有名士挟才简傲、非笑前修者,亦心服谒拜,执弟子礼甚恭。人为之语曰:"初不敬,今纳命。"爱元定者谓宜谢生徒,元定曰:"彼以学来,何忍拒之?若有祸患,亦非闭门塞窦所能避也。"贻书训诸子曰:"独行不愧影,独寝不愧衾,勿以吾得罪故遂懈。"一日,谓沉曰:"可谢客,吾欲安静,以还造化旧物。"阅三日卒。侂胄既诛,赠迪功郎,赐谥文节。
元定于书无所不读,于事无所不究。义理洞见大原,下至图书、礼乐、制度,无不精妙。古书奇辞奥义,人所不能晓者,一过目辄解。熹尝曰:"人读易书难,季通读难书易。"熹疏释四书及为易、诗传、通鉴纲目,皆与元定往复参订。启蒙一书,则属元定起稿。尝曰:"造化微妙,惟深于理者能识之,吾与季通言而不厌也。"及葬,以文诔之曰:"精诣之识,卓绝之才,不可屈之志,不可穷之辩,不复可得而见矣。"学者尊之曰西山先生。
其平生问学,多寓于熹书集中。所著书有大衍详说、律吕新书、燕乐、原辩、皇极经世、太玄潜虚指要、洪范解、八阵图说,熹为之序。
子渊、沉,皆躬耕不仕。渊有周易训解。
沉字仲默,少从朱熹游。熹晚欲著书传,未及为,遂以属沉。洪范之数,学者久失其传,元定独心得之,然未及论著,曰:"成吾书者沉也。"沉受父师之托,沈潜反复者数十年,然后成书,发明先儒之所未及。其于洪范数,谓:"体天地之撰者易之象,纪天地之撰者范之数。数始于一奇,象成于二偶。奇者数之所以立,偶者数之所以行。故二四而八,八卦之象也;三三而九,九畴之数也。由是八八而又八八之为四千九十六,而象备矣;九九而又九九之为六千五百六十一,而数周矣。易更四圣而象已著,范锡神禹而数不传。后之作者,昧象数之原,窒变通之妙,或即象而为数,或反数而拟象,牵合傅会,自然之数益晦焉。"
始,从元定谪道州,跋涉数千里,道楚、粤穷僻处,父子相对,常以理义自怡悦。元定没,徒步护丧以还。有遗之金而义不可受者,辄谢却,之曰:"吾不忍累先人也。"年仅三十,屏去举子业,一以圣贤为师。隐居九峰,当世名卿物色将荐用之,沉不屑就。次子抗,别有传。
陆九龄,字子寿。八世祖希声,相唐昭宗。孙德迁,五代末,避乱居抚州之金溪。父贺,以学行为里人所宗,尝采司马氏冠昏丧祭仪行于家,生六子,九龄其第五子也。幼颖悟端重,十岁丧母,哀毁如成人。稍长,补郡学弟子员。
时秦桧当国,无道程氏学者,九龄独尊其说。久之,闻新博士学黄、老,不事礼法,慨然叹曰:"此非吾所愿学也。"遂归家,从父兄讲学益力。是时,吏部员外郎许忻有名中朝,退居临川,少所宾接,一见九龄,与语大说,尽以当代文献告之。自是九龄益大肆力于学,翻阅百家,昼夜不倦,悉通阴阳、星历、五行、卜筮之说。
性周谨,不肯苟简涉猎。入太学,司业汪应辰举为学录。登乾道五年进士第。调桂阳军教授,以亲老道远改兴国军,未上,会湖南茶寇剽庐陵,声摇旁郡,人心震摄。旧有义社以备寇,郡从众请,以九龄主之,门人多不悦。九龄曰:"文事武备,一也。古者有征讨,公卿即为将帅,比闾之长,则五两之率也。士而耻此,则豪侠武断者专之矣。"遂领其事,调度屯御皆有法。寇虽不至,而郡县倚以为重。暇则与乡之子弟习射,曰:"是固男子之事也。"岁恶,有剽劫者过其门,必相戒曰:"是家射多命中,无自取死。"
及至兴国,地滨大江,俗俭啬而鲜知学。九龄不以职闲自佚,益严规矩,肃衣冠,如临大众,劝绥引翼,士类兴起。不满岁,以继母忧去。服除,调全州教授。未上,得疾。一日晨兴,坐床上与客语,犹以天下学术人才为念。至夕,整襟正卧而卒。年四十九。宝庆二年,特赠朝奉郎、直秘阁,赐谥文达。
九龄尝继其父志,益修礼学,治家有法。阖门百口,男女以班各供其职,闺门之内严若朝廷。而忠敬乐易,乡人化之,皆逊弟焉。与弟九渊相为师友,和而不同,学者号"二陆"。有来问学者,九龄从容启告,人人自得。或未可与语,则不发。尝曰:"人之惑有难以口舌争者,言之激,适固其意;少需,未必不自悟也。"
广汉张栻与九龄不相识,晚岁以书讲学,期以世道之重。吕祖谦常称之曰:"所志者大,所据者实。有肯綮之阻,虽积九仞之功不敢遂;有毫厘之偏,虽立万夫之表不敢安。公听并观,却立四顾,弗造于至平至粹之地,弗措也。"兄九韶。
九韶字子美。其学渊粹。隐居山中,昼之言行,夜必书之。其家累世义居,一人最长者为家长,一家之事听命焉。岁迁子弟分任家事,凡田畴、租税、出内、庖爨、宾客之事,各有主者。九韶以训戒之辞为韵语,晨兴,家长率众子弟谒先祠毕,击鼓诵其辞,使列听之。子弟有过,家长会众子弟责而训之,不改,则挞之,终不改,度不可容,则言之官府,屏之远方焉。九韶所著有梭山文集、家制、州郡图。
陆九渊,字子静。生三四岁,问其父天地何所穷际,父笑而不答。遂深思,至忘寝食。及总角,举止异凡儿,见者敬之。谓人曰:"闻人诵伊川语,自觉若伤我者。"又曰:"伊川之言,奚为与孔子、孟子之言不类?近见其间多有不是处。"初读论语,即疑有子之言支离。他日读古书,至"宇宙"二字,解者曰"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忽大省曰:"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己分内事乃宇宙内事。"又尝曰:"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西海、南海、北海有圣人出,亦莫不然。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至于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此理,亦无不同也。"
后登乾道八年进士第。至行在,士争从之游。言论感发,闻而兴起者甚众。教人不用学规,有小过,言中其情,或至流汗。有怀于中而不能自晓者,为之条析其故,悉如其心。亦有相去千里,闻其大概而得其为人。尝曰:"念虑之不正者,顷刻而知之,即可以正。念虑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为不正。有可以形迹观者,有不可。以形迹观人,则不足以知人。必以形迹绳人,则不足以救之。"初调隆兴靖安县主簿。丁母忧,服阕,改建宁崇安县。以少师史浩荐,召审察,不赴。侍从复荐,除国子正,教诸生无异在家时。除敕令所删定官。
九渊少闻靖康间事,慨然有感于复仇之义。至是,访知勇士,与议恢复大略。因轮对,遂陈五论:一论仇耻未复,愿博求天下之俊杰,相与举论道经邦之职;二论愿致尊德乐道之诚;三论知人之难;四论事当驯致而不可骤;五论人主不当亲细事。帝称善。未几,除将作监丞,为给事中王信所驳,诏主管台州崇道观。还乡,学者辐凑,每开讲席,户外屦满,耆老扶杖观听。自号象山翁,学者称象山先生。尝谓学者曰:"汝耳自聪,目自明,事父自能孝,事兄自能弟,本无欠阙,不必它求,在乎自立而已。"又曰:"此道与溺于利欲之人言犹易,与溺于意见之人言却难。"或劝九渊著书,曰:"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又曰:"学苟知道,六经皆我注脚。"
光宗即位,差知荆门军。民有诉者,无早暮,皆得造于庭,复令其自持状以追,为立期,皆如约而至,即为酌情决之,而多所劝释。其有涉人伦者,使自毁其状,以厚风俗。唯不可训者,始置之法。其境内官吏之贪廉,民俗之习尚善恶,皆素知之。有诉人杀其子者,九渊曰:"不至是。"及追究,其子果无恙。有诉窃取而不知其人,九渊出二人姓名,使捕至,讯之伏辜,尽得所窃物还诉者,且宥其罪使自新。因语吏以某所某人为暴,翌日有诉遇夺掠者,即其人也,乃加追治。吏大惊,郡人以为神。申严保伍之法,盗贼或发,擒之不逸一人,群盗屏息。
荆门为次边而无城。九渊以为:"郡居江、汉之间,为四集之地,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随、郢之肋,西当光化、夷陵之冲,荆门固则四邻有所恃,否则有背肋腹心之虞,由唐之湖阳以趋山,则其涉汉之处已在荆门之肋;由邓之邓城以涉汉,则其趋山之处已在荆门之腹。自此之外,间道之可驰,汉津之可涉,坡陀不能以限马,滩濑不能以濡轨者,所在尚多。自我出奇制胜,徼敌兵之腹肋者,亦正在此。虽四山环合,易于备御,而城池阙然,将谁与守?"乃请于朝而城之,自是民无边忧。罢关市吏讥察而减民税,商贾毕集,税入日增。旧用铜钱,以其近边,以铁钱易之,而铜有禁,复令贴纳。九渊曰:"既禁之矣,又使之输邪?"尽蠲之。故事,平时教军伍射,郡民得与,中者均赏,荐其属不限流品。尝曰:"古者无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严;后世有流品之分,而贤不肖之辨略。"每旱,祷即雨,郡人异之。逾年,政行令修,民俗为变,诸司交荐。丞相周必大尝称荆门之政,以为躬行之效。
一日,语所亲曰:"先教授兄有志天下,竟不得施以没。"又谓家人曰:"吾将死矣。"又告僚属曰:"某将告终。"会祷雪,明日,雪。乃沐浴更衣端坐,后二日日中而卒。会葬者以千数,谥文安。
初,九渊尝与朱熹会鹅湖,论辨所学多不合。及熹守南康,九渊访之,熹与至白鹿洞,九渊为讲君子小人喻义利一章,听者至有泣下。熹以为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至于无极而太极之辨,则贻书往来,论难不置焉。门人杨简、袁燮、舒璘、沈焕能传其学云。
薛季宣,字士龙,永嘉人。起居舍人徽言之子也。徽言卒时,季宣始六岁,伯父敷文阁待制弼收鞠之。从弼宦游,及见渡江诸老,闻中兴经理大略。喜从老校、退卒语,得岳、韩诸将兵间事甚悉。年十七,起从荆南帅辟书写机宜文字,获事袁溉。溉尝从程颐学,尽以其学授之。季宣既得溉学,于古封建、井田、乡遂、司马法之制,靡不研究讲画,皆可行于时。
金兵之未至也,武昌令刘锜镇鄂渚。季宣白锜,以武昌形势直淮、蔡,而兵寡势弱,宜早为备,锜不听。及兵交,稍稍资季宣计画。未几,汪澈宣谕荆襄,而金兵趋江上,诏成闵还师入援。季宣又说澈以闵既得蔡,有破竹之势,宜守便宜勿遣,而令其乘胜下颍昌,道陈、汝,趋汴都,金内顾且惊溃,可不战而屈其兵矣。澈不听。
时江、淮仕者闻金兵且至,皆预遣其奴而系马于庭以待。季宣独留家,与民期曰:"吾家即汝家,即有急,吾与汝偕死。"民亦自奋。县多盗,季宣患之,会有伍民之令,乃行保伍法,五家为保,二保为甲,六甲为队,因地形便合为总,不以乡为限,总首、副总首领之。官族、士族、富族皆附保,蠲其身,俾输财供总之小用。诸总必有圃以习射,禁蒱博杂戏,而许以武事角胜负,五日更至庭阅之,而赏其尤者;不幸死者予棺,复其家三年。乡置楼,盗发,伐鼓举烽,瞬息遍百里。县治、白鹿矶、安乐口皆置戍。复请于宣谕司,得战舰十,甲三百,罗落之。守计定,讫兵退,人心不摇。
枢密使王炎荐于朝,召为大理寺主簿,未至,为书谢炎曰:"主上天资英特,群臣无将顺缉熙之具,幸得遭时,不能格心正始,以建中兴之业,徒侥幸功利,夸言以眩俗,虽复中夏,犹无益也。为今之计,莫若以仁义纪纲为本。至于用兵,请俟十年之后可也。"
时江、湖大旱,流民北渡江,边吏复奏淮北民多款塞者,宰相虞允文白遣季宣行淮西,收以实边。季宣为表废田,相原隰,复合肥三十六圩,立二十二庄于黄州故治东北,以户授屋,以丁授田,颁牛及田器谷种各有差,廪其家,至秋乃止。凡为户六百八十有五,分处合肥、黄州间,并边归正者振业之。季宣谓人曰:"吾非为今日利也。合肥之圩,边有警,因以断栅江,保巢湖。黄州地直蔡冲,诸庄辑则西道有屏蔽矣。"光州守宋端友招集北归者止五户,而杂旧户为一百七十,奏以幸赏,季宣按得其实而劾之。时端友为环列附托难撼,季宣奏上,孝宗怒,属大理治,端友以忧死。
季宣还,言于孝宗曰:"左右之人进言者,其情不可不察也。托正以行邪,伪直以售佞,荐退人物,曾非诵言,游扬中伤,乃自不意。一旦号令虽自中出,而其权已归私门矣。故齐威之霸,不在阿、即墨之诛赏,而在毁誉者之刑。臣观近政,非无阿、即墨之诛赏,奈何毁誉之人自若乎?"帝曰:"朕方图之。"
季宣又进言曰:"日城淮郡,以臣所见,合肥板干方立,中使督视,卒卒成之。臣行过郡,一夕风雨,堕楼五堵。历阳南壁阙,而居巢庳陋如故,乃闻有靡钱钜万而成城四十余丈者。陛下安取此!然外事无足道,咎根未除,臣所深忧。左右近侍,阴挤正士而阳称道之,陛下傥因貌言而听之,臣恐石显、王凤、郑注之智中也。"又言:"近或以好名弃士大夫,夫好特为臣子学问之累。人主为社稷计,唯恐士不好名,诚人人好名畏义,何乡不立?"帝称善,恨得季宣晚,遂进两官,除大理正。
自是,凡奏请论荐皆报可。以虞允文讳阙失,不乐之。居七日,出知湖州,会户部以历付场务,锱铢皆分隶经总制,诸郡束手无策,季宣言于朝曰:"自经总制立额,州县凿空以取赢,虽有奉法吏思宽弛而不得骋。若复额外征其强半,郡调度顾安所出?殆复巧取之民,民何以胜!"户部谯责愈急,季宣争之愈强,台谏交疏助之,乃收前令。
改知常州,未上,卒,年四十。季宣于诗、书、春秋、中庸、大学、论语皆有训义,藏于家。其杂著曰浪语集。
陈傅良,字君举,温州瑞安人。初患科举程文之弊,思出其说为文章,自成一家,人争传诵,从者云合,由是其文擅当世。当是时,永嘉郑伯熊、薛季宣皆以学行闻,而伯熊于古人经制治法,讨论尤精,傅良皆师事之,而得季宣之学为多。及入太学,与广汉张栻、东莱吕祖谦友善。祖谦为言本朝文献相承条序,而主敬集义之功得于栻为多。自是四方受业者愈众。
登进士甲科,教授泰州。参知政事龚茂良才之,荐于朝,改太学录。出通判福州。丞相梁克家领帅事,委成于傅良,傅良平一府曲直,壹以义。强御者不得售其私,阴结言官论罢之。
后五年,起知桂阳军。光宗立,稍迁提举常平茶盐、转运判官。湖湘民无后,以异姓以嗣者,官利其赀,辄没入之。傅良曰:"绝人嗣,非政也。"复之几二千家。转浙西提点刑狱。除吏部员外郎,去朝十四年,至是而归,须鬓无黑者,都人聚观嗟叹,号"老陈郎中"。
傅良为学,自三代、秦、汉以下靡不研究,一事一物,必稽于极而后已。而于太祖开创本原,尤为潜心。及是,因轮对,言曰:"太祖皇帝垂裕后人,以爱惜民力为本。熙宁以来,用事者始取太祖约束,一切纷更之。诸路上供岁额,增于祥符一倍。崇宁重修上供格,颁之天下,率增至十数倍。其它杂敛,则熙宁以常平宽剩、禁军阙额之类别项封桩,而无额上供起于元丰,经制起于宣和,总制、月桩起于绍兴,皆迄今为额,折帛、和买之类又不与焉。茶引尽归于都茶场,盐钞尽归于榷货务,秋苗斗斛十八九归于纲运,皆不在州县。州县无以供,则豪夺于民,于是取之斛面、折变、科敷、抑配、赃罚,而民困极矣。方今之患,何但四夷?盖天命之永不永,在民力之宽不宽耳,岂不甚可畏哉?陛下宜以救民穷为己任,推行太祖未泯之泽,以为万世无疆之休。"
且言:"今天下之力竭于养兵,而莫甚于江上之军。都统司谓之御前军马,虽朝廷不得知;总领所谓之大军钱粮,虽版曹不得与。于是中外之势分,而事权不一,施行不专,虽欲宽民,其道无由。诚使都统司之兵与向者在制置司时无异,总领所之财与向者在转运司时无异,则内外为一体。内外一体,则宽民力可得而议矣。"帝从容嘉纳,且劳之曰:"卿昔安在?朕不见久矣。其以所著书示朕。"退,以周礼说十三篇上之,迁秘书少监兼实录院检讨官、嘉王府赞读。
绍熙三年,除起居舍人。明年,兼权中书舍人。初,光宗之妃黄氏有宠,李皇后妒而杀之。光宗既闻之,而复因郊祀大风雨,遂震惧得心疾,自是视章疏不时。于是傅良奏曰:"一国之势犹身也,壅底则致疾。今日迁延某事,明日阻节某人,即有奸险乘时为利,则内外之情不接,威福之柄下移,其极至于天变不告,边警不闻,祸且不测矣!"帝悟,会疾亦稍平,过重华宫。而明年重明节,复以疾不往,丞相以下至于太学诸生皆力谏,不听,而方召内侍陈源为内侍省押班,傅良不草词,且上疏曰:"陛下之不过宫者,特误有所疑而积忧成疾,以至此尔。臣尝即陛下之心反覆论之,窃自谓深切,陛下亦既许之矣。未几中变,以误为实,而开无端之衅;以疑为真,而成不疗之疾。是陛下自贻祸也。"书奏,帝将从之。百官班立,以俟帝出。至御屏,皇后挽帝回,傅良遂趋上引裾,后叱之。傅良哭于庭,后益怒,傅良下殿径行。诏改秘阁修撰仍兼赞读,不受。
宁宗即位,召为中书舍人兼侍读、直学士院、同实录院修撰。会诏朱熹与在外宫观,傅良言:"熹难进易退,内批之下,举朝惊愕,臣不敢书行。"熹于是进宝文阁待制,与郡。御史中丞谢深甫论傅良言不顾行,出提举兴国宫。明年察官交疏,削秩罢。嘉泰二年复官,起知泉州,辞。授集英殿修撰,进宝谟阁待制,终于家,年六十七。谥文节。
傅良著述有诗解诂、周礼说、春秋后传、左氏章指行于世。
叶适,字正则,温州永嘉人。为文藻思英发。擢淳熙五年进士第二人,授平江节度推官。丁母忧。改武昌军节度判官。少保史浩荐于朝,召之不至,改浙西提刑司干办公事,士多从之游。参知政事龚茂良复荐之,召为太学正。
迁博士,因轮对,奏曰:"人臣之义,当为陛下建明者,一大事而已。二陵之仇未报,故疆之半未复,而言者以为当乘其机,当待其时。然机自我发,何彼之乘?时自我为,何彼之待?非真难真不可也,正以我自为难,自为不可耳。于是力屈气索,甘为退伏者,于此二十六年。积今之所谓难者阴沮之,所谓不可者默制之也。盖其难有四,其不可有五。置不共戴天之仇而广兼爱之义,自为虚弱,此国是之难一也。国之所是既然,士大夫之论亦然。为奇谋秘画者止于乘机待时,忠义决策者止于亲征迁都,深沉虑远者止于固本自治,此议论之难二也。环视诸臣,迭进迭退,其知此事本而可以反覆论议者谁乎?抱此志意而可以策励期望者谁乎?此人才之难三也。论者徒鉴五代之致乱,而不思靖康之得祸。今循守旧模,而欲驱一世之人以报君仇,则形势乖阻,诚无展足之地。若顺时增损,则其所更张动摇,关系至重,此法度之难四也。又有甚不可者,兵以多而至于弱,财以多而至于乏,不信官而信吏,不任人而任法,不用贤能而用资格:此五者,举天下以为不可动,岂非今之实患欤!沿习牵制,非一时矣。讲利害,明虚实,断是非,决废置,在陛下所为耳。"读未竟,帝蹙额曰:"朕比苦目疾,此志已泯,谁克任此,惟与卿言之耳。"及再读,帝惨然久之。
除太常博士兼实录院检讨官。尝荐陈傅良等三十四人于丞相,后皆召用,时称得人。会朱熹除兵部郎官,未就职,为侍郎林栗所劾。适上疏争曰:"栗劾熹罪无一实者,特发其私意而遂忘其欺矣!至于其中"谓之道学"一语,利害所系不独熹。盖自昔小人残害忠良,率有指名,或以为好名,或以为立异,或以为植党。近创为"道学"之目,郑丙倡之,陈贾和之,居要津者密相付授,见士大夫有稍慕洁修者,辄以道学之名归之,以为善为玷阙,以好学为己愆,相与指目,使不得进。于是贤士惴栗,中材解体,销声灭影,秽德垢行,以避此名。栗为侍从,无以达陛下之德意志虑,而更袭用郑丙、陈贾密相付授之说,以道学为大罪,文致语言,逐去一熹,自此善良受祸,何所不有!伏望摧折暴横,以扶善类。"疏入,不报。
光宗嗣位,由秘书郎出知蕲州。入为尚书左选郎官。是时,帝以疾不朝重华宫者七月,事无钜细,皆废不行。适见上力言:"父子亲爱出于自然。浮疑私畏,似是而非,岂有事实?若因是而定省废于上,号令愆于下,人情离阻,其能久乎!"既而帝两诣重华宫,都人欢悦。适复奏:"自今宜于过宫之日,令宰执、侍从先诣起居。异时两宫圣意有难言者,自可因此传致,则责任有归。不可复近习小人增损语言,以生疑惑。"不报。而事复浸异,中外汹汹。
及孝宗不豫,群臣至号泣攀裾以请,帝竟不往。适责宰相留正曰:"上有疾明甚。父子相见,当俟疾瘳。公不播告,使臣下轻议君父,可乎?"未几,孝宗崩,光宗不能执丧。军士籍籍有语,变且不测。适又告正曰:"上疾而不执丧,将何辞以谢天下?今嘉王长,若预建参决,则疑谤释矣。"宰执用其言,同入奏立嘉王为皇太子,帝许之。俄得御批,有"历事岁久,念欲退闲"之语,正惧而去,人心愈摇。知枢密院赵汝愚忧危不知所出,适告知阁门事蔡必胜曰:"国事至此,子为近臣,庸坐视乎?"蔡许诺,与宣赞舍人傅昌朝、知内侍省关礼、知阁门事韩侂胄三人定计。侂胄,太皇太后甥也。会慈福宫提点张宗尹过侂胄,侂胄觇其意以告必胜。适得之,即亟白汝愚。汝愚请必胜议事,遂遣侂胄因张宗尹、关礼以内禅议奏太皇太后,且请垂帘,许之,计遂定。翌日禫祭,太皇太后临朝,嘉王即皇帝位,亲行祭礼,百官班贺,中外晏然。凡表奏皆汝愚与适裁定,临期,取以授仪曹郎,人始知其预议焉。迁国子司业。
汝愚既相,赏功将及适,适曰:"国危效忠,职也。适何功之有?"而侂胄恃功,以迁秩不满望怨汝愚。适以告汝愚曰:"侂胄所望不过节钺,宜与之。"汝愚不从。适叹曰:"祸自此始矣!"遂力求补外。除太府卿、总领淮东军马钱粮。及汝愚贬衡阳,而适亦为御史胡纮所劾,降两官罢,主管冲佑观,差知衢州,辞。
起为湖南转运判官,迁知泉州。召入对,言于宁宗曰:"陛下初嗣大宝,臣尝申绎卷阿之义为献。天启圣明,销磨党偏,人才庶几复合。然治国以和为体,处事以平为极。臣欲人臣忘己体国,息心既往,图报方来可也。"帝嘉纳之。初,韩侂胄用事,患人不附,一时小人在言路者,创为"伪学"之名,举海内知名士贬窜殆尽。其后侂胄亦悔,故适奏及之,且荐楼钥、丘崈、黄度三人,悉与郡。自是禁网渐解矣。
除权兵部侍郎,以父忧去。服除,召至。时有劝侂胄立盖世功以固位者,侂胄然之,将启兵端。适因奏曰:"甘弱而幸安者衰,改弱而就强者兴。陛下申命大臣,先虑预算,思报积耻,规恢祖业,盖欲改弱以就强矣。窃谓必先审知强弱之势而定其论,论定然后修实政,行实德,弱可变而为强,非有难也。今欲改弱以就强,为问罪骤兴之举,此至大至重事也。故必备成而后动,守定而后战。今或谓金已衰弱,姑开先衅,不惧后艰,求宣和之所不能,为绍兴之所不敢,此至险至危事也。且所谓实政者,当经营濒淮沿汉诸郡,各为处所,牢实自守。敌兵至则阻于坚城,彼此策应,而后进取之计可言。至于四处御前大军,练之使足以制敌,小大之臣,试之使足以立事,皆实政也。所谓实德者,当今赋税虽重而国愈贫,如和买、折帛之类,民间至有用田租一半以上输纳者。况欲规恢,宜有恩泽。乞诏有司审度何名之赋害民最甚,何等横费裁节宜先。减所入之额,定所出之费。既修实政于上,又行实德于下。此其所以能屡战而不屈,必胜而无败也。"
除权工部侍郎。侂胄欲藉其草诏以动中外,改权吏部侍郎兼直学士院,以疾力辞兼职。会诏诸将四路出师,适又告侂胄宜先防江,不听。未几,诸军皆败,侂胄惧,以丘崈为江、淮宣抚使,除适宝谟阁待制、知建康府兼沿江制置使。适谓三国孙氏尝以江北守江,自南唐以来始失之,建炎、绍兴未暇寻绎。乃请于朝,乞节制江北诸州。
及金兵大入,一日,有二骑举旗若将渡者,淮民仓皇争斫舟缆,覆溺者众,建康震动。适谓人心一摇,不可复制,惟劫砦南人所长,乃募市井悍少并帐下愿行者,得二百人,使采石将徐纬统以往。夜过半,遇金人,蔽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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