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也不见得有什么好脸色幸好他从没期望过什么,也不会太失望。
可某些地方,却又不太一样。
小主子刁难人,却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小主子开口没好话,却不太听得出嫌弃的意味。
甚至,问他想不想习武,便找来京城里最顶尖的武师独教他一人习武。
有了一流的师傅,让他也学着读书、识字。
有时他会想,这就是主子所谓的还恩情吗?然而,那人总是说——
“我身边不养废物。”
所以他认真的学,不想因为太没用而被舍弃。
二十岁那年,老爷赏识他,问了小主子一句,想讨来他栽培重用,他以为小主子是重视他的,必然不允,谁知那人却很没心没肺地说:“去去去,要就拿去,我身边不缺人伺候,省得碍我眼。”
总是这么说,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他听惯了,以为那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朝夕共处十余年,谁会没有感情,没有一点不舍呢?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错了。
他朕的碍眼,他真的——从未被重视过。
主子将他,当成一件垃圾般,丢弃得毫不犹豫。
那这些年来,他努力学习,充实自己,为的究竟是什么啊?以为这样就会被看重,以为这样就能帮上忙,、以为、以为自己是有用的
那时,他真的很气、很气这没心没肺的家伙!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他终究还是婉辞了老爷,坚决留在那个人身边,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会做意气用事的蠢事。
再气,他都还是晓得自己想做什么。
对,这家伙很混账!对,这家伙有没有他根本无所谓!可是、可是他就是想留。
回到那人身边,郑重说明自己的决定时,他难得看见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孔浮现一抹错愕。说实话,短短一瞬间,他觉得痛快。
然后,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到那副欠打嘴脸。“啧,就知道你奴性坚强,这样都甩不掉你。”
“”也许,他真是奴性坚强。
“何必一脸严肃,说说而已,又没说不赏你一碗饭吃好好好,不要皱眉头了,啧,害我不认真一点都不行了”
有吗?他有皱眉头吗?
他不自觉抚上眉心的皱褶。也学他真的是不太愉快,讨厌那个人巴不得撵他走的语气。
而后,那个向来懒散的主子,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认真了起来,帮老爷打理生意,还做得有声有色,银票大把大把地赚,乐坏了老爷。
他一直都知道的,主子有颗极聪明的脑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只要有心,想考个状元来玩玩亦非难事。
家里头的主事者成了少爷,他跟在身边说好听些是沾光,说白了,当主子的操劳他又能清闲到哪儿去?
人人净说他跟对了人,羡慕他深得主子信赖,连库房钥匙、一屋子帐本都放心交给他,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个人多懒,一串钥匙挂身上重死了,活像牢头似的。
他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得护着某人,为某人的安危挂心。然而多年之后再去回想,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稳喜乐的一段时日,累,心却沉稳踏实。
也许,他真是天生奴性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领的月俸一日比一日丰盈,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能让弟妹们丰衣足食,别再为生活犯愁,始终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将这个月的月俸交给妹妹,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确认一切安好,这才与大妹道别,缓步进屋。
“跑去找哪个俏丫鬟调情去了!要你看个帐半天也没看完,扣你月俸十两!”
听了这熟悉的声音,他没去辩驳,不管说什么都只会换来更吐血的回应。他放下竹篮子里的食物,空着腹先行看帐。
就算没犯错也会被找尽奇怪的理由每月扣他薪俸,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他也只能认了,可他又不曾真正被亏待,至少比起旁人,他这主子待他算优厚了。
这人今天心情似乎欠佳,臭着一张脸,抓来竹篮的芋泥包子便往嘴里塞,大大方方吃了起来,完全不打算征询食物主人的意见。
他皱眉。芋泥包子是他娘亲手做的,是他小时候最爱的食物,可主子那颗被养得娇贵的肠胃,这等粗食入得了口吗?
可他不仅吃了,还吃了个精光,像与谁呕气似的。
“你老是布衣粗食,我每月给的月俸可不少,都花到哪去了?养女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当主子的苛待下人呢!
“拿回家里头去了。”他不温不恼,淡淡回应。“我待在府里有吃有穿,花不了什么钱,这些年家里头生活改善不少,我娘总说,攒些钱下来,过几年好替我讨房媳妇,其实我并不”
“谁管你这么多!”丢下咬了半口的包子,绷着脸往外头去。
“公子——”
“看你的帐,晚上没看完再扣十两!”冷瞪一眼,瞪住他的步伐。
“可您——”主子是有生意头脑,可做人不懂转圜,老得罪人,寻晦气的事偶尔会发生一两回,若没他跟着
“上花楼你也跟吗?”
“”算了!主子说风就是雨的个性,他摸不准,也早放弃理解了。
帐,看完了。
却一直等到了二更将过,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来。
他接手伺候,拧了热巾子替他擦脸,却被那名醉汉不知感恩地一拳挥来。
“混蛋!”
“”他哪儿浑蛋了?看清楚再打成不成?
“你!”两手一拎,揪住他前襟凑上脸细瞧,以为看清了就会安分写,谁知又是天外飞来一拳。
“就是你,浑蛋!”
文弱秀气的公子哥儿,打不死人,可真使劲了全力还是会痛。
“公子,你——”唉,发酒疯。
“讨媳妇哼,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成亲,照样可以软玉温香”
以为出了什么时,原来还真上花楼寻欢去了。
主子今儿个,就是在发这门脾气吗?
他不该提到娘的,明知主子的心结,倒像在炫耀、讽刺对方没娘亲盘算计量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醉糊涂的人拉下他,迎面便是一阵乱吻。
他太惊愕,第一时间竟忘了挣开。
湿热的温度、混着酒气由唇齿舌尖熨烫而来,他大惊失色,挣脱退开,满脸狼狈。
“有什么了不起上青楼女人也可以又抱又吻”
他把他——当成青楼伶妓了?
十余年来,他头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冲动与怒气。
他死似地瞪着那个发完酒疯便迳自睡去的主子,瞪了一晚。
却始终,没挥出那一拳。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才情,就是挥霍家产的纨绔子弟。
但如果,这个男人有才情,那么就会被说成风流多情。
他这个主子,从来就不以圣人自居,花楼以往谈生意也会上个几回,可不知几时起,却成了常态。
反正,他有本钱挥金如土。
孀居的俏寡妇,偶尔眉目传情,也会来上一段露水姻缘。
客栈甜姐儿、豆腐西施、小家碧玉、青楼艳妓,只要一个眼神勾挑,女子们总为他春心荡漾。
用情不专,流连花间,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总是有女人为其心醉、心碎。主子的行为,他无法议论,也无置喙余地,只是沉默地看着,做好分内之事。他变得更安静,像个没有声音的影子,守在身后,从不多话。
几次,看着醉后的主子,眉心深蹙;几次,门外守护,听着里头的轻佻浪语,胸房沉得透不过气。
还有几次,听着醉后真言,那人总说:“我讨厌你,真的——很讨厌!早知道当年就不选你了好烦”
是,他知道。
讨厌他丑。
讨厌他太笨。
讨厌他总撵不走,烦人。
主子一直都这么说,说了十七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个不得主子欢心的下人。
或许,只有在主子病中,谁也不抱、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时,才会觉得自己不那么被嫌弃吧!
“讨媳妇的事其实,我没想过。”对着发完酒疯又睡去的清俊面容,他喃喃自言。
他以为,他可以护他一辈子,不讨主子欢心也无妨。
努力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不让那个人有籍口嫌他没用,协助他打理生意、护他周全、一切的一切
唯一护不了的,是芙蓉帐里、枕边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