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在帮她,不过今天,却是因为哑婆被官兵嘲笑,哑婆恼羞成怒,反过来把一箩筐的煤往官兵身上倒,在几个官兵冲过来要打人时,元润玉想帮哑婆的忙,结果一起被关进了幽室里。
幽室里,只有一豆灯火,根本就看不清楚里头究竟有多大,除了她们两个人之外,角落似乎还躺着几个不知道已经关进来几天的女囚,是老是少,又或者说是不是被关到只剩下一口气,她们也不知道。
在被关进幽室之后,起初元润玉觉得一豆灯火太暗,但是,她很快就发现,整个幽室里大概只有两个拳头大的通风口,空气十分沈闷,就只是说话而已,便已经感到吃力,若是角落的壁火再烧得大些,说不定,她们几个就要因为喘不过气而死在里头了。
“我听说”哑婆坐在靠门的角落,在安静了很久之后,忽然开口对坐在不远角落外的元润玉问道:“你是因为你爹的关系,才被人捉进这个专门囚禁不对外宣刑,却又必须要死的死囚的矿牢里,玉儿,你知不知道,你爹是犯了什么重罪啊?”
“我不知道。”元润玉蜷起双腿,把下巴靠在双膝上“有很多事情,我爹当年并没有对我说清楚。”
“你也不知道你爹去了哪里吗?”
“不知道,说不定他跟我一样,也被捉进这个鬼地方了。”
“说说你爹吧!玉儿,我听看守的那些兵丁们说你爹是个十分出色的人,你跟我说说他,我在这里待很久了,指不定如果他在这里,我能认出来也不一定。”
元润玉在迟疑了半晌之后,才幽幽开口道:“我爹的模样十分俊美好看,谈吐也是温文儒雅,他很喜欢读书,什么诗词书画,都难不倒他,还有,他喜欢听折子戏,随口也会哼个两句,小时候,他常带我去听戏,陪我读书练字时,会边哼着给我听,我爹唱得很好。”
“折子戏?”在豆大的灯火之下,哑婆的双眼亮了一亮“我也喜欢听折子戏,那你可曾听过雷峰塔?”
“嗯,听过几次,戏台上最常唱的一折戏,就是水漫金山,说的是白蛇与法海相斗,动了胎气产子,最后被法海永镇在雷峰塔之下。”
哑婆笑了,过大的动静牵扯起被烧得扭曲的脸部肌肉,让她明明是笑,看起来却十分骇人。“可还记得怎么唱吗?”
元润玉并不觉得可怕,反倒笑着点头“记得几句。”
“唱给我听听,我好些年没听戏了,玉儿,乖孩子,你唱几句给哑婆,好不好?就订盟,那一折戏,你会唱吗?会唱吗?”老太婆沙哑的嗓音里充满了渴望。
元润玉先是想了一想,最后点点头,轻轻地启唇,一边想着当年她爹给她常哼的几句,一边唱了出来。
“因妄想,托丝红,若不弃,相怜藉,愿把同心结送。”
“岂敢,小姐嗄!你气吹兰可人意中,色如玉天生娇宠,深愧我,介凡庸,怎消受金屋芙蓉?”
“官人说哪里话!只因你意酽情浓,只因你意酽情浓,致挑奴琴心肯从,自今呵,喜丝萝得附乔松,愿丝萝永附乔松。”
元润玉唱罢,再想了下,最后摇头道:“就只记得这些了。”
“愿丝萝水附乔松。”
哑婆像是没听到元润玉最后的话,以她极沙哑的嗓音念出最后一句,伴随着一抹很陶醉的笑,或许是那一双眼里的光晕迷蒙,让她一张被火烧得皮肉纠结的脸,看起来柔和许多,元润玉甚至于觉得那神情是动人的。
她没有打扰哑婆,任由老人家沉浸在回忆之中,久久,才又听见那粗哑的嗓音在昏暗的幽室中响起。
“玉儿,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你爹不在这一个矿牢里,这个牢里,没有哪个男子像你形容的那般好,不过,当作是报答你给我唱了一段好戏,哑婆我跟你说一个故事在很多很多年前,我曾经很喜欢一名男子,当年,在这张脸被烧毁之后,我是想死的,但是,他要我必定活下去,给我找了最好的大夫治这张脸,不过,后来的成效你是亲眼看到了,虽然这疤疤结结的很是吓人,但我知道他尽力了,玉儿,我知道自己是已经配不上他了,但是,我还是喜欢他,因为,他是在看到我这张丑八怪的脸,还能笑着对我说话的人,就算我知道他说我与从前一样漂亮的话语,只不过是安慰而已,但是,我还是听得很开心,为了他对待我的这份心意,我做什么都愿意”
说着,哑婆伸手摸着自己的脸,明明是在摸着自己的皮肤,指尖竟然有些颤抖,十分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冲动地把这张丑脸皮给扯下来。
“玉儿,你信吗?如果我告诉你,我曾经有一张很美的容貌,杏眼桃腮,肌肤吹弹可破,男人们个个见了我都喜爱不已,一个个都争着把我捧在手心里当宝贝,我说的话,他们没有不听从的,如果不是那一场火如今的我应该还是很美的,玉儿,你相信吗?你相信我曾经是个美人胚子吗?还是以为我不过是痴心妄想,把自己想得太好了?”
“不。”元润玉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信!我信你必定是个美人胚子,我不说违心话,哑婆,你那一双眼睛,至今仍旧很美,从前必定更美。”
听见元润玉真心诚意的赞美,哑婆好开心地笑了,以手摸了摸脸,在触及那凹凸不平的疤痕之后,眼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下来。
“以前美有什么用?现在终究只是一个丑老太婆了,我曾经,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曾以为他千万不能少了我,但是渐渐的,我不再如此肯定,就像我已经不记得,甚至于不能肯定,我是否曾经有过一张绝色美丽的容颜,或许,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从一开始,我就是那么丑,这破嗓子不是被烧哑的,而是一开始,它就那么难听,玉儿,我真的老了,也胡涂了,已经弄不清楚,到底哪一个想法才是真的?哪一个又是我的幻想,如今,他不在了,我也无从再去问他,我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丑八怪?”
听着哑婆粗得像是两颗石头互磨的嗓音,说着她曾经喜欢过的男人,元润玉心里难受地想起了藏澈。
不知道她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如果,在上次与他见面时,知道那是她能见到他的最后一眼,她就算是厚颜无耻,也会求他对她说两句温柔的话,就当作是此生留个想念也好。
元润玉没再搭话,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揉着膝盖,在一阵又一阵像是被利勾挑刺的疼痛之中,想着在她这一生中,每个曾经对她好的人。
在最后,想起那一晚的云雨欢爱,心里庆幸,至少,她这一生与心爱的男人痛快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