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说完,正房里韩世拓咆哮:“出去!都给我出去!我正烦着呢!”
丫头和妾仓皇出来,后面是世子爷握着个鸡毛掸子乱赶。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清静!
掌珠撇撇嘴,算你知趣,不过晚上那地,你还是要擦的。
老太太孙氏正在等掌珠,见到掌珠她倒是和颜悦色。但掌珠见她,却打心里瞧不起。就说那天厅堂上的吵闹吧,换成在家里,谁有胆子同祖母这样的作派?
是母亲敢,还是三婶娘她敢?
饶是大家都不敢,祖母没事还要骂人。骂得她给什么就穿什么,她给什么就吃什么。但掌珠如今想想,没出嫁时在家里还是诸事趁心的。
真是奇怪,那时候总嫌祖母骂人,玉珠捧着书不理人,宝珠就会憨笑。而此时不在家里,祖母往那一坐就镇住家宅的脸色、玉珠淋着雨在竹子下面说风雅的身姿,宝珠不厌其烦学针指厨艺的背影,却一天比一天鲜明起来。
有了家里人做对比,掌珠对自己的丈夫就更理解。换成是谁摊上这样互相拆台的一家子人,都得变成世子爷这种模样吧?
掌珠坐下来时,就眼观鼻鼻观心,看似庄重,其实是不想多看祖母孙氏一眼。作为掌家老太太,你看你把家管的!
两个字,闹腾!
老孙氏却喜欢上来,这是她的大孙子媳妇,她是很想偏疼的。而且她也看出来掌珠的伶俐,掌珠的大胆,还有此时她端坐凝神,又有一份子稳重。
除了厅堂上说的那话荒唐了些。
老太太笑容满面,带着徐徐劝的口吻:“叫你来,还是为你说的那几句话。这大过年的,我们喜庆着才对。听我说,妾是不能打发的,祖上何曾有这样的先例……”
掌珠忍不下去,心想得罪一个也是得罪,得罪一家也是得罪。就直直抬眸,打断祖母的话。清冷地道:“祖母不要见怪,世子的前程不要家里承当!”
房中寂静,半晌,“当!”是老孙氏手中掉下一个金顶指。
掌珠进来时,老孙氏正在摆弄一小筐的针指。掌珠进门两个月有余,不见她拿过针线。老孙氏眼尖地看出掌珠女红上不行,特意为她准备这一小筐东西,打算语重心长地劝过她,再把三从四德详细说说,最后把带着老祖母心意的这筐针线郑重交付,让掌珠安心做活最好。
老孙氏想自己这辈子不容易,拉扯大四个儿子,倒出来三个如狼似虎的儿媳。她不想再见到孙子媳妇里再出现指挥男人出来争的人,那她会觉得自己真是命苦到极点。
所以金顶指,就从早眼花不做活的老孙氏手中掉出来。
掌珠随便扫一眼,捡起来还回去,并没放在心上。
双手扶住针线筐,老孙氏震惊地笑了:“世拓媳妇,这大话可不好说啊。”你还年青呢,就爱说大话可怎么行。
“不是说大话,是我既然嫁给他,我就代他想法子。”掌珠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再或者她出嫁前就想过的,那时候是和自家祖母赌这口气。我掌珠若嫁给人,就永远是傲视别人的。后来意想不到的,舅祖父和四妹夫都伸出援手。掌珠镇静的再重新一遍:“哪怕是句大话,至少我敢说,我敢去试,我愿意为他找门路!”
老太太让深深的安抚,她欢天喜地的起身,说了一个“好”,就哽咽着寻帕子拭泪。听孙子媳妇还有下文。掌珠才不会平白放过这个家,她语气冷静:“不过,该家里出的,家里还是得出,说到底,世子总是世子!”
“那是当然!”老孙氏一口应承。
掌珠再道:“我的心暂时不放在家里,但旧年的例,凡是世子和我身上的,要改得问过我们。我们不答应,别人说,那也不行!”
掌珠早就打听过,当年的世子,如今的公爹文章侯娶妻后,自有定例,与别的公子们不同。
“这是自然的。”老孙氏也答应。这有旧例可查,并不算是偏袒孙子夫妻。
“我房中的事,我说了算!”这是掌珠最后一个要求。
老孙氏想也不想,也答应了。她看出掌珠气势不同,人家进门没三个月,就敢说自己为丈夫想法子。这换成她的四个儿媳,大儿媳侯夫人耳根子软,其实算是老实人中的一种,还是笨笨的那种老实;二儿媳于氏才真的是有心机有手段,不然她能蹿上来压住长嫂?
而三儿媳呢,又是笨笨的老实人。
老实人分好几种,一种是老实到底。遇到的人总会发现是个老实人,也就不忍心使绊子。你对他好,他也是守住老实;对他不好,也是守住老实。这种老实人到最后,大家都不会得罪他。
得罪他都不忍心。但占便宜的事情,这种老实人就得靠后才行。
还有一种老实人,是嘴笨心实在,但又担心让人看清。分辨不出别人的话,看不透世事的机关,听别人几句话,看别人一点脸色,就义无反顾的冲出去,也有赢也有输,最后还抱怨自己命好:“我老实啊,怎么还遇到这样不如意的事?”
还落得无人喜欢。
心开不了九窍,倒不如一窍别开,憨厚到底也罢。
侯夫人和三太太林氏虽性格不和,但全是这种看似不老实的老实人。
至于四太太苏氏?老孙氏先皱眉,说起小儿媳她就心里堵。又没有世拓媳妇这样的魅力,还就会在家里胡缠,说待四老爷不如世子。真是糊涂油蒙了心,四老爷本来就不如世子,这人还用说吗?
耳目一新的掌珠敢夸口不要家里再管世子的前程,老孙氏即刻衡量出妾与世子前程的高低,当即就答应:“好,你房中的事,自然是由你当家。”
掌珠起身谢过,老孙氏不让她走,殷殷而问:“南安侯是我们家的姑老爷,但有话自然是和亲妹妹说,他是怎么许给的你?”
“一味要舅祖父帮忙,那就不是我!”掌珠傲气上来:“就是我家妹妹,妹夫托赖长辈们福气,没出仕先在太子府上当一份儿差。说起来,舅祖父夸说比他知道的事情还要全,可我也不全仗着她!”
老孙氏的笑容敛去一半,迟疑地道:“那你可怎么还有法子?”你又不是京里长大的姑娘,你也不过是今年四月才到京里。别说你有二三知己嫁的全是高门,别说你能指使几家女眷,她们与你相熟。
指望你们家老太太说这话,倒是正经的。
掌珠胸有成竹,淡然地笑:“我既然说下这话,请祖母看着就是!”她不愿意再多说,就此行礼退出。
老孙氏心绪不宁地看着她出去,纳闷地自语道:“不靠南安侯,不靠你家的亲戚,你一个小人儿家,又能做成些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孙子媳妇也比四儿媳强,老孙氏按捺下疑心,把掌珠的话在心里反复掂量。
到晚上,四老爷来请安,老孙氏悄悄告诉他,再指桑说槐:“这娶媳妇,还是要娶能干的才好!”
她打定四老爷会说不信的话,却没想到四老爷呆若木鸡,脱口道:“这个信儿竟然是真的!”老孙氏追问:“什么事儿?”四老爷定定神说出来:“大哥那天对着我使眼色,让我不要和世子争执。后来我问他,大哥说世子对他说的,他要出去作官,又说新安县的官必定拿下来。我不信,寻人去都察院打听,新安县的官还有别的官,十一月里就拿进京,全关着不放,他们妻女跟来照顾,天天在都察院门上哭。”
四老爷恍若做梦:“世子这一回,没说大话!”
“那世子媳妇的话,也就不是大话!”老孙氏见小儿子茫然,幸灾乐祸地再添上几句:“这找媳妇……”
奈何四老爷没功夫听母亲闲谈,他匆匆站起,头重脚轻似在云雾中般心思沉沉:“我得去找找人,这几个官要拿下来,是开了春就要去上任,等不及那春闱殿试中的举人们。我在京里清水衙门呆得够了,当外官去游玩一番,也是好的。”
“哎!”老孙氏叫住他:“下作没廉耻的,你去了,世拓怎么办?”四老爷一听就笑了:“母亲您听他们夫妻说梦话也信!我放外官,是顺理成章,成的机会大!世拓呢,他凭什么当官?哪有中个秋闱就能当官的人?”
老孙氏气急:“世拓媳妇说给他找人,还有姑老爷呢,你忘记了?”
“做梦吧,他们!找人,哪一个敢给他私写一张履历?就写出来也是假的。姑丈最谨慎不过的人,就要告老为他造假?这从此就不是干净人!好不好的,还得下大狱。作什么为他把命不要?”四老爷反到责备道:“有这么好的事情,他们不告诉我,反倒自己去瞎折腾那不行的事儿,真真该打!”
一溜烟的走了。
老孙氏骂了几句,也拿小儿子没有办法。
……
初一的这一天,宝珠懊恼丢了金钱,掌珠宣告为夫君奔波,而小巷子里的另一户人家,则开启一个人新的观念。
八成新的房子,带着年前修缮过的痕迹。木门上贴着又大又神气的门神,还挂着一串准备夜饭放的响鞭。
门内,条几也有,八仙桌子也有,这两样是新办的,而余下的,却带着陈旧。靠门后最没有风的地方,摆着一尺见方的火盆,方姨妈坐在火盆边儿上磕瓜子儿,两片涂得通红的嘴唇里不住吐出皮来,把干净的地面弄得落皮缤纷,好似顽皮孩子在地上涂鸦。
她的女婿,褚大汉黑而健壮,在房中是薄锦袄,有力的臂膀透出精神,正不悦的看着岳母。
“看我作什么!有什么好谢的!安家不缺这几个钱,再说明珠成亲只给这么些,对她们来说又算什么!真是扔泥地里也无人去捡!
那个四姑娘啊,还嫁的什么太子府上人,只出五两,五两好做什么!老太太倒有些意思,可也只给二十两银子……”
方姨妈自顾自说着,那下巴对着墙,好似她又回到安府当姨太太那会儿光景。可她的女婿褚大却不满,褚大不是不满岳母闲坐着,养岳母的老,是褚大成亲前答应过方明珠。他不满意的,是方姨妈的态度!
“不行!”褚大低吼,也像房中打个炸雷。方明珠坐在一旁择晚上要吃的菜,不安的偷看母亲和丈夫。
“什么不行!”褚大的话激怒方姨妈。方姨妈一抖衣裳跳起来,勃然大怒,手指到褚大脸上去:“你就这么对我说?你还有没有家教,”
褚大瞪圆眼任她指,方姨妈怕女婿的,就是他那一身子的力气。当下悻悻然回去坐下,还不解恨,又骂道:“真是粗人没规矩,和你计较不来!”
“我是粗人,可我还知道感激!”褚大不管怎么压嗓子,也像是房中低吼:“安家大小奶奶们给了四十两银子,四十两啊,”
方姨妈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褚大把四十两放在心头上,看得比天还要重!她手按椅子扶手,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你你!你想说四十两你一年也挣不来是不是?”
“我挣不来,也得去感激人家!”褚大虽是粗人,但认清道理,就认死到底。
方姨妈不屑地道:“你去谢啊,你拿什么谢人家?你是有四首好礼,那好礼可得南来的北往的上等干货才行;还是你有金山银山能去谢人?”
“人家要你金山银山的谢?还给你银子!”褚大再吼,那嗓音总像是风雪从门缝里挤出来的咆哮。他腾腾大步进内房,取出一个蓝布包袱,送给方明珠,脸上有了笑容:“我请间壁曹大姐做的,一共六双鞋子,你做的不好我自己穿穿也罢,这送人的东西,还是曹大姐做的好。”
方明珠才接到手上,方姨妈早风风火火的过来,扯开包袱看,哈哈大笑几声。那鞋子是小巷子里人做的,小户之家的东西,先求结实,再求好看。
鞋底子上纳了不下千针,想来是知道褚大送恩人。曹娘子又精心的绣上福和寿两个字。她虽有心,可手艺是结实手艺,福寿二字又板又正,又大又村。送给平等的人家,人家就喝声彩:“好!”
福也大,寿也大,这不是很好?
可送给安府的大小奶奶们?方姨妈打鼻子出气:“嗤!人家的粗使婆子都不要穿,”褚大吼道:“问什么!”
“硌脚!”方姨妈与他对吼:“这送出去丢我的人知道吗!”
“你老的人?”褚大皱眉,想今天大年初一,不吵架为好。就不和岳母争执,对方明珠堆起笑:“有劳娘子跑一趟,这受别人许多钱,足够做个小营生,等明年开春暖和我窗户上打开,安个柜台,我出去卖水,你和岳母在家卖个油盐,岳母爱吃瓜子儿零食,自家也卖些,她也吃了,钱也赚了。没有安家给这许多的钱,我的积蓄全成亲用掉,又修房子,却是不能做这营生。”
方明珠夹在母亲和丈夫中间,早就糊涂。见哪个对她说,她就听哪个的。丈夫来说,又东西早就备好,方明珠心中也想去安家走动。就点头笑:“明天我就去,还是今天晚上去?”
“我没答应!”方姨妈见小夫妻当自己是个空气,恼得老泪纵横:“明珠!你敢去,丢我的人,我死给你看!”
方明珠吓得忙点头:“我不去,”
她的丈夫又吼出来:“我从不知道这受人恩情一毫儿不报,也不知道感激,这叫你老的脸面!”他恼上来,比方姨妈有格调得多,脖子上青筋爆起:“受人家东西,过年了不去感谢!我没有脸面!”
说过梗着脖子,气恼地向椅子上坐下。
方姨妈虽泼,但不敢把女婿惹狠。但往安府送礼,方姨妈是万万不能答应!
她恨安府的许多条中,又加上一条。
以前她恨安府,如老太太看似对明珠好,好的跟孙女儿一样,可全是假的。倒明珠要亲事,好亲事全偏了她自己的孙女儿!
如妹妹邵氏竟然不来照管自己母女?
如明珠好歹也是你老太太面前长大的吧?你真真是狠心啊……
现在她恨安府,就是安府的大小奶奶们,你们恶毒心肠!要给明珠添箱,怎么不多帮一些?再来,首饰家什,一件也无,就是人影子也没见到那天出来一个?这添出来的四十两银子,老太太二十两,吓!勉强可以见人。
妹妹十两,吓!亏你这亲姨母拿得出手,你不嫌丢人吗?你女儿嫁到侯府,你会是没钱的人?
三太太五两,呀呸!五两你怎么不扔地上让雀儿去叼?愿你女儿找不到婆家。
宝珠五两,呸呸呸!难怪说女人嫁了人就变了心思,宝珠愿你女婿中不了举,你往来全是太子公主的,五两银子对你算是钱?
而你们的这四十两银子,可把明珠坑苦了,把她怂恿得嫁给这个卖水的黑铁塔!方姨妈欲哭无泪,我哪辈子造的孽哟,竟然菩萨也不管?
褚大在生气。
他有一把子力气,他却没有文章家世。养家糊口不成问题,但岳母永远不中意。本来夫妻是他和方明珠过的,他可以不理会岳母每天的唠叨。
唠叨可以不理,但这受人许多银子,过年却不去拜谢一声,褚大想以后怎么见街坊邻居,邻居们都知道有个安家帮了许多,褚大的亲事在他们眼中,是体体面面的办得很好。这大过年的,邻居们见面必然要问:“走了亲戚没有?”
褚大是外地来的,随乡亲到京里学生意,乡亲折了本钱回去,褚大见京城热闹繁华,好玩的去处也多,想人肯干,哪里没有一碗饭吃?他不肯走,乡亲把他托给一个此地安家的乡亲,一个人回去。褚大有力气,先是当小学徒。
当小学徒,也得有人推荐作保才行。学徒当得几年,存了钱,又早瞄好卖水的生意,买了牛车每日城外拉水来卖。是以他在京中,除了几个照顾过他的乡亲以外,再没有别的亲戚。
邻居们知道没有,必然再问:“可走了安家没有?”
在纯朴的人来看,过年去拜拜,是个必要的礼节。人家那么有钱,还追究你送金山银山不成?
大年初一,方家岳婿两人各自苦恼。
方姨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喃喃说安家恶毒。
褚大抱头听着,想你才恶毒!你不思回报才是恶毒,就是受人一句指点,听到一个道理,只要你感悟,只要你有用,只要你用上且受益,也应该感激才是。
你倒还说人家不好?
不思感恩反而诅咒,真真的你太恶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