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派人物默不作声,满场人众都觉奇怪:“这几派均是江湖上颇有声望的正派名门,遇此羞辱,怎地缩头不出,为人所鄙?”正疑惑时,忽听一人在人群中说道:“早听说桐城派有一门高明的内功,唤做忍气吞声大法。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人话音刚落,便有一人问道:“老兄说的这忍气吞声大法,可是他桐城派不传之秘。小弟当年虽听人时常提起,却不知这门绝学妙用何在?”先一人煞有介事道:“据传这门功夫遇上强敌,行动之人先是不声不响,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咽闷气,待肚皮愈胀愈大,突然砰地一响,迸裂开来,真气立时似洪水喧涌,势不可挡。再强的对手,也要被震得头破血流、哭爹喊娘。兄弟你还是先躲得远些,免得一会儿凌掌门肚皮炸开,你消受不了他那股恶气。”后一人连声答应道:“老兄提醒的是。小弟这便躲得远远的,任他肚胀腹裂,也休想伤我一根毫无。”二人一唱一和,直把桐城派贬得体无完肤。众人虽看不清二人长得什么模样,但听他俩个油腔滑调,说得着实阴损,都不觉捧腹大笑。
凌入精羞怒已极,高声喝道:“哪来的贫嘴畜生!敢站出来么?”他本是阴险之人,遇事趋利避害,极少动怒,若非那二人指名道姓,言词太过不堪,他断不会这般声色俱厉,树敌招事。众人见他声嘶力竭,大失常态,都暗自幸灾乐祸。凌入精喊得几声,不见有人站出,心头更恼,也忘了束手旁观的初衷,飞起一脚,向地上那人臀部踢去。那人毫无防备,这一脚踢个正着。凌入精怒火满腔,脚上运足了气力,一踢之下,直把那人踢出老远,在地上连连翻滚,好似一个圆圆的皮球。那人连声呼痛,向后滚翻不停,突然之间,身子似撞上了墙壁,猛地反弹回来,疾若流星飞弹,径直砸向凌入精。凌入精一惊,正要向旁躲闪,不料那人飞到中途,突然哇地一声,吐出许多秽物,如练如绳,笔直射来。凌入精躲闪不及,秽物溅满全身,掩鼻疾退,险些呕吐。
众人只觉一股浓烈的酒气扑来,气味十分难闻,都慌忙退开,唯恐溅上污垢。凌入精一件长袍污秽不堪,无心与那人争斗,连褪里外两件袍服,仍觉身上臭气熏天,令人做呕。
那人吐罢腹内脏物,身子弹射不停,直飞出两三丈远,这才跌落。众人见他落地时头重脚轻,左肩先触地面,一张脸险些蹭在地上,都是一怔:“这人既敢得罪几派,武功怎会如此不济?”
那人摔得结结实实,在地上哼哼叽叽,竟似站不起身,勉强翻过身来,面孔朝天道:“他***,这顿酒喝得不香不臭,真是误事。早知如此,我老人家应该多喝它几斤,也好长些气力。”说着腰背一挺,只以左肩、右足支撑地面,全身成了个拱形,右手向腰间摸了一摸,取下个大葫芦来,拔去塞子,往口中便倒。不想葫芦嘴对得不正,酒水流出,溅得满脸都是,却一口也没喝到。
众人见他张口扬脖,舌头伸出老长,均想:“这人看着像个醉汉,但既然敢来嵩山胡闹,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倒不可低估了他。”
凌入精站在一旁,这时方看清此人面目,只见他一头乱发虽已斑白,脸上却红扑扑闪着光亮,一双小眼睛半睁半闭,好似陶醉在酒国仙乡,鼻子较常人大了一倍不止,鼻尖好似着了颜彩,活像个小丑模样,心中暗想:“这人装傻充楞,我适才已然着道儿,若再与他争斗,他不知又要使出什么腌肫赞手段?我今日已在各派面前出丑,不能再与这厮纠缠,给众人留下笑柄。”想罢向地上那红脸老者瞪了一眼,悄然移步,走回桐城派人群当中。众弟子见掌门人悻悻而回,嘴上不敢言语,心中却觉窝囊。凌入精为掩窘态,又取出扇子扇了起来,扇不几下,自己也觉没趣,擎扇在手,一时说不出的尴尬。
那红脸老者喝了几大口酒后,将葫芦又掖在腰间,两手胡乱抹了抹嘴,醉眼迷离地道:“桐城派那个小王八羔子在哪呢?他刚才踢了我老人家一脚,差一点把我踢出屎来。现在我老人家又有了点力气,可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一语未了,便听不远处有人接话道:“这位老爷子,你老这一脚算是白挨了,桐城派凌掌门早躲到他徒弟身后去了。你老便是用八头老牛拽他,他也不会出来。”众人听了,轰地大笑起来。
那红脸老者打个饱嗝,又用手搓了搓光着的脚掌,醉醺醺地道:“这小子倒还知趣,一看不是我老人家的对手,便赶紧躲了起来。像他这种活法,在江湖上确能多活几年。”又似想起了什么,咕噜从地上坐起,向四下人群问道:“这小子躲在他弟子身后,这些弟子当中,可有女弟子么?”只听不远处那人又道:“他那些弟子虽都穿着男装,可离他最近的几名弟子,个个臀满胸高,怎么看都像是娘们儿。”
众人明知此人是在胡说八道,但听他说得活灵活现,仿佛真的一般,仍不由向凌入精身边几名弟子望来。那几名弟子俱是龙精虎猛的汉子,哪有半点妇人之态?眼见众人目光都在自己前胸、后臀扫来扫去,直气得眉锋倒竖,眼睛瞪得似铜铃大小。
那红脸老者向周遭胡乱扫了一眼,连凌入精站在何处也没瞅见,却大笑着仰倒在地,手舞足蹈道:“不错,不错!他身边几人果是小娘们乔装改扮。你看人人丰臀巨乳,腰细腿圆,一定妙不可言,妙不可言!要是换做我老人家,可不甘心躲在这几个美人身后,反正都是丢脸,不如一头钻入她几个怀中,乘机揩些油水。”说罢哈哈大笑,十根指头在空中摸来摸去,模仿登徒子好色之态。
众人初见此人戏弄凌入精,尚觉得开心可笑,这时见他忘乎所以,做得十分过火,心中都起疑团:“这人行事毫无顾忌,绝非借酒逞风,图个痛快。他话里话外,浑没将几大派人物放在眼中,莫非有人在背后为他撑腰,故意让他跳将出来,羞辱几派?”想到此节,心头都似压了一块巨石。慕若禅与徐不清面上布满阴云,相互看了一眼,几乎同时叹了口气。
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等人站在这红脸老者近旁,唯恐惹祸上身,暗中示意门下弟子,纷纷向后退开。凌入精当众受此大辱,反而压住了火气,寻思:“这厮表面上是在羞辱我派,其实锋芒所指,并非只我一家。我今日不能忍耻,必然招祸,且容他狂吠一时,说不得别派有人看不了他这份张狂,会挺身出来,替我出手。”
忽听一人高声喝道:“兀那老儿!你身为丈夫,却躺在地上做此丑态,难道不知羞耻么!”这一声异常宏亮,犹如平地雷响。众人听了,齐在心中叫好。华山、崆峒、点苍几派人物更是如饮甘泉,胸襟大畅。
凌入精暗暗欢喜,知有人气忿不过,要出来抱打不平,忙顺声音望去,只见南面人群中大步走出一人,怒气冲冲,直向那红脸老者走来。与此同时,只听这人背后有人喊道:“师弟不要多事!”凌入精虽不认识走来这人,但见他背后喊话之人正是峨嵋派冲霄道长,立时了然:“原来此人是峨嵋派的人物。”他平素与峨嵋派极少来往,对冲霄更无好感,谁料此次蒙羞,峨嵋弟子却不计利害,仗义而出。他虽是奸滑之人,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激之情,暗想:“峨嵋派行此义举,大是难得。待此事过后,我倒要与此人好生交往。”眼见走来这人剑眉朗目,十分英俊魁梧,心下更生好感。
那红脸老者正躺在地上恣性胡闹,忽听有人高声喝斥,笑容登时僵在脸上,故意不向来人看去,却向别处望了望道:“哪来的叫驴?动静可真不小!这样的畜生,一天得吃多少草料?”众人虽听他说得热闹,却谁也不笑,都目不转睛地瞅着来人。只有东面那红衣人和身后几十名黑衣人勉强笑了几声,算是为那红脸老者捧场。
周四站在人群当中,轻声叹道:“还算是他,还算是他!此人大有血性,着实可交,只可惜与燕雀为伍,埋没了有为之身。”盖天行从旁问道:“走出这人,教主认得?”周四点头道:“此人乃是峨嵋派的壮士,姓陈名先楚。日后你等与他见面,须以良友视之。”几人见教主对此人这般看重,不觉纳闷。叶凌烟撇了撇嘴,不以为然道:“这小子当年在昆明败在教主手上,武功么虽然比属下高些,可比起老木、老盖,那便差得远了。教主何必将他放在心上?”周四摇头道:“武功高低,决于机缘悟性;忠义之质,却是与生俱来。此人为义所驱,不畏凶险,常人万难做到。我今观此仗义之举,方信他所说同生共死之言,并非欺人之谈。”
几人不知他曾在临汾与陈先楚相遇过一次,听后都疑惑不解。周四笑了一笑,也不多说,拍了拍应无变的脑袋,示意他不要在胯下乱动。应无变缩在教主胯下,反似得了多少宠爱一般,悄声道:“教主,属下也愿与您老人家同生共死。这句话您老人家可得相信。”旁边几人见他献媚于胯下,都含笑摇头。
陈先楚大步走到那红脸老者身边,忽然扭头向东,瞪视那红衣人道:“足下包藏祸心,有目共睹。今日各派都在,足下若有雄心,便将我峨嵋、桐城几派都灭在嵩山!何须派这种醉汉出来,污我正派名声?”此言一出,满场死寂,各派人物无不心惊。凌入精更吓得面色惨白,发立身僵。冲霄在远处顿足道:“先楚休得胡言,快些回来!”跑出人群,欲将陈先楚拽回。
陈先楚冷笑一声,望向四周道:“各派明知大祸将临,仍不思齐心合力,共抗强敌,难道等着他人骑在我等头上,作威作福么?丐帮梁帮主、华山派慕掌门、崆峒派徐掌门、青城派吕道长、衡山派冯师兄,你们可听到我说的话么?”冲霄听他愈说愈是激动,急得连连跺脚,岔了声地喊道:“先楚,你你真要给本门招祸么!”
陈先楚转过头来,望向冲霄道:“师兄只求自保,其实都是妄想。江湖上有人张牙舞爪,野心比天还大,你我躲又能躲到哪去?今日大伙围攻少林,无异于自毁长城。各派掌门若听我言,便请速离少林。如有人血性尚在,陈某愿舍了性命,跟随他与此辈周旋。”说着手指那红衣人,露出决死之意。冲霄见他直指其人,直吓得面如土色,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陈先楚靠近。
那红衣人背手而立,始终不向陈先楚看上一眼,悠然望天,好似在听一件极可笑的事情。他身后几十名黑衣人却目射残光,如同几十只凶猛的野兽,只待那红衣人一声令下,便要齐扑上前,将陈先楚咬成碎片。
众人见陈先楚横眉冷对,凛然不惧,心下无不钦佩。少林僧多半不认得此人,但听他一番言词,大有维护少林之意,均生感念:“各派人物若皆如此人,我少林哪有今日之危?”有两名僧人被陈先楚言词感动,大步出队,便要与他站在一处。天心见状,忙将二人喝住。二僧不情愿地走回,面上皆有怨色。天心假作不见,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眉头又皱了起来。
忽听那红脸老者躺在地上道:“你这小子凭什么爬了出来,硬充好汉?难道仗着你师父渺道人那几套稀松平常的剑法?来,来,来,你把你背上那口破剑拔出来,咱爷俩比划比划。”说罢撑地欲起,不期手臂软绵无力,身子刚离地面,又斜斜跌倒,右腿微曲,压在左腿之上,左脚单脚撑地,头却枕在左臂。
陈先楚听他污蔑先师,心头火起,反手拔剑,同时飞起一脚,向那红脸老者胯上踢去。那红脸老者见他踢来,也不躲闪,左脚微一用力,身子已撑离地面。陈先楚这一脚正踢在他胯上,不知为何,力道却被他一撑之势卸去。那红脸老者咕噜一下,就势向陈先楚腿上滚来。陈先楚脚上蹬弹的巧劲虽失,尚余下向上勾提的直力,这一来反变成他以一腿之力,将那红脸老者身躯挑起。
众人见那红脸老者歪歪斜斜地站起,正自纳闷,不料那红脸老者尚未站直,又懒洋洋地向陈先楚怀中靠去。陈先楚右手已拔出长剑,怎奈对方腰胯极是灵活,刚一起身,便撞入自己怀中。他一足飞起,下盘本就不固,那红脸老者一经入怀,更似一条软软沉沉、装满沙土的麻袋,压得他身倾体斜,手臂不灵。他长剑挥刺不得,只恐对方肩贴肘靠,暗中发力,忙气运胸腹,向后飞去。那红脸老者早料到他要后跃,腰腿猛一用力,随着他向后跌扑。陈先楚倒飞而出,与那红脸老者几乎叠在一起。他身体被对方连靠带撞,重心已失,落地后仰面跌倒,那红脸老者顺势压了下来。
陈先楚见他压来之际,双肘藏于肋下,肘尖忽隐忽现,均指向自家前胸要害,知他这一式肩扣背挺,周身蓄满暗劲,一旦作于己身,五脏六腑皆要受到重创,急忙向旁滚出,长剑上挑,连刺五剑。他剑法居峨嵋派之冠,确是非同小可,虽在慌乱之时,每一剑仍是法度严整,去意飘忽。五剑分袭五处,那红脸老者肩、肘、腰、胯顿时罩在他剑光之下。众人见他后跃倒地,都疑他言大实夸,忽见他连环刺出五剑,剑剑神妙无方,如虚似幻,不禁暗暗称奇。
那红脸老者往后仰倒,形醉意醒,身子向旁颠斜,躲闪来剑。陈先楚出手几剑,皆被他跌跌撞撞地闪开,一时也乱了方寸。待要撤剑换式,那红脸老者突然直挺挺倒了下来,好似石碑坠地,正压在他长剑之上。陈先楚一惊,急忙用力抽剑,不意那红脸老者体重身实,死死压住剑身,不容他将长剑抽出。陈先楚大急,右腕一抖,一股大力传上剑身,那口剑虽压在对方身下,受他内劲震荡,仍发出嗡鸣之声。他内力大是不弱,只想一震之下,对方定然如遭电击,向上蹿腾,谁料运劲过后,那红脸老者浑如不觉,反平展身躯,压得更实。陈先楚一试不成,正要再摧大力,那红脸老者却惊呼一声,一下子弹起老高,落地时大呼小叫,两手在后腰上摸找,似丢了心爱之物。
陈先楚跃起身来,横剑当胸,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招。那红脸老者在腰间摸了两把,不见了喝酒用的葫芦,急忙蹲下身去,在地上搜找。待见那葫芦碎成几块,散落在地,心疼得哎哟一声,险些坐在地上。原来陈先楚运劲震剑之时,虽未曾伤他分毫,却将他腰间的葫芦震碎。这葫芦他一直视若珍宝,朝夕不离,转眼间变成碎片,他自然十分心疼。
冲霄见二人动手几招,陈先楚始终处在下风,而那红脸老者明显未施全力,料这般再斗下去,师弟必然吃亏,忙叫道:“先楚,你二人胜负未分,何不就此罢手,交个朋友!”他知这位师弟性情孤傲,愈是碰上强敌,愈不肯善罢甘休,故此以言宽解,盼其速回。
陈先楚虽明师兄之意,却不退避,坦然笑道:“此人武功高我甚多。陈某明知不是他对手,却要与他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众人见他自承不敌,斗志仍不稍减,都被他豪情所感,心想此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褒人贬己,实属难能,这份磊落胸襟,常人万难企及。
那红脸老者蹲在地上,正哭丧着脸捡拾碎片,听陈先楚说出这话,突然蹦了起来,破口大骂道:“他***!渺老道教出的这帮狗屁徒弟,一个个动真格的不行,只会拿着破剑毁老子的宝贝葫芦。今天老子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配和我痛痛快快地斗上一场?”将手中碎片扔在地上,趔趔趄趄地向陈先楚走来。
陈先楚见他一步三晃,腰似柳摆,两脚落地时颠三倒四,不可捉摸,心道:“此人看似酒醉,实则上体摇荡,下体却虚中有稳,诡异难测。他武功较我为高,再动手时,我须盯住他腰腿变化,运剑攻其下盘。”主意一定,双目自然而然地盯在对方两腿上,长剑虚指向下,伺机出招。
那红脸老者晃晃悠悠地走到陈先楚面前,醉眼朦胧地看了看他手中长剑,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晃着脑袋道:“你用剑指着老子两腿,便以为老子不能将你如何么?实话告诉你,老子这套拳法伸可成曲住亦能行,屈如伏虎展似腾龙,无形无迹,而又随势潜踪。其中有摔剪、跌脊、抢背、靠肘诸法,哪一样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要不信,老子便做给你看。”右脚突然抬起,蹬向陈先楚小腹。陈先楚于他说话之际,一直全神戒备,防他偷袭,不料那红脸老者出脚极快,不容他长剑刺出,脚掌已抵在他小腹。陈先楚全身一麻,长剑递出一半,不敢再向前送,深怕对方脚上发力,震碎自家脏腑。
那红脸老者偷袭成功,忽缩回脚来,说道:“你是后辈,老子这么赢你也不光彩。不如你用剑抵在我身上,那样斗起来还有些乐趣。”说着踏上半步,不待陈先楚撤剑,胸口果然抵在剑尖之上。众人见他如此托大,又惊又疑。陈先楚恨其挟技自炫,肩臂一抖,长剑疾刺向前。
那红脸老者见他肩头微动,便即向后跃开,哈哈大笑道:“峨嵋派老老少少,都是这般无耻!见了便宜,便不顾脸面么?”原来他武功虽较陈先楚为高,也不敢真的将胸口抵在对方剑上,临危不退。但这般做法,已是胆大包天,视生死如同儿戏。众人见他退身极快,都笑了起来,心下倒也佩服他胆量过人,行事出奇。
陈先楚一剑虽未得手,却已占了先机,当下纵身扑上,一式三剑,分刺那红脸老者两肩、小腹。这几剑犹如飞电过隙,一起一落,一气连贯,第三剑陡然转折,更是奇幻莫测,眨眼之间,已刺上那红脸老者小腹。众人见他剑法如此了得,无不惊叹,料那红脸老者躲闪不得,这一剑势必要透腹而过,都瞪大眼睛,心跳胆悬。危急关头,那红脸老者仍是醉态不敛,身子一摇,长剑刺破衣衫,竟自他腰间擦过。众人观此险象,齐声惊呼。陈先楚顺势横削,欲将对手拦腰斩断。他运剑全凭腕力,换式极是快捷,不容对手有片刻喘息。那红脸老者不及躲闪,突然向下蹲身。陈先楚一剑落空,剑锋贴着他头皮削过,当即反腕出剑,剑尖又挑向那红脸老者咽喉。那红脸老者叫了一声,向前仆倒,双臂一揽,抱住陈先楚两腿。陈先楚立足不稳,向后便倒,两足连环踢出,蹬向那红脸老者面门。
那红脸老者头摇颈闪,一一躲过,双臂仍不放脱。陈先楚堪堪栽倒,急忙出剑挑向地面。长剑触地,立时弯曲过来,生出反力,陈先楚借力挺身,将那红脸老者拉近尺余,长剑突然从身下刺出,穿过两腿缝隙,搠向那红脸老者左目。
这一变只在交睫之间。那红脸老者料不到对手会使出这等匪夷所思的招术,着实吃惊不小。他死死抱住陈先楚双腿,上半身已僵硬不灵,想要松手滚开,怎奈面孔几乎贴在陈先楚腿上,即使闪躲,也难免不被长剑刺中。急切之间,只得使足气力,抱紧陈先楚两腿,将长剑死死夹在他两腿之间。陈先楚奋力推剑,毫厘难移,直惊出一身冷汗。
须知他长剑刺出,半身已空,如不能伤敌,便要重重地摔在地上,对方只须向上一扑,自家胸腹全在他人掌握之中,输赢胜负不但立见分晓,只怕性命也要送在对方手上。周四见陈先楚堪堪倒地,心中大急,但四周站满了各派人物,又无法暗中相助。盖天行微微一笑,忽从地上拾起一粒石子,向前弹出。石子破空,直奔迎面一株古松射去。周四见石子不飞向正在争斗的二人,不由一怔:“他弹石救人,怎地准头差了这么多?”
正疑间,却见那石子撞在树干之上,突然变了方向,绕过一大片人群,又撞在北面一棵树上,随即反弹,正奔那红脸老者背后飞去。劲力角度拿捏得恰到好处,既绕过周围人群,又不暴露自家所在。周四暗暗叫好,知此技非己所能,目视盖天行,露出嘉许之意。
那红脸老者正欲纵身扑上,制住陈先楚,浑不料有人暗中偷袭。石子飞来,正撞在他背后“神道”穴上。那红脸老者全身一麻,双臂力道骤失。陈先楚长剑自腿缝中穿出,嗤地一下,将他左耳削下。那红脸老者大叫一声,捂耳滚倒。
陈先楚拧腰跳起,长剑逼住他咽喉,喘息道:“你你”他死中求活,胜得糊里湖涂,激斗之下,心浮气躁,竟说不出话来。哪知那红脸老者滚倒在地,突然飞起一脚,踢开他手中长剑,跟着一脚踹来,正点在他心口之上。这一脚狂怒而发,力道大得惊人,直把陈先楚踹得倒飞出三丈远,尚未落地,已然昏了过去。
盖天行见他明明被石子撞中,却转眼间便能起脚伤人,不由一呆:“我弹出石子,运了十成力道,任他钢筋铁骨,也不能顷刻间解开穴道。难道此人内力竟如此深厚?”眼见教主向自己望来,微露责怪之意,脸上腾地一红。
那红脸老者耳边血出如缕,羞恼已极,明知有人在暗中捣鬼,却没脸说破,只恨自己不该借酒轻狂,对那峨嵋弟子一直手下留情,一时愈想愈羞,愈思愈恨,突然仰面向天,嘶声吼了起来。众人见他醉意全消,面目狰狞可怖,都向后退开,惶然生畏。
那红衣人忙走上前来,轻声安慰道:“云翁一时失手,何必如此介意?那峨嵋弟子又怎能及你万一?”那红脸老者垂下头来,显得意冷心灰,任血水从腮边流淌,也不拂拭,失魂落魄地道:“云某在江湖上混了大半辈子,谁想老了老了,却在少林丢人现眼。当年峨嵋渺道人也不敢说准能赢我,哪成想他门下弟子却让我挂花添彩。唉,云某此生是没脸在江湖上露面了。尊主之情,只有报在来世。”冲那红衣人拱了拱手,向人群外黯然走去。众人初见他举止张狂,皆有厌憎之意,这时见他眉愁目惨,全然变成一个形貌苍苍的老人,不禁心生恻悯。那红衣人叹了口气,也不唤他回来,又走回东面。
那红脸老者出了人群,忽然扭回头来,恶狠狠扫视众人道:“朋友毁了云某一世声名,云某也不与你计较,不过你今日即便逐退各派,来日也难逃灭顶之灾。云某等着看那口神剑,削下你颈上狗头!”又冲那红衣人道:“阁下千万小心,这场上可有扎手的角色。云某这便去了。”说罢迈开大步,走得无影无踪。
那红衣人虽知他输得蹊跷,但其时他正在低头想事,并未注意有人发石偷袭,经那红脸老者提醒,顿时起了疑心,环场望了一望,跟着向天心瞅来。天心自顾心事,也未看清那红脸老者如何落败,见红衣人盯着自己,心道:“莫非是智明在暗中做了手脚?”细一想来,又觉不对:“智明既有心报恩,怎会去帮峨嵋派的人物?”
便在这时,忽听一个沉实的声音说道:“各派来到少林,都为了一个心愿,怎么自己人打了起来,反让少林僧成了看客?峨嵋派这位朋友被人打得半死不活,实在太不合算。要是被少林僧打伤,大伙还当他是英雄好汉,这么糊里糊涂地倒下,那可成了什么?兄弟我没什么大本事,却一直攒着气力,等着与少林僧大干一场。大伙请把道给咱闪开,让咱去见识见识少林派的神拳。”
这人话一出口,将众人心思又引了回来,人人都想:“这人说得不错。适才那一仗打得没个名目,确是荒唐。大伙都是为问罪而来,要是互相打了起来,岂不让少林派笑掉大牙?”一时观望的观望,让路的让路,只有峨嵋派跑出两名道士,将陈先楚抬了回去。慕若禅、凌入精等人见陈先楚双目紧闭,面色惨白,脸上都一阵发烧,明知他舍生忘死,乃是为各派存亡着想,却无人敢承其志愿,毅然站出。
众人向旁闪开,随见一人大步走了出来。天心冷眼观瞧,见此人约在四五十岁左右,五短身材,头大颈粗,脸上疙疙瘩瘩,长满横肉,天寒地冻,却只穿了件薄薄的灰衫。这灰衫又瘦又短,好似刚偷来便套在了身上,箍得全身紧紧绷绷,倒显得人极是墩实,乍一看去,活像市井中杀猪卖肉的屠户。群僧恨他又挑事端,皆侧目而视,鄙其形貌。众人也觉他状若走卒,不觉相顾失笑。
这矮壮男子腆胸叠肚走出人群,咧开大嘴笑了起来,似觉得这般跃众而出,十分的威风。他不乐时脸上堆满横肉,还像个威武精壮的汉子,谁想一乐忘形,顿时眉散肉开,活脱脱变成了十八九岁的大孩子。众人见他满脸真纯,笑得好不招人喜爱,也都忍俊不住,齐放欢声。场上紧张气氛,竟被笑声冲淡。
那矮壮男子笑罢,回头向众人摆了摆手道:“我这么一乐,功劲可散了大半,一时怕是提不起来了。一会儿要是消受不了少林僧的神拳,大伙可千万别笑。”人群中有人答应道:“一会儿你要被少林和尚打得鼻青脸肿,大伙都会为你哭天抹泪,便是想乐,也只能乐在心里。这你倒不必担心。”那矮壮男子郑重其事地点头道:“朋友真是仗义!一会儿你要被人打死,我也会这般对你。”说罢大步向天心走来。
他刚出人群时大大咧咧,举步颇为随意,此际向众僧走近,脚步忽变得异常凝重,落足时虽发出咚咚之声,地上却片尘不起。
天心微微一惊:“此人身粗体沉,两足踏地自要弄出声响。难为他这副身材,还能将劲力收敛得如此干净,竟不溅起半点灰尘。”众僧也都看出门道,顿收轻视之心,全神戒备。
那矮壮男子走到天心面前,深施一礼道:“天大地大,江湖上却是少林派最大。在下虽来挑战,也不敢对众位高僧失了礼数。”众僧见他守礼自谦,与适才判若两人,都感意外。
那矮壮男子直起身来,又道:“在下姓岳,乃前朝岳武穆嫡派子孙。相传他老人家当年得益于少林高僧,方创下岳氏双推手技法,宏传于世。我一门不敢忘少林恩德,这里再次谢过。”又躬下身去,作了一揖。
众人听他自称是岳飞之后,都将信将疑:“前朝岳武穆精忠报国,正气垂冠后世。他后辈子孙怎会如此形拙貌陋,粗鄙不堪?”
天心又打量那矮壮男子一番,合十道:“施主出自忠义之门,令人好生相敬。我少林虽不敢说施惠于先祖,然岳氏双推手技法与本寺拳法确有相通之处,说来也算颇有渊源。施主既念这点情份,为何还要受人挑拨,远来生事?”
他博物洽闻,早听说岳氏拳法得益于少林。相传少林达摩有坐禅功、立禅功及行功遗赠后世,行功即是“易筋经”至南宋,岳飞得其行功于沥泉山僧,终日习练,则神经敏锐,筋肉发达,体力日增,加之与其它武技融会贯通,始创双推手法,传于军旅。此双推手法最初仅有九式,分上盘三手,中盘四手和下盘两手,因其形简意深,富于实战,故三军将士心悟身操,遂至无敌。后岳飞遇害,其后人在此九手之上加以发挥,又演化出一百七十三式的散手技法,取名为“岳氏散手”南宋末年,曾盛极一时,领尽风骚。时隔数百年后,此拳却渐渐湮没无闻。天心虽不敢确信那矮壮男子便是岳飞之后,但先叙渊源,再谴其非,则不软不硬,占尽情理。
那矮壮男子听天心说自家受人挑拨,摇头道:“大师此言差矣。岳某年近五旬,岂能不辨是非,被人利用?少林虽对本门有恩,却是私情。况今日之少林,已非复往日,众位大师不顾体面,都习了魔教邪术。岳某与众位朋友前来,并无毁灭少林之意,只想劝大师让位,一干偷习邪技的僧人废去武功,从此江湖平安,各派和睦。这便是我等此来心愿。”话音未落,天心身后有人高声喝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冒岳氏之名,口出狂言!”怒喝声中,一僧大步走出,来到那矮壮男子面前,立目横眉,状极愤然。这僧人年逾五旬,身躯高大,正是少林僧天弘。
众人见他须髯戟张,满面尽赤,两只拳头紧紧攥住,仿佛随时都要做雷霆之击,均想:“这僧人气概豪壮,必是练些刚健雄浑的拳法,一旦动手,难保不两败俱伤。”
那矮壮男子闻言恼怒,盯住天弘道:“这位大师血口喷人,想是也练过魔教的功夫吧?岳某久闻魔教技法冠绝时辈,今日正要领教。大师请先击岳某三拳,岳某若稍退半步,便算输了。”说罢气凝胸腹,怒目以待。
众人听他出此大言,无不诧愕:“少林拳法驰名天下,劲力雄强无匹,无论何人,只要受得实了,都不免骨折筋断,一命呜呼。这人有多大能为,竟敢让少林高僧先击三拳?难道他已炼成了金刚不坏之身?”
众人虽知世间有此神技,但耳听为虚,皆不曾亲见。江湖上自来有排打横练的功夫,然多是靠搓磨皮肉,摧残自体的粗笨方法,勉强实肉增肌,才能较常人稍抗些捶打,用之奔走四方,卖艺求食,尚可蒙骗俗众,若以之与少林神拳相抗,那便如螳臂挡车,万万不能。相传千百年来,真正练成此项神技者,不过寥寥数人,而大多又隐身佛门,心静无争。当年神光和尚自称精擅此技,哪知在华山比武,却被明教年轻弟子周应扬一掌击伤。当时各派人物皆在一旁观战,眼见神光中掌后虽震伤周、木二人,随之却吐出一大口血来,都认准此技乃以讹传讹,虚妄之事,从此无人再信。但其实众人均未想到,周应扬与神光争斗之际,已然习了“明王心经”的内功,而神光一身功力,又是从“易筋经”中得来,二经力道截然不同,势如水火,故神光虽练成不坏之身,仓促间中得一掌,也不能经受两股力道在体内的冲撞之势。个中微妙,非但各派人物难解其疑,便是神光与周应扬二人,当时也相顾惊愕,不明所以。此时满场人众既不信此技存世,听了那矮壮男子一番惊人之语,都道他不是有意说笑,便是生就的亡命之性,不虑死生。
天弘听得此言,怒气更盛,右掌突然扬起,大袖被劲气鼓荡,如同饱胀的风袋,便要向那矮壮男子前心印去。忽听一人叫道:“师叔慢动,让弟子先试一回。”天弘收势观瞧,见一僧跃出人群,正是天心方丈的首徒慧心,暗想:“这矮壮男子虽出狂言,未必有真实本领,我贸然出掌,确是胜之不武。慧心乃后辈佼佼,不如让他先试,即便伤了此人,也不会落下话柄。”当下闪在一旁,冲慧心道:“你用大罗汉掌击他,出手不必留情。”他知慧字辈弟子所习有别,这套大罗汉掌却都练过,此套掌法以练力为主,掌力直露劲猛,极易伤人,故提醒慧心,以之摧敌。
慧心躬身道:“弟子遵命,请师叔放心。”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既出大言,小僧先行奉陪。小僧习练大罗汉掌仅得皮毛,但施主以身实受,怕也要伤及贵体。若有不支,还望施主后退卸力,减小僧罪业。”那矮壮男子笑了笑道:“师傅不必嘱咐,只管用力来击。”慧心见他满不在乎,心道:“此人镇定自若,难道有意诱我出手,暗中好做手脚?”他起了疑心,不敢仓促出手,向后退了两步,右足前伸虚点,左腿曲膝坐身,周身蓄力如弓,只待那矮壮男子稍一分神,便即纵身扑上,借一股前冲之力,猝然出掌。
众人见他全身无处不曲,肩、肘、腕、胯非但劲力潜伏,且每一处力之所蕴,又有许多不同,看似处处矛盾,不能相合,却又相互依托,节节贯畅,心下无不称奇:“这僧人不过四十多岁年纪,随便作势,三节四梢却暗藏四五种不同力道。这等修为,自非一日之功,谁说少林派后继无人?”叹愕之余,又不约而同地生出恐惧:“昨夜少林寺内异声大作,似有数十位好手一同啸喝,看来少林僧卧薪尝胆,确已习了魔教之技。一会儿这慧字辈僧人若一击而成,功力惊人,我等只有思谋退路,速离嵩山了。”众人各有所思,场上顿时悄无声息。
众位老僧见慧心蓄势稳凝,都微微点头,露出慰色。原来这大罗汉掌虽非少林上乘武学,却是入门的基本拳路,其拳不尚招式,但练力时异常艰难,最终要练出金、木、水、火、土五种不同的劲力,才算不虚寒暑。所谓金力,乃筋骨渐生锋棱,钻坚直击之力,发力时能透金贯铁,方为其要。木力者,为曲折横纵之力,击人时犹如巨风卷树,有横摆冲摇、拔地欲飞之势。水力者,如江水激流,惊涛拍岸,涛涛不断,浪浪相摧,能刚能柔,至绵至坚。火力者,似火药已燃,出膛飞弹,一触即发,惊崩抖弹。士力者,沉实如山,乃腿部所蓄之力,更是五劲中至要至难的劲法。如五行之力合为一体,则全身各处均能生出内在的透劲,稍触敌身,便可伤敌腑脏真气,顷刻取命。慧心苦练多年,虽未将五种力道合成整劲,但日久功深,拳掌已颇具威力,天弘命其以大罗汉掌应敌,可说是怒火焚心,已生害人之念。
那矮壮男子面冲慧心,似猜出他心意,笑道:“你蓄势不击,是不是等我分神,再做偷袭?”慧心不答,死死盯住他胸腹。那矮壮男子脑袋一晃,又道:“你要是怕我暗做手脚,不敢动手,我便将双手放在背后如何?”说着果真将双手放在身后。他身臂微动之际,胸腹袒露无遗。慧心得此良机,纵身上前,右拳似巨桩撞钟,击向那矮壮男子心口,左足微抬,踹向他小腹“气海”穴,拳脚骤施,大有排山倒海之势。一式之中,将大罗汉掌几种力道皆附于拳脚之上,劲力纵横穿透,击其上而欲使之飞腾,踹其下而欲使之入地,手足如撕如拽,仿佛中间连了一根皮绳,皮绳愈抻愈长,手足力道也愈运愈强。这种假借矛盾,摧增劲力之法,最易生出不可思议的力量,顷刻之间,手足力道便可激增几倍不止。一旦作于敌身,立时如炸如崩,劲透经络,当者即使能保得性命,斯后也要筋酥脉软,痴然若废。众人见这一拳狠毒无比,尽皆惊呼失声。
天心大急,叫道:“慧心,不要伤人!”怎奈慧心出手如电,拳脚已同时击在那矮壮男子身上。众人心中一沉,都道那矮壮男子必要血溅当场。哪知异象忽生,只听慧心大叫一声,身子腾起三四尺高,仿佛断了线的风筝,直奔数十名黑衣人砸去。
众黑衣人毫无防备,都吃一惊。那红衣人站在最前,眼见慧心来势极猛,当即斜身踏上半步,右臂轻舒,在慧心腰间顺势一带,跟着翻掌上托,将慧心高高举起。不料慧心身上生出一股怪力,撞上他托举的手臂,身子被巨大的惯力牵引,便要离掌飞出。
那红衣人并不慌乱,掌心虚涵,只以五根指头擎住慧心,指尖辨劲卸力,灵活之极,慧心偌大的身躯,竟在他五指上旋转起来。众人见他定身不动,全不须腰胯用力,便将慧心托在指尖,这份腕力手劲,自不必说,奇的是五根指头使力或轻或重,或虚或实,劲力拿捏得恰到好处,其间只要有一根指头运劲稍过,不但慧心要脱手飞出,只怕五指也要受伤折断。场上不乏高手,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艰难巧妙,眼见那红衣人举重若轻,姿态潇洒,不由得齐声喝彩。
那红衣人朗声一笑,掌心突然发力,将慧心弹了出去。慧心飞在空中,似旋似射,落地时头下脚上,正栽在天心身前,双腿在半空摇摇摆摆,久不落下。
众人见状,彩声又起,知这般掌心发力,使人倒竖不跌,实是难乎其难;若不亲见,当真难以置信。天心任慧心倒立身前,也不搀扶,脸色异常的难看。两名弟子抢步上前,将慧心扶起。慧心颈软头垂,已然昏了过去,右臂、左腿尽被震断,脏腑却并未受伤,口中自无血水流出。
周四在人群中观瞧,既惊那矮壮男子护体之功,亦惊那红衣人巧绝手法,心道:“他二人所为,我做来倒也不难,但要将那少林僧震飞数丈,而又不伤其脏腑,则必得用‘易筋经’醇厚的内劲方能做到。如似那红衣人只以掌心吐力,便将人发掷而出,怪状连连,除非运心经上的巧劲,否则绝难遂愿。难道他二人习过两经中的内功?”这念头思来荒唐,却又并非臆想。他一时难解其疑,竟有些怅然若失。盖、木二人眼望那红衣人,也是疑窦满腹,但碍教主在侧,都不愿吐露心中所想。
那红衣人掷罢慧心,冲那矮壮男子笑道:“岳五侠好大的力道!莫非存心考我,让我当众出丑么?”那矮壮男子哈哈一笑,连连摆手道:“岳某这点本事,比阁下是差得远了。阁下适才那一手漂亮的很,岳某十分佩服。”说着将两只鞋子脱了下来,在手中晃了晃道:“少林派的神拳确是厉害,只一拳便将岳某两只鞋子震脱了底。再要动手,岳某怕是连裤子也保不住了。”众人见他手上鞋子果然帮底脱落,尽皆骇然:“此人瞬间发力,内劲突贯双足,竟能使鞋底脱落,这份功力委实可怖。”
天心初见他震飞慧心,大是惊愕,只当他果真练成了不坏之身,及见他脱下鞋子招摇,不禁犯疑:“当年神光大师精研‘易筋经’数十寒暑,终于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他内力登峰造极,随感而生,不论人击其何处,皆不须运气发力,便可随心所欲,使人或凌空而起,旋转而跌,或飘然而去,远仆而倒。因其元气极足,而心极虚灵,故气质神态稳重如山,身体动作轻灵如燕。这岳姓男子将慧心震飞,虽是功力惊人,但发力时过于着象,竟将自家鞋底蹬脱,与神光大师相比,那是差得远了。”
又想:“即便如此,这份内力修为也非侪辈可比。由此推断当年岳武穆习得‘易筋经’后,必是将经中真义传给了后人,只因年深月久,易生歧义,岳家子弟渐渐领悟不全,方至于此。”实则他凭空所猜,恰是不谬。那矮壮男子一身内功,正是以“易筋经”为基,但因代代相传,已然偏离真义,故此岳家到了他这一代,经中博大精深的内劲,只不过剩下三层。
天弘见那矮壮男子得意洋洋,气往上撞,大喝一声,正要上前与他较量,却听一人道:“师弟且慢,让贫僧先来讨教。”这人说话不紧不慢,每吐一字,显得极有份量。只见天心背后走出一人,身穿灰布僧袍,体态瘦小枯干,脸上露骨露肉,眉毛比别人长了一寸还多,稀稀疏疏地弯垂下来,几乎遮住了双眼。
这僧人走到天弘身旁,轻声道:“师弟不要性急,待我探出他内劲虚实,你再出手不迟。”天弘连连点头,对这瘦小僧人颇为尊重,退开两步,恭谨让路。那瘦小僧人走了两步,移目向天心望来,好像有话要讲,却又摇了摇头,叹息苦笑。天心脸上一红,忙合十道:“师兄此举,足见胸怀。贫僧内心有愧,不能”
那瘦小僧人手臂微抬,不让他再说下去,面带凄色道:“事到如今,方丈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少林已到了存亡之秋,贫僧也不会再记小恶。”天心垂头不语,神情甚是尴尬。
众人面面相觑,俱生疑惑:“这僧人是谁?怎地天心与他讲话,也这般恭敬?看情形似乎天心亏负了他,他却不记旧恶,要帮天心保住方丈之位。莫非他技艺超群,果有异乎寻常的手段?”眼见众僧望向那瘦小僧人时,都露出又是敬慕,又是内疚的神情,愈发感到奇怪。
那瘦小僧人说罢,走到那矮壮男子面前,合十道:“施主内力深厚,令贫僧大开眼界,能否功成身退,不再为难我寺僧众?”众人见他出言乞求,顿感失望,本想他上得场来,必会施展手段,与那矮壮男子较量一番,哪知他刚一上前,便软语相求,示弱于众,不但自家颜面无存,连众僧也跟着大丢脸面。
那矮壮男子笑道:“岳某并不敢在众位高僧面前耀武扬威,只想见识贵派举世无双的神拳。适才那位师傅拳脚虽然不弱,却不是少林一流的身手。岳某千里迢迢赶来,若不能向贵寺高僧讨教神技,岂不是宝山空回,白出了一趟远门?”
那瘦小僧人叹了口气道:“可惜贫僧身有残疾,不能与施主争强,否则倒可偿你所愿。”说罢摊开手掌,只听锒铛声响,一条极细的锁链忽从他手掌间滑落下来。
那矮壮男子一怔,只见他手腕上原来套了两个铁箍,那锁链竟自腕间透骨穿过,将他两只手束住,心道:“这僧人犯了什么戒律,居然受此重罚?”
那瘦小僧人望了望手间锁链,摇头道:“贫僧腕脉已损,所习拳法大多施展不出。施主定要较量,我二人不妨比一比吞吐运气的功夫。如此既不伤和气,又可分出高下,不知施主意下如何?”那矮壮男子内力精强,人所共见,听他要选己之长比试,咧嘴笑道:“大师既有此愿,在下岂敢不从?却不知大师如何比法?”那瘦小僧人道:“施主以护体之功见长,我二人便各展所学,比一比这皮肉上的功夫。贫僧在寺多年,也学了些抗击防伤的法门,今日得遇施主,正欲验证浅深。”
众人见他体弱身单,仿佛一阵大风吹来,都能将他吹倒,心想:“这僧人皮包着骨头,纵使内力再强,也难受拳脚重击。许是他罪业太深,不能消除,当此危难之际,便生了舍身弭罪之心,拼着一死,了却尘俗债孽?”只有少数人想到:“少林垂寺千年,奇才异能之士不可胜记,愈是这等状貌单细之人,愈可能是出类拔萃的高僧。他身有残疾,犹敢登场迎战,必是自恃技高,已有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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