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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避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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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回身凝视自成。二人相视片刻,纵声长笑起来

    是年八月,崇祯磔崇焕于市。满洲太宗闻讯,谓众臣曰:“崇焕既死,明失柱石矣!朕何忧?”文成曰:“明根基未腐,犹难取之。”太宗笑曰:“千丈之堤,溃于蚁穴。今中原群盗蚁附之妖,腹心之疾也,久必成患。譬犹人之将死,群盗执其手,而后朕刺其心;群盗捅甚其胸,而后朕扼其喉,大命将泛,谁能擎天?”众臣深以为然。

    李自成率众又行数日,沿途不曾遇别营人马,便弃了合营念头,与众信道而行。这一日,已入五台县境。自成素闻境内五台山为佛教圣地,与峨嵋、九华、普陀并称于世,便欲前往观览,遂命人马加快行程,迤逦入山。

    五台山本由五座山峰环抱而成,其山峰之顶平坦如台,高耸畅阔,故以五台命名。其山风景雄伟奇丽,气候凉爽,八月即雪,四月方解;山阴处更有“万年冰”终年不化。夏季绿草如茵,野花铺锦,山泉小溪,流水潺潺。终日清风习习,十分爽快,乃避暑佳处,故又名清凉山。

    五台山古庙旧宇甚多,早在汉明帝时,便于此修建了大孚灵鹫寺。此后寺院逐渐增多,最盛时,曾达二百余处,其中仍以大孚灵鹫寺为首。至明代,该寺始更名为显通寺。

    众人入得山来,行不多时,便见不远处赫然立了一座白塔,塔身高达数丈,由下至上尽呈圆形,上部置一铜盘,盘上又放了一个数尺高的风磨宝瓶。远望塔基丰伟,建造匀称,气势颇为雄浑。

    李自成手指白塔道:“这塔可有个名目?”一旁有来过五台的喽罗,应声答道:“这塔唤做舍利大白塔。塔下是塔院寺,该寺后面,便是五台第一大寺显通寺。据说该寺米粮充足,宝物极多,闯将便领兄弟们到那儿歇脚吧。”李自成笑道:“佛既云普渡众生,咱便去讨些恩泽。”一干喽罗领命,便欲冲突向前。

    李自成止住众人道:“此山地势颇佳,易守难攻,我欲在此逗留数日。尔等不可造次,惹僧众恼恨。”与周四打马先行,向显通寺驰来。工夫不大,来在寺门前。

    二人翻身下马,拾级而上,叩打山门。少刻转出一僧,见二人满脸风尘,各带长剑,只道是寻常的江湖人物,说道:“本寺乃清修之地,素不与江湖朋友往来,二位请另投它寺。”说罢便要关门。李自成笑道:“这般闭门苦修,何日才成正果?世人耗力伤财,难道只为了尔等弃世龟缩?”那僧人眼一翻道:“施主是哪派人物?须知显通寺并非撒野之处!”周四见这僧人神情傲慢,说道:“我等借宿佛门,何言撒野?”那僧人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若是武当和南少林的朋友,敝寺自是接纳,余者却不理会。”周四听他只提“南少林”心下起疑,说道:“若是嵩山少林的僧人,又该怎样?”那僧人道:“贫僧只知有南少林,至于嵩山少林,那可没听说过。”周四正欲发作,却听李自成笑道:“这位师傅也真算得上孤陋寡闻。嵩山少林连我也知道,你怎会不知?”那僧人道:“再过几年,便没什么嵩山少林了。你二人不必纠缠。”说着便要进门。

    周四抓住其腕道:“你说过几年便没有嵩山少林,此话何意?”那僧人手腕被他掐住,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又惊又怒,起脚向周四踢来。周四扼住其腕,轻轻后抬。那僧人关节巨痛,只得弯下腰去,一腿踢到中途,膝盖反撞在自己脸上,登时血流如注,哼出声来。

    周四又问道:“你适才所言,究是何意!”那僧人哀呼道:“我我只信口一说,并无它意。”周四见他不肯实说,本欲再问,忽见山门内纵出一人,挥掌向他肩头拍落,掌势挥洒圆转,显见功力不弱。周四身向旁闪,正待相搏,那人却撤回手掌,面带惊慌。原来数千喽罗这时已密密麻麻拥在石级下,正纷纷向山门前望来。

    那人慌乱之余,忽露笑意,冲周、李二人合十道:“原来二位施主是义军将士。失敬!失敬!”周四见这人三十多岁年纪,身穿灰布僧衣,身材高大威猛,禁不住上下打量。那僧人与周四目光相接,只觉他目中光华不显,极是含蓄莹润,脸上掠过一丝惊异。

    李自成道:“不知这位师傅怎么称呼?烦请告之贵寺主事大师,便说我一营兄弟,要在宝刹叨扰几日。”那僧人忙道:“小僧了禅,这便回报方丈,迎众位入寺歇脚。”拉另一僧快步入门“咣”地一声,将山门关上。李自成命众人下马少歇,不得高声吵闹。

    众人在寺门外苦等多时,仍不见有人出来,都低声骂了起来。李自成道:“难道寺内僧人见我等前来,先忙着将米粮宝物藏了起来?”周四道:“我先入寺看看,大哥少候便是。”绕墙走出数丈,随即拧身纵起,跃入墙内。众人见他倏然而没,恍若一股轻烟,直将丈许高的红墙视若平地,不觉轰然喝彩。李自成恐寺内有人发觉,挥手止住喝彩声。

    周四跳入高墙,眼见四下殿宇楼阁,规模宏敞,心想这寺院确非一般,说不得寺内藏龙卧虎,有些高明的武僧。他幼年长于少林,对寺中情形颇为熟稔,加之天下寺庙布局大同小异,三转两转,已来到后院几间禅室前。

    他恐被人发觉,不敢贸然走近,侧耳听了半晌,见禅室内毫无动静,转身向西面纵来。未行多远,便见迎面一座殿外站了二人,都做俗家打扮,背上各负长剑,东张西望,似深怕有人走近。

    周四心疑,反身跃上一处屋舍,取下一块瓦片,向西边掷去。“叭”的一声响后,那二人立时惊觉,齐向出声之处望去。周四乘二人分神,飞身向大殿纵来。他藏身之处距大殿足有三丈之遥,这一纵飘身虽远,但他恐足下用力过大弄出声响,是以未用全力,眼见得距殿角尚有几尺,飘纵之势已竭。

    周四心中一急,折身向一根殿柱扑落。怎奈那殿柱粗阔光滑,极难附物,他手足极力勾曲,仍是抓之不牢,身子被一股冲力荡起,直奔大殿窗梁撞去。他暗暗叫苦,只得坠肘沉肩,掌心虚含若绵,硬生生向窗梁拍撞,但求身松力软,掌上卸劲回弹,不致震碎窗梁,破窗而入。却不料一击之下,非但未发出半点声响,那窗梁也好似钢浇铁铸,全无丝毫摇撼破损之状,反是他自己被回力所击,双臂一阵软麻。

    他心下惊愕万分,却不敢稍做迟疑,双足一点,轻飘飘纵上殿顶,同时瞪大双目,看那二人是否惊觉。这几下险象环生,间不容发。那二人觉出身后有异,忙回头来看。待见殿外空空,并无人迹,也便放下心来,不再细察。

    周四冷汗直冒,暗叫侥幸,心想这二人看来只是二三流角色,若真是强手,我可蒙混不得。无意间瞥向脚下,见殿顶上千块盖瓦乌光锃亮,连为一体,竟是纯铜所铸,这才知此殿原来俱是由青铜铸成。若非如此,自己双掌拍出,断不会无声无息,如卵击石。

    他心下稍安,俯身向殿内望去,透过横梁缝隙,只见大殿中站了二僧一俗。其中一僧便是适才那个了禅和尚,另一僧年事甚高,皱纹满面,却不认得。那个俗家打扮的人背冲殿门,一时看不清脸面。

    少顷,只听那俗家打扮的人道:“梁九这厮虽对少林生疑,却未带人前往问罪。这厮为人精细,莫非看出了破绽?”那老僧沉吟半晌,开口道:“邱氏兄弟假冒少林僧前往送书,难道被丐帮中资深长老认出了么?”那俗家打扮的人摇头道:“他二人换装易容,我想辨认也非易事,帮中长老又怎会认得?”那老僧皱眉道:“你说他二人与丐帮数人交过手,莫不是在武功上露出马脚?”那俗家打扮的人道:“他三人数年前曾去少林滋事,对少林派手法所知甚详。这一次动手时使的都是少林派拳法,帮中长老确是无人生疑。"

    那老僧沉思许久,叹息道:“看来梁九做事沉稳,不易利用。此事尚须另思它法。”忽听了禅道:“主人武功天下无敌,少林派无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他为何不亲往少林灭了群僧,反这般隐身事后,徒施小计?”那老僧喝住了禅,悠悠地道:“少林树大根深,岂能说灭便灭?当年周应扬如此嚣张,也只不过伤其元气。主人武功虽高,又哪能独挑一派?"

    那俗家打扮的人微微点头,低声道:“大师不知,当日邱氏兄弟送书之时,那小魔头不知怎么得了信息,竟突然现身,看情形似是深知内情。若非邱氏兄弟见机得快,用话骗过群丐,此事恐早已败露。”那老僧微露惊慌道:“你看准果是此人?”那俗家打扮的人连连点头。

    那老僧呆立殿中,面上愁云如墨,喃喃道:“主人所患者便是此人。看来他所料不错,天心将此子放入江湖,果有深意。这小魔头突然在丐帮现身,必是受天心驱遣,可见他一番心意仍系于少林。如此下去,若一日魔教中人尽奉此子为主,少林、魔教得以联手,那便大势去矣。"

    周四隐身殿上,听几人所言之事与己大有关联,且对少林极为不利,心想我既来此,总要将此事弄个水落石出,不然这伙人暗使毒计,少林终归防不胜防。正思间,却听那老僧又道:“那小魔头既已现身,后来怎样?”那俗家打扮的人道:“那小魔头露面之后,本已被群丐困住,不知为何,邱氏兄弟却出手相救,容其遁去。我只见那小魔头向西逃窜,因不便追赶,后来的事便不得而知了。"

    那老僧正欲再问,只见由殿外奔入一僧,气喘吁吁道:“寺外贼人狂呼乱叫,说再不开门相迎,他们便要放火烧寺了!”那老僧微微皱眉,对了禅道:“这伙贼人究竟是些什么人物?”了禅道:“看着与数日前来寺搅扰的贼人并无不同,只是其中有一年轻贼人,却非泛泛之辈。”那老僧想了一想,冲那俗家打扮的人合十道:“显施主远来,本当厚待,怎奈贼人扰寺,不便相留。来日主人面前,老衲自会为施主美言。”那俗家打扮的人笑道:“它日大师若做了少林方丈,在下还要多多仰仗呢!”说罢走出大殿。

    周四乘他走出,凝神细瞧,见此人正是丐帮的那个显长老,心想此人吃里爬外,大是可恨,丐帮有此内奸,迟早要吃大亏。

    显长老在殿外与那老僧拱手道别,随即与同来两人向寺院后门走去。那老僧目送三人远去,回身对了禅道:“将寺内僧人都唤出来,与我同到门外迎接贼人。”说罢向前院走去。

    周四待几人俱已走远,这才纵下殿顶,飞身向寺外奔来。李自成见其翻身出墙,忙上前道:“我恐寺内有诈,对你不利,已命兄弟们围寺叫喊。四弟入内,可探得虚实?”周四不欲细说缘由,微微摇头。

    片刻,只见山门缓缓打开,由里面走出十余位黄袍老僧。众老僧后面,又跟出数十位年轻僧人。众僧神色畏惶,俱是低眉垂首。周四认得为首一僧,正是适才大殿内那个老迈僧人。

    李自成走到这老僧身前,拱手道:“冒昧打扰宝刹,多有得罪。失礼之处,大师莫怪。”那老僧微微一笑道:“小寺静僻,从未聚过这多英雄。老衲有失远迎,确是怠慢。”李自成见这老僧气定神闲,颇有方外高士清淡超然之态,正容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那老僧合十道:“贫僧妙清。”李自成道:“原来是妙清大师。失敬,失敬。”微一拱手,又道:“我一营兄弟忍饥受寒,愧无寄住,欲在宝刹小住几日。不知大师意下如何?”妙清笑道:“众位驾临敝寺,贫僧自是恭迎,只是敝寺窄小,容不下这么多义军将士。施主能否将大半人马散住于其它寺院?”

    李自成道:“大师之言怎敢不依?在下只命一千兄弟宿于宝刹,余众另投它寺如何?”妙清道:“敝寺虽陋,陈经古物却多,望施主能稍加体念。”说罢引自成入寺。李自成命几个带队头目各领本队人马去投临近寺院,随与妙清等僧走进山门。周四紧跟自成,不离左右。妙清看在眼中,神色微变,旋即又复如常,再不向周四瞅上一眼

    妙清命僧众腾出数处禅室、殿阁,供自成等人寄住。众喽罗得自成吩咐,不敢在寺内胡来,均感无趣,不到半日,便有大半离了显通寺,到别处寺院搭帮结伙去了。将至黄昏,寺内所剩喽罗已不过百人。李自成见众人相继散去,也不阻拦,只派亲兵四处传令,命各队人马不得距显通寺太远,以便随时聚集。

    是夜,李自成用罢斋饭,便要出寺到各处巡视。周四推托身体不适,不欲同往。李自成念其初愈,并不强求,独自带几名亲兵出寺去了。

    周四见室内再无一人,迈步出门,向后院走来。他日间听妙清等人谈话,早已疑窦满腹,这时欲往探查,看能否窥到些蛛丝马迹。尚未走出多远,便见西首一座殿内烛光闪亮,隐有人影晃动。他蹑足来到近前,见殿内有几名年轻僧人正在行拳运掌,于是隐在暗处留心观看。

    只见这几个僧人各立一隅,此刻练得正酣。其中一僧挥拳如风,极具声势,偶尔运掌发力,掌风将壁上长烛吹得不住摇晃。周四见他拳法虽非极高,功力还算扎实,不由多看了两眼。谁料此僧练不多时,拳式陡地一变,竟收起初时迅烈招式,转而沉肩下气,凝神静意,双臂徐徐伸缩,两足随势趋退,使出一路绵软的拳法来。周四看了几式,见这僧人手足滞而不灵,周身略失于偏,但使出的招术却古朴清脱兼而有之,式式皆蕴深意,暗思:“这路拳法慢中有快,动中求静,三节四梢俱有法度,若行拳之人抱元守一,去拙力而重神意,原是极高明的武功。看来这僧人只是新学,并未悟到此路拳法中松沉粘连、以逸待劳的真义。”他于拳理所悟已深,诸般拳法只须稍加思琢,便能知其大概。这时既生兴致,又不觉向立在殿角的一个僧人望去。

    只见这僧人手执长剑,正自做势虚刺,显然此僧习练甚久,手法已然纯熟。但见他剑走圆弧,式式以曲为锋,剑法颇为灵动,恍惚刺出一剑,方位极为刁钻。数招一过,周身上下隐隐透出几分诡异之气。周四微感诧异,正待细观他剑点虚实,忽听不远处脚步声响,有人向大殿走来。

    他躲在暗处,见来人身材高大,正是那个了禅和尚。

    却见了禅大步入殿,冲几人道:“方丈命我告诉你们,这几日贼人住在寺内,大伙不宜再练,免得惹出麻烦。”那执剑的僧人走到了禅身前道:“师兄,这套剑法我一直练着别扭,是不是你藏了私心,不肯将诀窍传我?”了禅笑道:“这剑法我也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回来后请教方丈,方丈说此套剑法虽高明之极,但常人万难学会,当时便劝我不可修习。我知他所言不错,也便弃了这个念头。后我见你们几个都甚用功,便凭着初时记忆随便舞了几下,只想逗你们开心,谁料了尘师弟却当真了。”那执剑的僧人道:“师兄分明是在骗我,世上哪有旁人学不会的剑法?我看创此剑法之人,一定是故弄玄虚,向人炫示机巧,否则这剑法怎会如此繁复怪异,大违常理?”了禅正色道:“师弟不要信口开河。创此剑法之人,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不但了不起,我看古往今来,没有一个人能有他那般不可思议的武功。"

    那执剑的僧人撇嘴道:“师兄只会凭空捏造,其实世上哪有这样的人?要是真有,你为何不直指其名?我看这套剑法一定是你瞎想出来,骗我们几个的,不然我练了这么久,断不会悟不出个中道理。”了禅脸一沉道:“别说你悟不出其中道理,连方丈大师数年来也只学得皮毛。我且舞给你看,好让你知道此剑法确是神技。”说着从那僧人手中夺过长剑,微一凝神,忽运剑向前刺去,顿时剑光闪闪,泛起一团青光。几个僧人刚要叫好,却见了禅身法一变,长剑如灵蛇一般,向几个不同方位刺出。按说一剑分刺数处,总要有先后之序,但这了禅身形如鬼如魅,长剑甫动,周身上下立时裹在一团青芒之中。

    众人一时目为之眩,只觉他手中似握了数十把长剑,但须身子微动,长剑便同时指向四面八方,剑点之奇谲诡异,竟是无法形容。

    周四看在眼中,心头大震:“这剑法疾若风飘,按说虚招必多,但看这僧人使出,却似招招务实,全无虚势。想来天下剑法决无此理,那是为了什么?”他眼见了禅内力较己远逊,只仗着怪异身法,方勉强将剑法中的威力发挥出来,实则招术中破绽甚多,又思:“这套剑法既是以实为锋,不慕虚势,便当古拙凝重,不以招术取胜,而全凭内力克敌。若似这般奔腾夭矫,极尽变幻之能,便不能只实不虚,徒增破绽。除非使剑之人内力高深至极,既能运剑如风,顷刻间无所不至,同时又能将真气遍布周身,遇力即弹,浑不着物。”言念及此,自觉这念头太过可笑,暗想:“以我此时内力,这般使剑也万万不能,除非那使剑之人内力能强我一倍。”他自艺成以来,从未有人在内力上胜其半分,思前想后,只觉便是周应扬复生,也断不能在内力上胜己逾倍。

    正这时,却见了禅收剑道:“我内功火候不到,这几下徒具形式,连皮毛也还算不上。只是你们要知道,这世上确有那般登峰造极的人物,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剑法。”几个僧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只是拼命地点头。

    周四听他直言自家之弊,不由一惊:“这僧人颇有自知之明,难道这世上真有人能将此套剑法使得天衣无缝?”只听了禅道:“天已不早,大伙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不要来此练功了。”说完这话,迈步出殿,向东首一条小径走去。

    周四心念一动,随后跟来。二人一前一后,相距甚远,了禅转过几处殿阁,并未留意身后有人。少时,只见他走到一处殿外,向四下看了几眼,随即闪身入殿。周四等了一会儿,听四外并无人声,这才蹑足前行,慢慢走到殿外窗下,定睛向里面观瞧。

    只见大殿内漆黑一片,并无烛光,了禅入内多时,再未发出声响。周四心疑,只道了禅已从别处溜走,正欲入殿看个仔细,忽听殿内有人哼了一声,声音颇为重浊,隐有痛楚之意。周四连忙屏息收足,只听一人道:“还是不行么?”听来正是了禅。

    须臾,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这‘盈虚大法’与少林派内功大是相克,怕是难以调和了。”声音中充满了懊丧和失望,正是妙清方丈。

    却听了禅道:“当年我师祖空信大师得周应扬传授此法后,也是这般情状么?”妙清叹息一声道:“你师祖是少林高僧,中年时内功已十分了得,后习了这大法,初时功力陡增,经络尽通。谁料几年之后,体内真气便愈来愈不调和。唉!若非如此,空义等人又怎能将他逼死?现在又怎会轮到天心做少林方丈?”了禅道:“当年周应扬既被少林僧伏住,我师祖为何不向他求教?”妙清凄声道:“你师祖当年留周应扬不杀,本有向其求教之意,后来周应扬也确曾指点给你师祖一些诀要。你师祖依法修习,见有效验,便日夕不辍。哪知数日之后,顽症反而加重。他一气之下,便要杀了周应扬那厮,偏这时空义却出来阻拦。”

    了禅插嘴道:“他为何要回护此獠?"

    妙清冷笑道:“他哪里是回护周应扬,这其中原有深意。其时少林四位神僧三死一残,论武功当以你师祖为高。空义狼子野心,久觑方丈之位,因有你师祖在侧,一直未敢轻动。那时他看出你师祖痼疾难愈,便故意滋事。你师祖气愤不过,与他师兄弟等人动手,虽杀了他几个师弟,最后还是被这厮逼得撞阶而死。空义虽由此做了方丈,但少林人材凋落,日渐式微,也令其惶恐。他留周应扬不杀,那自是要向此獠索讨那部心经了。”

    了禅疑道:“那心经在主人手中,他如何能讨得?”妙清道:“他见周魔手中确无心经,想必已威胁他口授了心经真义,否则几年前我师徒三人前往少林,你师兄了及又怎会死在少林僧手上?唉!少林既得了心经,又有那小魔头日日在外招摇,主人数年心愿,怕还是未必得偿啊。"

    说到这里,二人相继沉默。过了半晌,方听了禅道:“方丈日间见过那年轻贼人,可看出有何古怪?"

    妙清沉吟道:“这贼人步法虽凝重稳健,但一足起时,另一足常有趋顶之象,那是脉气极不调和之故。他双目中隐却光华,眉间却拧耸颤动,那是阳气极盛,冲犯元神之兆。由此看来,与那小魔头倒有几分相似。但这魔头心在少林,又怎会从贼作乱?这可大违情理。”了禅正要说话,忽听殿外脚步声响,忙喝道:“谁!”只听不远处一人答道:“小道清玉,特来打扰妙清方丈!”话音未落,人已飘身来到殿前。

    周四闪在暗处,见来人身着道袍,背负长剑,黑暗之中,面目虽看不真切,听声音却知此人年纪甚轻。

    只见殿内豁然一亮,了禅已取火镰点着了壁上长烛。随见妙清快步出殿,冲这清玉道士合十道:“不知小仙长驾到,这可怠慢了。”说话间满脸堆笑,竟对此道极是恭敬。清玉并不还礼,迈步入殿。

    周四借烛火光亮向这道士脸上望去,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生得眉清目秀,极为英俊,只是嘴角微微下撇,不免露出几分傲色。他一看之下,先是一怔:“这道士我似在哪里见过?”猛然想起:“这人不是当日与丐帮几个好手一同来军营行刺皇上的那个年轻道士么!”想到这道士出手刁钻狠毒,自己曾几度被其所伤,心头浮上一丝恨意。

    却听妙清干笑两声道:“不知小仙长驾临敝寺,有何训教?”只听清玉道:“主人命我来告知方丈,我师叔金衣子要来贵寺,同来的或许还有南少林的僧人。方丈宜早做准备。”妙清惶然道:“金衣子来此做甚?”清玉道:“想是他已对主人生疑,要来找方丈问些事宜。方丈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应付。”妙清慌忙点头。

    周四听在耳中,寻思:“我当年与萧老伯同上泰山时,曾见一人唤做青衣子,何以这时又冒出个金衣子?看这几人神色,似乎颇惧此人,不知他究竟是何等人物?"

    只听清玉又道:“我下山时,师叔已经起程。他途中虽要与南少林的僧人会合,但他脚程极快,说不得今夜便能赶来。方丈好自为之,小道这便告辞了。”不待妙清开口,便迈步出殿。妙清追出殿来,拉住清玉道:“请小仙长转告主人,贫僧定当守口如瓶,守口如瓶。”清玉道:“那是最好。不过我师叔性情刚烈,武功又高,你可不能不置一词,惹他恼火。”

    妙清赔笑道:“贫僧与他虚与委蛇,避重就轻,总要使他发火不得。”清玉微微点头,展开身形,向南面掠去,眨眼间消失在黑暗之中。

    周四心中疑团愈滚愈大,再也按捺不住,眼见妙清、了禅走回殿中,忙缓步离开大殿,向清玉远去的方向追来。直追出二三里远,方见清玉在前面穿纵起落,正疾奔不停。他正要加快脚步,清玉却突然收住身形,回身喝道:“哪家野狗,这般跟我不停!”铮地拔出长剑,怒目向周四望来。

    周四也不答话,纵上前去,挥掌向他颈上斩落。清玉长剑一抖,斜挑其肘,蓦地身子一矮,剑尖反向周四下阴刺来。这一式固为名家高手所不齿,却极是阴狠毒辣。周四一时托大,不及躲闪,若非一掌击出,浑厚的掌力迫得对方身向后仰,剑尖微偏,说不得一招间已身受重伤。饶是如此,对方长剑刺至,仍将他小腹划了一道血口,半片衣襟随之落下。

    周四与他前后只交手过两次,却有数次遭其暗算,实是羞怒已极,猛然飞起一脚,向清玉头上踢来。清玉蹲在地上,向旁疾滚,百忙中仍倒挥长剑,向周四脚上连刺数下,一把剑宛如吐芯的小蛇,极是奇幻灵动。

    周四足尖或踢或抬,将这几剑尽数躲过,本欲乘势踩住剑身,怎奈对方出剑撤剑,太过奸巧迅速,他足上连使出数般变化,仍不能诱敌将招式使老,客己落足踩剑。

    清玉滚在丈外,立时弹起。二人过了几招,他已知道面前这人是谁,当下凝视周四,微露惊慌道:“你要怎样?”周四见他已怯,说道:“你只告诉我那个主人是谁,我便放你走。"

    清玉神色一变,旋即决然道:“你早晚会知道,这时却休想让我吐露给你!"

    周四迈上一步,说道:“我只想让你”一个“你”字才出口,右手倏伸,闪电般向清玉腰间抓来,同时左掌疾拍其面,一股凌厉劲风贯入对方口鼻之中。清玉猝不及防,气息顿时一窒,待惊觉有变,腰间穴道已被周四制住。周四五指微一用力,真气疾冲入穴,"当啷”一声,清玉手中长剑掉落在地。

    周四制住狡敌,大是得意,说道:“你此刻命悬我手,到底讲是不讲?”清玉傲然道:“你暗算于我,算不得好汉!”周四笑道:“这手法我新学乍练,那也多亏有你示范指点。”清玉面上一红,侧过头去。周四知他不服,撤回手道:“我若凭真实武功赢你,你又如何?"

    清玉浑没料到他会放脱自己,一怔之下,咬牙道:“你若赢我,杀了我便是!”口气竟异常坚决。

    周四心下气恼,冷笑道:“我一生杀过不少人,可不在乎多你一个。”大袖往地上一挥,一股大力冲去,那口长剑似活了一般,铮地跃了起来,向清玉飞去。清玉一惊,忙伸手操住长剑,目中已露出畏惧之意,强稳心神,运剑向周四缓缓刺来。

    周四此时对其武功已了然于心,知其剑势虽缓,随之必有阴险后招,当下站立不动,静观其变。清玉剑到中途,忽然犹豫起来,剑走偏锋,又削向周四肩头。周四见来剑神缺意散,毫无声势,便不理会。清玉瞧他仍是以逸待劳,似显得极为无奈,撤剑想了半天,这才慢吞吞抬起长剑,向周四咽喉刺来,慌乱之下,身上露出几处老大破绽。周四只道其技已穷,正思长剑近身,便即上步夺剑,将其制住。突然间寒光一闪,一物自剑身中射出,迅疾无伦地向他咽喉飞来。

    周四“啊”了一声,向后疾仰,仿佛劲风拂草一般,两足抓地,上半身平平折了过来,但听“嗤”的一声,那物划破他前胸衣襟,从他头上呼啸而过,直飞出数丈之外,兀自疾若流星,破空不坠。

    便当周四仰倒之际,清玉已飘上前来,挥剑向他腰间斩落。这一剑一改尖巧奇诡之气,剑身被真气激荡,竟发出嗡嗡鸣响,剑尖更似柳枝飘荡风中,摇曳颤动。霎时间青光如团,将周四数处大穴尽皆罩住。剑法之高,委实出人意料,足见其前时与周四相斗,只是故示以虚,并未施出得意招术。

    周四胸腹尽坦于对方剑下,实已临于死地。身当此时,只得把心一横,拼着受对方一剑,身向左闪,护住心口要害。这一来右半身毫无防护,已是任人宰割。清玉大喜,长剑顺势向周四右肋下刺落,剑尖处吐出寸许长的青芒,显见这一刺倾其全力,誓要将周四一剑毙命。

    周四虽护住胸口,但料来剑仍能致命,心中一凉:“我如此轻敌,那也是咎由自取。”一闪念间,长剑已刺上其身。只听“当”地一响,长剑着体,非但未刺入分毫,剑身反被弹得弯曲过来,似是撞上了极坚硬之物。

    清玉神色大变,只当周四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惊悚之际,全忘了抽剑换式。周四又得生机,哪敢细想?猛地拧腰起身,双腿连环向清玉踢去。他初脱险境,精神大振,这几腿去若风飘,极尽圆转遨矫之能。清玉心有余悸,惶然后退,长剑频频刺出,连施二十余招精妙招术,方将对方凌厉攻势化解,已累得气喘吁吁,冷汗直冒。

    周四见他身子倒纵,剑上妙招仍层出不穷,恍惚与了禅适才所练的剑法同是一路,当即凝住身形,不再追迫。清玉恐他蓄势再击,横剑当胸,不敢转睛。

    周四伸手向右肋下摸去,触手有物,方知是那块圣牌揣在怀里,无意间挡住了致命的一剑,心头微微一震:“莫不是周老伯在天有灵,佑我不死?还是明教气数未尽,真要靠我中兴?”想到明教中人对己大有恩泽,胸口一阵发热:“日后我若真能有成,必当光大明教,不负众人厚望。”心念及此,豪气陡生,朗声道:“你家主人要称霸江湖,怕没那么容易。”清玉拭去汗水,冷笑道:“你以为勾结魔教余孽,便能挽回少林灭顶之灾?嘿嘿,只要我家主人神剑一挥,四方妖孽霎时化为齑粉,便是你这小魔头,也挡不得他老人家十招。”他本想说“挡不得他老人家三招”但眼见周四武功极高,只得改口说到十招。

    周四闻言,心道:“这道士剑法与了禅所练如出一辙,威力却较之强了数倍不止。难道他所言不虚,那主人真能在十招内败我?”他当年在安邦彦营中与木逢秋练剑时,木逢秋虽顾念尊卑,时常谦让,但若真正相搏,也总要斗在十招之上,方能迫周四弃剑认输。此后他行走江湖,大小十数战,武功较前时更进一步,若说有人能在十招内胜他,那确是欺人之谈。想到有人十招内便能胜己,剑法自是比木先生也不知高了多少,只觉十分可笑,禁不住乐出声来。

    清玉见他满脸轻蔑,怒道:“你自以为武功了得,却不知我家主人二十余岁已打遍天下。便是周应扬那厮,也要斗在三百招上,方才取巧赢他。”周四大笑道:“二十多岁便能跟我周老伯大战三百回合,那可了不起的很呢!今日你若能与我斗上三招,我便信你所言!”他与对方斗了数招,知其剑法虽高,内力却较己远逊,故此剑法中有极大破绽无法弥补,这时既出此言,已有成竹在胸。

    清玉虽知他武功高己甚多,却不信自己三招内便致落败,羞怒之下,长剑抖出片片剑花,直如狂风卷浪,漫天而来。周四见来剑气度恢宏,剑意突兀高远,当下右掌上扬,直奔清玉左肩击去,正是攻向他此招中最大一处破绽。清玉一惊,忙向右闪,剑势不免略衰,初时那一股雷霆万钧之势,顿时转为清幽疏淡,长剑恍恍惚惚,仍奔周四心口挑来。

    周四不躲不闪,反迈步迎上,挥袖向剑身上卷落。与此同时,猛劈一掌,居然向清玉身后击去。说也奇怪,清玉见他一掌向自己身后拍去,突然身向后仰,连翻了几个筋头,这才惶惶站起。原来周四出手即攻其破绽,清玉刺出的一剑已成废招,若依剑理,便当抽剑换式,方是正途。但清玉知周四武功极高,只恐撤剑之下,被其占了先手,故剑势虽竭,仍以虚代实,恍恍刺来,只盼周四略有闪避,他便可从容换招。不想周四料敌机先,非但不闪,反挥袖卷剑,出掌向他身后虚击,将他一人一剑的后路尽皆封住。清玉无奈,只得向后翻出,情状虽嫌狼狈,除此却没有其它妙法。

    周四见他应变奇快,心中钦佩,右手圆转,呼地拍出一掌,左掌跟着挥出,掌力又即涌上。这两掌直似大潮叠起,一浪高过一浪,霎时间劲气纵横,将丈余内尽皆笼罩。他知对方剑法灵动,缺憾处只在内力稍逊,不能将周身上下补缀得天衣无缝,自己掌力铺天盖地涌去,对方剑上破绽便会暴露无疑,是以劲气狂吐,不留半分余力。

    清玉眼见两股大力袭来,忙挥剑疾刺。无奈对方掌力排山蹈海般涌至,长剑只递出一半,便似碰上了一堵铜墙,再也难进分毫。剑身晃动不定,宛若被磁石吸住了一般,欲进不得,欲退不能。他心下大惊,挥起一掌,向扑面而至的两股大力迎去,只期能稍遏其势,自己便可撤剑抽身。

    周四见其手掌甫动,左掌忽尔一沉,顺势接住来劲,向旁一引,清玉立觉脚下虚浮,不由自主地向旁栽去。这一栽身形已失主使,上盘几处破绽再也回护不得。周四右掌暴伸,抓住他握剑的手臂,肩头顺其栽出的方向轻轻一撞,清玉已跌在地上。

    周四运剑指住其颈,冷笑道:“你说那主人是谁,我便饶你不死。”清玉两招内便被他制住,羞怒交集,昂首道:“你既赢了,杀我便是,可休想让我吐露半句!”周四长剑微动,在他颈上划出一道血口,说道:“你硬充好汉,我便成全你。”长剑划个半弧,疾向对方颈上削来。清玉神色不变,叹息道:“我不能见主人霸业得成,确是遗憾!"

    周四见他神色冷傲,大有视死如归之慨,手腕一抖,长剑顺势折而向下,将清玉右臂卸了下来。清玉大叫一声,险些晕倒,强忍巨痛,颤声道:“你要杀了道爷,便来个痛快!”周四见他右臂血如泉涌,吐字仍连贯清晰,确是人中一等的硬性,说道:“你今日已残,我也不再为难你。你回去告诉那个主人:少林、明教与我俱有深恩,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够如愿。"

    清玉挣扎而起,说道:“你今日不杀我,只怕日后要后悔莫及!”待见对方确无杀己之意,忍痛拾起断臂,摇晃着走入黑暗之中。偶一回头,目中毒焰熊熊,直如恶狼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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