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掌挥出,将至周四头顶,向旁斜划,打在周四肩头。这一掌看似用力,落时却轻,只在周四肩头轻轻一拂,已将一块衣布随手黏下。
周四见了这等收吐自如的掌力,既惊且佩,倒不敢再出言顶撞。那人看周四神情冷毅,知那一句并非编造,随手将布片捻碎,又坐在一旁琢磨起来。
约过了一炷香光景,那人始终双眉紧锁,满面疑惑。周四知他百思不得,暗生快意:“这五句文字虽浅,涵义却深。当年有周老伯反复讲授,我才在半年内略有所悟。这人妄加猜度,怕一两年也未必豁然。”
忽见那人站起身来,气急败坏地道:“这‘慎如临深渊’已是异想天开,不可思议,那后一句‘假借无穷意’,更如痴人呓语,无迹可寻。周应扬自负巧智,难道故造此不经之言,意图欺世?”他愈想愈是糊涂,心中又急又羞,竟不顾身份,上前抓住周四脖颈道:“你快将这两句之意说出来,若不能自圆其说,那便是有意诳骗,老子立时取你性命!”羞怒之下,手上已使出七成力道。周四大叫一声,险些晕倒,两条血线从鼻孔中蹿出,呼地溅在那人身上。
那人自知下手太重,只恐害了周四,忙松脱五指道:“你只要说出其意,我便不折磨你。”周四连遭残暴,激起了不屈之心,昂头冷笑道:“我一生从未见过似你这般弱智无耻之人。你便杀了我,我又何惧?”
那人见他已生死志,赔笑道:“邱某百思不得,一时心急,只当小兄弟有意蒙骗。恕罪,恕罪!”说罢一揖到地,状甚恭谨。这一来却是周四始料不及,他毕竟年轻务虚,怒气登时消了大半。那人察颜观色,又道:“这几句看似精奥,实则有不实之处。周应扬好高骛远,所言虚实参半。小兄弟岁齿略欠,怕未必能识得他诀中臆巧之处吧?”周四撇嘴道:“我周老伯言无不实,俱是至理。等闲不识,却妄议其非,岂不可笑?”那人摇头道:“这只是你一家之言,旁人却不会入其彀中。”
周四见他满脸鄙夷,不由心头火起。他近年来功力愈纯,对周应扬愈是敬慕有加,听那人指摘其非,如何能不着恼?明知对方有意赚己诠释,却忍不住道:“你智略短浅,却诽谤他人。我现只将“假借无穷意”这句说与你听,好让你知道我周老伯奇思硕智。”
那人心中大喜,嘴上却道:“愿闻其详。便只怕其中漏洞百出。”周四愤然道:“行功之时,以意为先,需做到三夹两顶。”那人微微皱眉,却不敢插言,神情愈发专注。周四续道:“头向上顶,舌尖微顶上颚。颌下需夹,腋下需夹,裆内须夹。此全凭意念,切不可求实用力。久而久之,扩于全身关节处,渐至无节不顶,无曲不夹,便可达周身鼓舞,四处牵连,而全身犹如线系,遍体似弹簧之境。进而双膝撑拨,力往上吸,足跟微起,双腿如埋土中,有拧裹横摇,拔地欲飞之势。两臂左右撑拧,外翻内裹,有怒虎出林搜山之状,腾蛟入水卷澜之态。神意若逼肖至此,则周身上下无不激励鼓荡,四肢百骸无不裹力峥嵘,全不须循经导气,便可达力如火药将燃,拳似待发弹丸的神化之境。”他缓缓道来,不知不觉已置身于所言意境之中。说也奇怪,在下体的真气竟然蠕动起来,突地向外一胀,冲开腿上被封的穴道,流回丹田之中。
周四见有这等奇事,又惊又喜:“当年周老伯反复说此道理,我并未深思,不想真有如许妙处!”他虽得周应扬功法精髓,毕竟未至化境,此刻临机而悟,较之言传身教,犹进一层。
那人听得目瞪口呆,也未留意周四古怪神情,直楞楞地站了半天,方喟然道:“好个心法!好个周应扬!单此一句,便足以傲睨古今。嘿嘿,天下人物真不过豚鼠之辈啊!”说罢意兴索然,半晌无语。
周四气回丹田,蓬勃不歇,冲撞鼓荡,再难收束。只是行到背上,却仍如蝇飞蚁走,不能冲穴贯畅。正这时,那人忽开口道:“邱某已领教高深,却不知下句‘虚无求实切’做何解释?”说话间语音低和,显是对周应扬拜服无已,欲真心向周四求教。
周四气回丹田,蓬勃不歇,冲撞鼓荡,再难收束。只是行到背上,却仍如蝇飞蚁走,不能冲穴贯畅。正这时,那人忽开口道:“邱某已领教高深,却不知下句‘虚无求实切’做何解释?”说话间语音低和,显是对周应扬拜服无已,欲真心向周四求教。
周四本不欲说,念头一转,却想:“当年周老伯说这一句莫测高深,人所不识,乃五要之最。我现在说与他听,稳其心神,暗地里借此句之意,看能否解开穴道?”摇头道:“这一句可难得很,说了你也不识。”那人赔笑道:“邱某虽愚,愿候垂教。”周四假作无奈道:”你一定要听,我便说与你。只是我此时浑身痛胀,一点力气也无,你可否将我扶到那块石旁靠上一靠?”说着望向那块放着油灯的大石。
那人料其身受重伤,又被封了穴道,无论如何逃脱不得,于是将他提起,放在石旁。周四靠在石上,喘息片刻,脸上微露一丝喜色。原来,他暗自计较,只待穴道一解,便打翻油灯,寻机脱逃。这主意虽未必管用,却胜于束手待毙。那人待其喘罢,温声道:“小兄弟只讲便是。邱某洗耳恭听。”
周四想了一想,说道:“我周老伯曾说,这一句虽仍是以意为先,但到了极处,便需渐渐无意无识,导神还虚。所谓阴阳混成,刚柔悉化,至形神俱杳与道合真,则无声无息,通体空灵。”那人听这一句太过晦涩,忍不住问道:“周先生之言虽是至理,小兄弟可否详解?”
周四摇头道:“其实我也不甚明了,只是听周老伯说,这一句用意之法,绵绵若续,无处不虚,若有若无,若存若亡。周身上下,便似熔于洪炉之中,散于清风之内,飞絮蝶舞,自得悠闲。务要忘我之形而合天地之体,忘我之意采补阴阳之气。所谓舍我形意,幻化虚无,合道之体,重生我相;一吸一呼,逸气浩然,神圆力方,无所不畅。我身既是天地,其缺我损,我意即是乾坤,其满我溢。四肢百骸无不可吹嘘,肉孔毛发无不可吐纳,滞则任其滞而不迫,畅而随其畅而不催。神犹雾豹、以观消长、力若犀行、以别浅深、蓄灵守默、应感无穷。如此则我身阻碍尽去,我气壮阔如虹!”他边说边悟,渐至无我之境,真气流转已不知不觉地深合其法。这一遭他全不理会被封穴道,真气到时,便再无争顶之象。渐渐血气圆融,升降一体,背上几处穴道竟毫不费力地豁然解开。他心中大喜,正欲依法冲开“大椎”、“陶道”两处仅余的穴道,那人突然目露凶光,大步走上前来。原来此人初时全神贯注,并未留意周四异状,待见周四竟尔吸吐无声,目中神光隐现,方知有变。他是武学行家,如何能看不出其中奥妙所在,右掌挥出,直奔周四胸口‘膻中’穴拍来。‘膻中’穴乃任脉大穴,经气必行之所,常人运功时此穴若猝然被封,则立时功力全失,终生瘫痪。这人一掌击来,已倾全力,欲将周四武功废去,好使其永羁身边。
周四惊呼一声,料知势不可挽,只得任其肆行。忽听洞外人喊马嘶,似有许多人向这面奔来。那人扭头向外观瞧,掌到中途,其势已竭。周四见生变故,抬腿向油灯踢去。他上身虽动弹不得,双腿穴道已解,一踢之下,油灯呼地飞向一旁霉草之中,洞内霎时漆黑一片。周四趁机向旁滚去,怎奈伤重身拙,慌乱下闪挪不得。
那人眼前一黑,不假思索地向前踢去,一脚正中周四心口。周四惨呼一声,重重地撞上石壁,随即缓缓滑落,再也动弹不得。
那人迈步上前,伸手来抓,忽听洞外有人喝道:“里面的人快些出来,不然爷爷可放箭了!”话音未落,数支利箭呼啸着射入洞来。那人目难视物,一箭正中肩头。他心中大骇,忙纵身后跃,仓促间腰上又中了两箭。
此时洞中黑暗,那油灯滚入烂草中,却带起一股浓烟。那人裹在浓烟里,登时涕泪齐下,双目再难睁开。
洞外众人见里面浓烟滚滚,不明其故,向洞内不住地发矢狂射。那人陷在里面,本欲寻了周四,胁其脱逃,少顷支撑不住,大吼一声,褪下僧袍,狂舞着向外冲去。
洞外众人见一人疾疾奔出,僧衣狂卷,飞矢射之不中,齐呼道:“哈哈,是个和尚!说不得这秃驴与人幽会,洞中藏着娘们!”
那人奔出洞口,眼见四下黑压压聚了足有三四百人,服装各异,人人目露残光,着实吃了一惊,纵身而起,向右首马上一人扑去,僧衣翻卷,将马上之人扫了下来,顺势稳稳落在马上。
众人见他年愈五旬,身手犹胜健儿,一时大呼小叫,蜂拥上前。那人身中三箭,心胆早怯,打马向前疾冲,将迎面几人拽落下马,顺手夺了一把长刀,劈风般舞了几下,又将背后扑至的几人砍做数段。众人见其勇悍,纷纷避让。那人挥刀砍翻数人,破围而出,惶惶向南窜出。
周四被那人一脚踹中心口,伤热极重,洞内浓烟弥漫,更熏得他直欲窒息。他一日来屡逢险境,连受重创,已然虚弱不堪,仗着一股求生之意,硬撑着爬到洞口,便再也动弹不得。
洞外众人见周四衣衫凌乱,状若蜗行,均感诧异。适才那僧杀入突围,如风似电,已摧众人心胆。距洞口稍近的几人恐周四猝施狡计,忙举弓搭箭,向他肩头、手臂射去。周四惨呼一声,一头撞在泥土之中,身上中了数箭。亏得这几人不欲取其生命,落箭处方不致伤及要害。饶是如此,有两支箭洞穿周四双臂,仍将他钉在地上。
西面数人见周四已如肉在俎,纷纷跳下马来,奔到近前道:“咱只道洞中藏着娘们,不想是个兔相公。兄弟门把他裤子扒下来,看看到底是雌是雄?”四下里哄堂大笑。有几人将周四底裤褪下,跟着嚷道:“这小子也长了个惹祸的家伙!一会儿拉个娘们出来,让他们耍上一出如何?”众人狂呼怪叫,喝好不迭,尽露丑态。
周四遭此戏辱,羞愤欲绝,一口血喷出,便晕了过去。众人颇觉扫兴,大多拨转马头,向山下奔去。有二人将周四裤子草草上,跟着取出绳索,将他手臂捆好,系在一匹健马的马尾上。一人扬鞭抽下,健马带了周四,向山下狂奔。未行多远,地上枯根尖石已将周四刮得体无完肤,秽血淋漓。周四痛极醒转,忍熬不住,不觉惨呼失声。一干人呼啸下山,将及山脚,只见北坡上又冲下三四百匹快马。马上之人都拿着大包小裹,当先数十人虽未携带它物,却都怀拥臂揽着一个妇人。两下人马愈来愈近,只听对面有人喊道:“你们那面可有大伙的好处?”这面有几人骂骂咧咧地道:“有你娘个屁!好处都让你们这帮孙子撞上了,我们这面撞上了鬼,还死了十几个兄弟。”对面众人哄然大笑,齐呼道:“兄弟们都是一家人,等老子先痛快痛快,再把怀里的娘们送给你们消消火。”
两下里边说边骂,少刻聚在一处。这面数百人空手而返,人人见物眼红,当下不由分说,一同上前抢赃夺人。那面几百人也不示弱,各自抽刀在手,目露凶光。双方互不相让,顷刻搅在一起。工夫不大,已是妇哭贼喊,包裹遍地,乱成一团。
周四躺在地下,被众人随意践踏,苦不堪言。忽听一人高声喝道:“大伙住手!一会儿官兵要是来了,可谁也保不住脑袋。”这人身材矮小,声音却高,观其神情,显是这伙人中的头目。众人都是一怔,手上却不停歇,又抢作一团。那头目眼见制止不住,怒声道:“大伙若不尽快赶回,惹大王恼了,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也奇怪,这句话刚一出口,众人竟纷纷停下手来,面现惊惶。
那头目见众人已被慑住,又道:“且将财物聚在一起,把女人都捆在一块。一会儿回见大王,自然少不了兄弟们的好处。”
众人虽不情愿,却似怕极了他提到的那个大王,当即将财物拢在一起,放到几匹马上,又将数名妇女用绳牵在一处。
那头目道:“大道恐有官军埋伏,兄弟们只走小路,若遇官兵,便将女人财物弃了。官军近缺钱饷,必不来追。”众人哼哈着答应,纷纷跳上坐骑。一伙人虽只六七百人,却有上千匹骡马,每人除乘一匹外,手中尚牵着一匹,显是恐战马力乏,不能速行,欲中途换乘,以利奔行之需。
那头目环视一周,见周四赘在马尾,皱眉道:“这人系在马后,多有不便,快将他宰了。”
周四大惊,暗暗叫苦。却听一人笑道:“这小子长得尚好,兄弟们只待回去好好消遣他一番。”那头目不耐道:“那便将他扔到马上。”旁边有人依言将周四抛上马背。只听那头目呼哨一声,数百人打马扬尘,尽向西面奔去。周四趴在马上,伤口流血不止,实在难受颠簸,禁不住大声呻吟。一人奔到近前,挥鞭猛抽其背道:“你他娘的要再叫唤,老子立时剁了你!”抽出腰刀,用刀背狠狠砍在周四颈上。周四知这伙人横蛮,不敢再大声呻吟,暗暗切齿道:“我此时伤重,也由着你们欺凌,若一时功复如前,这几百人便杀之不尽,也要教其半数带伤。”心中虽诅咒发狠,毕竟伤重难挨,行不数里,便又晕了过去,所过之处斑斑点点,鲜血落了一地。
不知过了多久,周四悠悠醒转,忽听四下里传来阵阵哀哭淫笑之声。他勉强抬起头来,眼见四面群山环绕,所处已在山谷之间。循声望去,只见东西两面上百人袒胸露股,纵声狂笑,原来正在肆意奸淫那数十名掠来的女子。众女子人人衣衫凌乱,倒在雪中哀嚎,四周数百人却或立或卧,在一旁呼喝叫好,观淫取乐。
周四只看一眼,便不忍再看,紧闭双目,椎心般想:“我在皇上军中,便见将士沿途劫掠、滥杀无辜,不想这伙人所做恶迹,犹有过之。难道天地之间,真的没什么善恶果报么?似这等恃强凌弱,肆意奸淫之事,也不干天怒?”他本是至情之人,近日在军中连杀数人,饱览屠戮,已生愧悔之意,观此一幕,却莫名其妙地生出疑惑来:“难道果如那个皇上所说,世上本就没有什么善恶之分?”忽听哀号之声传来,心头不觉一震:“这等丧伦灭理之事,终是不对,终是不对!”他虽知此事大失人伦,但究竟错在何处,又思之不出,一时心如刀绞,恍惚置身之处,非是人间。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众人兽欲方遣,穿衣束带,又上马前行。周四伏在马上,好似大病一场,心中空空荡荡,已如行尸走肉般片念不存。他如此年纪,便看到那一幕人寰惨像,内心所受戕害,较之身上所受创伤实重逾百倍。一行人专捡密林深谷而行,其间又数次停下纵欲狂淫。直行到日头偏西,已越过两道丘岭,来在一片坦阔的平野。
那头目眼望西北面依次扎下几座大营,喜道:“看来左近没有官军袭扰,大王不曾移营。”数百人一路行欢,不曾遇上官军,这时望见大营,无不欣喜。众人打马狂呼,奔到营门前。营门口守卒见一干人回返,都问道:“可探得赈银去向?”那头目摇头道:“不曾探清来路,却顺手给大王带回些财帛女人。”一守卒望了望所掠的财物女子,冷笑道:“能抢回这点东西,也难为兄弟们了。你等不在,大王却率大伙破了广灵,光娘们就带回两千多个,金银财宝更不必了。”
众人听说破了广灵,眼中都是一亮。那头目迫不及待地道:“所获之物既多,可不能少了老子这营兄弟。”
门前数人哈哈笑道:“你也要学那闯将,得不到东西就猴急么?”
那头目一怔,问道:“难道闯将不曾分获财物?”
门前数人七嘴八舌道:“这一回闯将非但一无所获,大王还命他屯扎西面,为咱观敌寻哨。”
那头目笑道:“这可难为了闯营的兄弟。”
打马入营,直奔一座大帐驰来。余众紧随其后,人人都欲猎色分金。那头目跳下坐骑,冲帐门前两个喽罗道:“大王可在帐中?”一喽罗笑道:“大王在里面与几个娘们裸衣相戏,你可别搅了他的兴致。”那头目向帐内瞥了一眼,赔笑道:“大王兴致正浓,兄弟们便在此候着。”
命众人下马,立在帐外等候。周四伏在马上,耳听帐内不时传出狂笑之声,声音极是洪亮,心道:“不知这个大王是何等人物?他手下喽罗已是如此暴虐无行,这人怕更是固恶渠魁。”忽听帐内传出女子惨呼之声,跟着狂笑声又起,中间还夹杂着皮鞭抽打之声。这惨呼声愈来愈是凄厉,渐渐不似人声。众人站在帐外,却都神色如常,充耳不闻。
周四被惨呼声吓得毛骨悚然,心道:“这人如此糟踏妇女,算不得英雄好汉!”转念又想:“众人一会儿若这般凌辱我,我便自尽而死,也不受这等荼毒。”正思间,只见帐内呼地飞出一个女子,全身赤裸,遍体血污,已是奄奄一息。帐外众人目视其体,各露淫笑,有几人更窃窃私语,对帐内之人极尽谀词。
那女子赤身于数百人面前,羞愤无已,猛地咬断舌头,气绝倒地。周四看在眼中,心间大痛:“看来人命轻贱,犹逊草芥。这伙人如此嗜杀,难道亦属天意?”想到此处,只觉天道昏蒙,人命危浅,哀愤之意,不可名状。
众人在帐外肃立,直等了一炷香光景,帐内号哭之声方渐渐止歇,两个护帐亲兵转身入内,片刻赶出几个年轻女子。这几个女子人人衣衫散乱,出帐时都望天长嚎,显是在帐中受尽了非人的折磨。
那两个亲兵将几个女子赶到一旁跪下,回身冲帐内道:“大王,打探赈银的兄弟们等候多时了”只听帐内那人怒声道:“几个娘们误我大事!怎不早报?”言下大有申斥之意。两个亲兵脸上变色,忙跪倒道:“适才大王饮兴正浓,小的们不敢打扰。”那人在帐中骂道:“混帐的东西!老子岂是那等贪酒误事之人?”说话间大步走出帐来。
周四抬头观瞧,见这人方颐阔口,紫面钢髯,双目炯炯放光,身躯极是魁伟,乍一看去,状貌大异常人,心道:“这人生得一副英雄之相,为何做事却如禽似兽?”
那人出得帐来,瞥了两个亲兵一眼,挥起皮鞭,向二人身上抽去。两个亲兵蜷缩在地,齐声哀呼。那人鞭到半空,忽收入手中,哈哈大笑道:“你***!老子不过吓唬你们,怎就变成这副熊样?”抬腿向二人轻轻踢了几下。两个亲兵如遇大赦,忙起身躲在一旁。
那头目见此人出帐,慌忙跪倒道:“大王安好!兄弟们已候多时了。”那人向众人扫了一眼,冲那头目笑道:“陈兄弟辛苦了。不知可探得消息?”那头目听他询问,露出惶恐之态道:“兄弟们在晋东转了几天,也不见护银官军,这个”说到这里,又谄笑道:“兄弟们虽未探得消息,却在各处得了许多财物,还弄来几十个漂亮娘们。”说罢眼望那人面色,深恐其出言斥责。
那人哈哈一笑道:“这可难为陈兄弟了。”那头目见他未恼,心下暗喜,忙赔笑道:“兄弟们怎敢告劳?”说着便要站起身来。那人突然飞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喝道:“我命你查探赈银,你怎敢如此轻慢搪塞!”连挥数鞭,将那头目打得皮开肉绽,满地乱滚。众人站在一旁,无不悚然自危。数百人屏息敛神,竟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那人打了半晌,怒气仍是未消,挥鞭指向被掠来的数十名女子道:“都是这群贱人误我大事,还不给我杀了!”众人不敢怠慢,抽刀在手,将众女子杀个干净。数十人横尸遍地,鲜血将周遭雪地尽皆染红。
那人见数十人死于顷刻,面色渐渐缓和,忽满面带笑道:“兄弟们几日劳乏,可辛苦的很。前日破了广灵,所获甚丰;一应财帛妇人,大伙自管去取。”众人闻言,无不雀跃,发一声喊,登时散了大半。
那人上前扶起被打的头目,轻拍其背道:“军中无令不行,众人面前,不得不委屈兄弟。”
那头目忍痛道:“大王恩威有度,小的毫无怨言。”那人嘿嘿一笑,手指几个被他凌辱过的女子道:“这几个娘们甚有味道,今夜便赏了给你。”那头目刚要躬身道谢,那人却“咦”了一声,指向伏在马上的周四道:“这人是谁?”一旁有人答道:“这小子是兄弟们搜山时抓住的。大伙见他生得白净,想带回来图个乐子。”
那人走到马前,抬起周四下颌,向他脸上望来。周四与他目光相对,寒意陡生,只觉这双眼睛凶残狡诈兼而有之,间或轮转,竟令人不敢逼视,忙将双目闭上。
那人看了几眼,放脱周四道:“这小子生得不错,先将他吊在空中。一会兄弟们聚在一起行酒,可拿他做个醒酒汤。”两旁喽罗鼓掌狂笑,将周四拽下马背,吊在高处。周四双足乱蹬,却是无济于事。众喽罗俯身攥起雪团,向他身上掷来,数十人以为戏乐,直将周四打得雪人一般。
周四闭目挺受,暗暗发誓:“我若能逃得性命,誓要杀了此人。他营中兵将,也一个不饶。”这念头炽如烈火,但眼见营中人马足有数千之众,又不觉暗自气馁。
那人见周四恶狠狠望向自己,失声笑道:“老子纵横秦晋,从无一人敢如此逼视。
这小子有些硬性,一快我先食其目,再食其心!”众喽罗狂笑道:“一会将他抽筋扒骨,看他还能硬几时?”
那人爽声大笑,说道:“西面有闯将为老子寻哨,官军来犯不得。今夜各营点起篝火,便在帐外饮酒行乐,务要尽兴方散。”众人闻言,立时飞报各营。工夫不大,几座大营已点起数堆篝火,众人随意搭伴,聚在一处恣意狂欢。每堆火旁,又牵来数名女子,供众人寻欢作乐。一时猜拳行令,狂呼乱叫声直传出数里之外。
周四悬在高处,眼望众人丑态百出,行如狗兽,闭目暗思:“我活了将近二十年,此时方知,这世上原来裹了许多遮丑的外衣,一旦褪去衣衫饰物,尘世竟是如此的丑陋不堪!当日陆兄在扬州时曾对我说,男人的最深处全是罪恶,我一直似懂非懂。今处此境,方知并非虚言。”他本是多感善悟之人,这时由愤转悲,去皮见质,竟将世间的一切都看得黯淡无光。睁开眼来,只见那方颐阔口的大汉正坐在一只大椅上,与十几个头目纵情豪饮,不禁又想:“这人看来只不过是流寇土贼,已是如此害命戕生,若一日成了气候,纵横四方,真不知要害了多少人?”
却听那大汉高声道:“此番虽不能劫得赈银,好在破了广灵。晋东富足,较延绥可胜过百倍。”几个头目连声附和。一人谄颜道:“大王略施小计,将闯营人马耍了一回。闯将攻城时白死了几百人马,却落个一无所获。这可开心的很!”旁边一人摇头道:“闯将素有狡智,这一遭吃了大亏,怕不会善罢甘休吧?大王命其守在西面,恐非善策。”
那大汉“砰”地掷落酒杯,怒声道:“他敢怎样!”众头目见其发怒,都停杯不饮,面露惧色。那大汉起身转了一圈,回身道:“此人未可深信,确须派人打探一回。”一头目起身道:“我带几个弟兄去看看。”说着迈步便行。那大汉喝住这人,诡秘一笑道:“你若见了那厮,便说我已移营向北,看他做何举动。”那头目不解道:“这却为何?”那大汉笑道:“这厮生性多疑,闻讯定会遣人来探,见我营未动,必疑我已探得赈银来路。他欲让我拦截财宝在先,自家坐收渔利在后,便不会轻易离去。如此西面方可无忧。”众人大是心折,称颂不已。
周四见这大汉如此工于心计,心中一凛:“这人阴谋多智,人所不及,更兼暴虐无行,后必为祸天下!”
却听一头目高声道:“大王雄豪多略,远在各营首领之上。它日立业建功,兄弟们都要仰仗洪泽。”一干头目也齐声道:“兄弟们与大王起于延安,几年来纵横秦晋,所立功劳远逾各家,便是王嘉胤王大哥也对大王另眼相看。有朝一日,说不得各营俱要归大王辖制,那时大王兵多将广,索性便做了皇帝,兄弟们也都享些清福。”
那大汉哈哈大笑道:“老子起事以来,只想与兄弟们任意所往,图个纵情快意,至于做什么皇帝,那可从未想过。”众头目欲讨他欢心,忙不迭地歌功颂德,谄媚一番。
那大汉初时只做戏语,本不如何在意,听到后来,也不觉心动,举杯狂笑道:“我张献忠若果能成帝王之业,必与兄弟们坐领山河,同享富贵!”说罢一饮而尺,抬腿将身旁一名头目踹翻在地,以手虚指众人,仰天大笑起来。
原来这状貌特异的大汉,正是绰号“八大王”的延安人张献忠。崇祯元年,延安饥,府谷民王嘉胤倡乱,饥民附之,献忠亦率众响应。一时结队连营,几达数万,民之死于丘壑、转徙他方、被胁从军者,十去其柒。秦地满目丘墟,尸骸遍地,官军剿不胜剿。崇祯三年,明三边总督扬鹤以流贼遍布关中,肆毒益深,官军缺兵少饷为由,被迫行招抚计,下谕曰:“陕西屡报饥荒,小民失业,甚者迫而从贼,自罹锋刃,谁非赤子,颠连若斯!今特发十万金,命御史前去,酌彼灾处,次第赈给。仍晓谕愚民,若肯归正,即为良民,嘉与维新,一体收恤。”各处得谕,持牌四出招抚。黄虎、小红娘、一丈青、过江龙、掠地虎、赫小泉等降,俱给牒免死,安置于延绥河西。独王嘉胤拒抚,率众自神木河入晋。高迎祥、张献忠、王自用、闯塌天等各路悉属之。嘉胤初入晋,闻朝廷放赈,遂命献忠及闯将合二营人马,驱晋东往劫。
却说周四听献忠自报名姓,暗暗咬牙道:“我既知此贼姓名,总要设法报了此仇。但盼群贼不急于杀我,容我功力稍复,那时手刃此獠,当非难事。”斜睨献忠,目中恨意更浓。
张献忠与众狂欢,渐露醺态,旋命喽罗牵过几名俊俏女子,去掉衣衫,令在篝火旁裸身起舞。那几名女子为贼所迫,只得流涕强欢。群贼色催酒胆,饮兴更深,不一刻,已醉了大半。
张献忠连饮数碗,不胜酩酊,笑指悬于高杆上的周四道:“今日豪饮,颇畅心怀,且将此子置于釜内,沸肉食汤。”众人齐声叫好,将一口大锅架在火上,随即放下周四,推到锅旁,三两下将他衣裤褪个干净。
周四浑身尽赤,惊怒已极,破口大骂道:“我今虽死,变为厉鬼,也要将你们砍做肉酱!”
众人哈哈大笑,全不理会。片刻水沸翻花,一头目冲张献忠道:“单煮一人,其味不佳,若放入一男一女,味道方浓。兄弟们在老家时,常这般配食。”
张献忠笑道:“且煮来我看,若食而无味,便将你狗头也扔进去。”那头目嘻嘻一笑,走到周四面前,伸手将他抱起,便要向锅中掷去。周四哀号一声,心道:“不想我今日死于土贼手中!”体若筛糠,闭目待烹。
便在这时,忽见营门外奔回三匹快马,为首一人,正是适才奉命前去打探的头目。那头目不及下马,便高呼道:“不好了!闯将移营而去,官军由西面杀来了!”众人闻讯,都惶惶而起,不知所措。
张献忠听官军来犯,立时酒醒大半,腾地站起身道:“这厮竟敢害我,我必杀之!”他心下虽怒,却不慌乱,冲那头目厉声道:“可探得是哪路官军?”那头目滚鞍下马,伏地喘息道:”小的不敢靠近,一时瞧不真切,看旗号似是曹文诏手下大将曹变蛟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路程。”众人听说官军便在左近,顿时乱作一团。
张献忠听到“曹文诏”三字,目中掠上一丝阴云,冲四下高声喝道:“兄弟们不要慌乱!今日曹贼手下庸将至此,何足为惧?”众人相继禁声,面上惧意犹在。张献忠见部下酒后浮摇,尽失素日剽悍之情,知不可硬战,眼珠转了几转,仰天笑了起来。
众人不明其意,相顾愕然,但眼见大王镇定自若,惧意稍退。却听张献忠沉声道:“曹贼本陕西临洮镇臣,今既随我深入晋东,必然昼夜驱驰,兵疲饷尽。兄弟们且将所获妇人聚在一起,令其着甲带金,乘健马向西佯做乞降。官军见了财帛,斗志必衰,那时兄弟们随后冲至,定能突围而去。”众人闻听此言,恍若再生,纷纷鼓掌欢呼。当下众人依计而行,纷纷去衣卸甲,硬穿在几千名被掠的女子身上,又将所掠财物取出一些,与酒肉等食物包裹在一起,放到众女子背后。
周四丧胆之下,也被几人胡乱套上宽衣软甲,扔到一匹马上。不大工夫,几千名女子尽被换了衣甲,强拥着坐上马背。这些女子虽知此去凶多吉少,却觉终是胜于被辱,死在营中,故拥出营来,并无几人哭喊。
张献忠恐众女子出营后四散逃窜,又命一头目率几百喽罗跟在大队前后,执刃逼护。这一遭数千人打马向西,声势不小,遥遥看去,哪辨真伪?
周四险罹汤釜,惊魂未定,夹在队中,暗暗合计:“这群人佯去乞降,若被官军识破,不知又会生出什么变故?”心中七上八下,毕竟劫后偷生,性命尚在,故而前面虽风险难测,却也让他看到一线生机。
众人缓缓前行,约走出四五里路,忽听迎面马蹄声滚滚而来,直震得大地微微发颤。众女子从未见过这等阵势,都吓得哭出声来。那头目恐对面官军发觉,挥刀砍死几名女子,恶声道:“一会儿谁要敢出半点声响,老子一刀刀将她活剐了!”众女子早知他们残暴,无人再敢哭出声来。
却听那马蹄声越奔越近,不大一会儿,数千官军赫然在前方出现,跟着南北两面也相继奔来几队人马,三下里犄角相峙,将一干人拦在当地。那头目见三面官军阵容整齐,将士全无疲惫之态,上千名弓弩手立在队前,弯弓搭箭,直指前方,忙催马来在队前,冲前面高声道:“我们是闯塌天营中的兄弟,愿将所掠财宝献上,乞降求活。”他不提张献忠名号,只恐来将知其狡黠,识破诈谋,故冒用别人名姓,以惑官军。
却见官军队中奔出一将,朗声道:“我乃曹将军帐下副总兵曹变蛟。尔等既有降意,便将财物放在马上,众人下马伏候,派几人将兵器、战马先送过来。”原来说话这将正是曹文诏手下得力战将曹变蛟。时曹文诏镇守临洮,忠义性成,谋勇夙授,与赵率教、卢向升、周遇吉并称‘四大神将’。其在关中,涉险剿冠,势若摧枯拉朽,身到功成,声威已寒奸宄之胆。故朝中曾有“英风壮略、有古名将之风,今时诸将,罕出其右”等赞语。后秦“贼”入晋,文诏又不辞远劳,随后追剿。曹变蛟久在叔父帐下,屡经战阵,深知“贼性”他见数千人背后俱背包裹,知是所掠财物,故命其下马伏地,先将马匹财物送至。如此一来,对方便想使诈,失却坐骑后,也不能从容逸去。那头目闻言,半点也不迟疑,高声道:“兄弟们都下战马,将兵器财物放在马上!”众女子无奈,纷纷下马,跪伏雪中。周四见众人相继下马,心中焦急:“一会儿大股人马便要杀至,我若失了坐骑,那时只有任人宰割了。”灵机一动,忽俯身藏在马腹下。众人只顾注视对面官军动静,周四夹在队中暗匿身形,竟无人发觉。
曹变蛟见众人俱已下马就伏,面上一喜,虽听对面杂有妇人之声,只当是掠持的百姓。他心思缜密,仍恐有变,又催促道:“快派几人将马匹赶过来,余者不可稍动!”几个喽罗答应一声,赶了数千匹战马,缓缓向阵前走来。
周四藏身马腹,重伤下渐渐支持不住,有几次险些松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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