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将见周四一人一马,竟逼得赵率教自刎阵前,无不耸然动容。及见他履险如夷,威风八面地奔回,口中虽不喝彩,心下均自叹服。
多铎直喜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地打马下坡,迎上周四道:“四哥立下这等大功,汗兄必会重重赏你。”周四默不作声,催马冲上高坡,来在皇太极面前。
皇太极欢喜之情尽现于颜表,冲众将道:“汉人有诗云:‘识人不识凌云木,待到凌云始道高。’尔等虽目光如豆,也该知此子确是璞玉浑金。”众将皆面有愧色。
皇太极见众人俱已心折,大是自得,对周四道:“今日你立下大功,颇不负我望,且赏黄金千两,赐黄马褂一件。待大军破了明都,一应财帛,任你讨要。”众人见大汗赐黄马褂给周四,都想这黄马褂只王公贝勒才有幸穿得,我等便冲杀一生,也未必能得此殊荣,这少年获此封赏,岂不明摆着要与众王公贝勒同列?”
周四于皇太极封赏之际,一直望向坡下,眼见明军欲战无主,欲逃不能,已然溃不成军,心头如压巨石,轻轻托起赵率教尸身道:“这人是好汉子,我错”说到这里,心中难过,无语凝噎。
皇太极望了尸身一眼,叹息道:“此人忠义,我素敬之。待全歼明军后,必厚葬于他,以慰忠魂。”命人将尸身接过,放在一匹战马上。周四眼望坡下两军厮杀,人马相践,血肉成泥,呼号怒骂声不绝于耳,心头涌上一股悲凉之意:“这数万人你死我活地拼斗,到底为了什么?”他百思不解,一句话便要脱口而出,但见皇太极与众将皆面有喜色,目不转睛地望向坡下,又不觉长叹一声,闭目情伤。
此时坡下明军眼见大势已去,满洲人马愈聚愈多,皆知再斗下去,必会全军覆没,当下数股人马渐渐汇在一处,蜂拥着向东冲去,欲突围而出。皇太极恐其脱出重围,正欲传令四旗人马收紧战阵,范文程却道:“臣已命豪格率两万人马伏于东面,皇上可命四旗兵将暂放敌军东窜。敌惶惶奔突,自是兵疲意阻,再逢迎头伏兵,必要心胆俱裂,斗志全失。那时五旗人马合围一处,可不战而屈敌之兵。”皇太极深以为然,命人摇旗传令。
四旗人马虽不明大汗用意,但军令如山,无人敢违,人马纷纷退后,于东面闪出一条去路。明军将士本已斗得失魂丧胆,见东面生机已现,不假思索地狂突而去。
范文程见明军突出重围,又命人挥舞令旗,传令四旗人马不即不离地追杀。这一遭十余万人疾行向东,直搅得坡下狂沙乱卷,烟尘蔽日。过了一盏茶光景,大队人马尽数离去。
周四见空阔的平野上到处是横躺竖卧的死尸,残旗断戈、无主野马触目皆是,心下又生悲寂,一句话再也吞咽不下,脱口而出:“皇上让这些人不顾性命地厮杀,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太极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此番挥师南指,自是要征服大明,得汉人江山。”周四听东面喊杀声又起,摇头道:“即便得了江山,又能如何?”皇太极挥鞭四顾道:“南有大明,东有朝鲜,西有蒙古诸部,我大军到处,皆要令其臣服脚下,方不负大丈夫之志。”
周四茫然远眺,喃喃道:“我有两位结义大哥,一位姓孟,一位姓李,他二人说话的口气,与皇上一般无二。我只不懂,一个人便成了一番大业,征服了天下,难道便有乐趣么?”皇太极默然良久,叹道:“征服不是乐趣,那是世之英雄最深切的痛苦。个中滋味,你又如何能懂?”
周四听不明白,心道:“这个皇上说出的话,比我两位大哥说的还要晦涩难懂。若他们几人聚在一处,可不知能否投机?”思忖半天,始终不明皇太极言中所指,不觉搔首道:“既然征服天下是苦恼之事,皇上为何一定要做?”皇太极苦笑一声,纵目远望道:“人皆有各自运命,那是更改不得的。我若不能统兵震于八荒,此生还有何乐趣?”
周四听得云里雾里,心道:“你一会说无乐趣,一会又说有乐趣,可不是逗我开心么?”当下岔开话题,手指东面道:“皇上要征服天下,靠的可是这数万雄兵?”皇太极遥望东面尘土飞扬,杀声震天,微微摇头道:“欲成大业,仅靠锐师厚甲是不行的,那里面总要有更恢宏的胸襟。”
周四疑道:“什么胸襟?”皇太极见他一脸痴迷,大笑道:“世上惊天动地的伟业,岂不都有着超越善恶的胸襟?”说到这里,目中射出异样的光芒,似在自言自语道:“你们汉人中有一位始皇帝,蒙古人中有一位铁木真,那都是天下最强悍的猛兽。我此生便是要踏平蒙古,扫清中原,与他二人比个高低。”
周四见他面露狂态,心中一惊:“若似他所言,那古往今来一切所谓大业中,岂不都有着混浊的兽欲么?”想到这里,一念又生:“难道这个皇上,便是一只猛兽?”他心惊胆战地坐在马上,直等皇太极大笑声止,方怯声道:“依皇上所言,人只要为了大业,便可不辨善恶,随意杀人了?”皇太极正自开怀,闻言大怒,挥鞭抽向周四,喝道:“孺子怎敢曲解我意!”
周四料不到他会动手,一愣之下,不及躲闪,金鞭重重地抽在脸颊。众将见大汗突然责打周四,皆不明其故,个个屏息敛气,栗栗自危。只有多铎催马上前道:“大汗为何责打有功之人?”
皇太极盛怒下打了周四,也生悔意,眼见他脸上鞭痕深深,渗出血来,歉然道:“我一时恼怒,实非本意。”手抚周四肩头,意示安慰。周四心下气恼,嘴上却道:“我出言冒犯皇上,原是讨打。”言罢将头撇向一旁。
皇太极对他本是器重,见他闷闷不乐,心道:“此子悍猛绝伦,我若攻克明京,尚需借其勇力,这时当好言慰抚。”微微一笑道:“你见大军伤亡甚重,便当我胡乱杀人,不辨善恶?”周四漠然道:“我不过随便一说,皇上莫怪。”皇太极见他神色冷冷,目光他顾,心道:“我纵横辽东,鞭及蒙古,从无人敢对我如此无礼。这少年此刻之状,也算胆大妄为。”他贵为一国之主,人人皆对其毕恭毕敬,反觉乏味,眼见周四对己不理不睬,倒生了三分吃惊,三分好奇,更有三分喜爱,手拍周四肩头,朗声大笑起来。
周四摸不着头脑,疑道:“皇上为何而笑?”皇太极以鞭指其面额,哂笑道:“我笑你们汉人个个食古不化,假仁假义,不明善恶之本。”周四心道:“你为了什么大业,也不知害了多少人,这时反说我不明善恶么?”
皇太极见他一脸的不以为然,又笑道:“自来汉人有汉人的善恶,满人有满人的善恶,便是愚鲁百姓,无行寇贼,也都有各自的善恶。从古至今,众说纷纭,也无一定之规。可见善恶之念,本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乃一国之主,所作所为,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懂的?尔等以为大恶之事,却正是我所欲行的至善。”
周四听得糊涂,神情更是茫然。皇太极笑道:“今明廷暗弱,不思抚恤民生,致令遍野哀鸿,盗贼蜂拥。这难道不是天大的恶事?我统兵南来,虽不免有杀戮之事,但若果得汉人江山,必当尽心竭力,荡寇平贼,使百姓丰衣足食。”又提高声音,冲众人正色道:“以些许小恶得汉人江山,以至诚之心拯民于水火,此之谓以恶之行而终善之事。只是我一番良苦用心,却无人知之。”
众将听大汗一语,皆高呼道:“大汗心系天下,乃当今仁德之主。臣等愿效死力,克成大业!”呼喝声中,唯范文程目光他顾,默不作声。
皇太极听众将呼声如潮,忽露出一丝讥讽之意,又冲周四道:“你在帐中无礼,我也并未怪罪,但你辱我心中大志,却不能不鞭挞于你。”
周四不语,暗自嘀咕:“他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可听着总有些似是而非。”他毕竟年轻识浅,思来想去,也不知皇太极说的是错是对。
便在这时,只见东面遥遥奔来一匹快马,隐约望去,马上之人是个传令的军卒。范文程喜道:“必是明军被围,已有降意。”说话间那人已奔到坡下,冲上面喊道:“明军尽被围在东面山坳内,此时只剩四万人马,兵败乞降。众贝勒正恭候圣命。”
皇太极闻讯大悦,不假思索地道:“传令四旗统领,先招降明军,待其缴械后,尽皆杀掉,不可留下一人。”那人领命,打马而去。
周四急道:“他等既降,为何仍要杀害?”皇太极冷笑道:“山海关雄兵,乃我心腹之患,如何能不尽除?”周四见他眉宇间透出一团煞气,心头一沉:“无论他本意是善是恶,若要成就他所说的什么大业,可不知还要死多少人?”想到数万人转眼间便要人头落地,心如刀绞,悲愤莫名。
众人立于高坡,又等了一炷香光景,忽听东面传来惨呼之声。这声音初时隐约可闻,并不甚响,只片刻间,便响成一片,到后来愈叫愈惨,愈叫愈悲,还夹杂了号哭之声。
周四只听一会儿,便毛骨悚然,不敢再听。皇太极与众将却谈笑风生,极是喜悦。工夫不大,只见东面奔过来数千人马,马上众人皆高声呼喊,不住扬鞭。待到近前,只见人人由马鞍后取出一颗人头,挑在马刀上喊道:“万岁!万岁!直捣明都!直捣明都!”喊声惊震四野,久久不息。
皇太极笑道:“此役既胜,看来直取明都,指日可待了。”催马下坡,向大营奔去。众将各催战马,尾随其后。
多铎见周四呆立不动,上前道:“此间大事已了,四哥快随我去。我让你看看我旗下的精兵。”周四心中悲痛,捱了一阵,方失魂落魄地随多铎回营
是夜皇太极于金帐内大宴群臣。众将饮到酣处,异口同声地颂赞大汗威德武功。多尔衮见周四在席间郁郁寡欢,举杯上前道:“今日一战,若无四弟夺旗斩将,恐不能胜得如此轻易。四弟立下首功,来!我敬你一杯。”周四虽闷闷不乐,但见多尔衮一片挚诚,只得端杯起身,一饮而尽。多尔衮又命人斟满几大杯酒,道:“四弟救命之恩,深如沧海。愚兄这里再敬你三杯。”一口气先饮了两杯。
周四推托不过,只得将面前几杯酒饮了。多铎见他酒量颇豪,也上前凑趣道:“四哥喝了我九哥的酒,我也该敬你几杯才是。”端过几杯酒放在周四面前。周四不便拂他心意,只好喝了。跟着豪格也上前说了些感念之词,与周四饮了几杯。
众将见几个贝勒依次敬酒,不便失了礼数,又有数人上前,与周四喝下数杯。周四烈酒下肚,心绪更乱,慢慢酒力上头,微有醺然之态。
众人敬酒之际,阿济格一直坐在旁边,冷眼相视。他在帐中被打,自觉大失颜面,及后众将上阵立功,各受封赏,独他一人寸金未得,更感沮丧。眼见周四微露醉态,心中已有计较,手捧两大坛酒来在周四面前道:“今日你上阵立功,人前显耀,可风光得紧。来,我也敬你一坛。”说着将一坛酒放在周四面前。
周四知无好意,忙摆手道:“前时已饮甚多,不能再饮。”阿济格怒道:“你喝了众人敬酒,独不喝我的酒,分明是看不起我。”端起酒坛,硬向周四怀中塞去。周四向旁微闪“咣”地一声,酒坛摔在地上,酒水飞迸,溅了阿济格一身。阿济格大怒,将另一只酒坛望周四头上掷去。周四心烦意乱,不假思索地挥袍遮挡。这一挥本不如何用力,但他酒后神昏,力道失了约束,酒坛被袖风击回,正撞在阿济格头上,登时将他额头撞得血流如注。
众人见突生变故,都不知所措。阿济格手捂额头道:“我此生若不杀你,誓不为人!”抽出腰刀,向周四砍去。周四失手伤人,心知不妙,站起身来,瞪目而视。忽听皇太极喝道:“阿济格!你怎敢在金帐舞刀行凶?还不滚出去!”阿济格见大汗怒容满面,先自怯了,收刀入鞘,怒视周四道:“今日先任你得意,待一日必取你颈上狗头!”说罢气咻咻出帐去了。
皇太极见阿济格已去,对周四和颜悦色道:“此人鲁莽,不必介意。我手中金杯,乃老汗王所留,便赐你饮用。”将手中金杯着人送给周四。周四甚感惶愧,忙道:“皇上不怪罪,我已感恩,这金杯却不敢用。”皇太极走到周四面前,亲手斟了一杯酒,递到他手上道:“望你能体念我心,多立功勋。”周四知他言中所指,低头不语。皇太极微微一笑道:“你若不愿,我也全不怪罪。且满饮此杯。”
周四听他如此说,倒犹豫起来,心想这个皇上不以权势压人,确是难得,他若真有急难,我可不能不帮,举杯饮尽,微微点头。皇太极猜透他心思,含笑归座。
众人见大汗看重周四,又纷纷上前说些赞誉之词。饮至四更,兴尽而散
却说皇太极庆赏三军已毕,翌日即率师进发,所过之处,尽为焦土。数日之间,已攻克蓟州、三河、顺义、通州等处。大军浩浩荡荡,直向明都杀来。这一日,到在明都城下。
皇太极立马城外,见城廓坚高,非一时可破,传令大军于城北土城关东面扎定大营,另派数万人马分头占定东、南、西三面。范文程见众将领命而去,进言道:“明廷飞檄各处,诏告勤王。今我军虽已先至,但明军各路人马如随后赶来,恐又生变故。此时须派几路人马分守各处隘口,阻其援兵,方不失为万全之策。”皇太极欣然依允,派五万人马分守四面险隘,严加防范。
明廷闻满洲大军兵临城下,朝野大哗。崇祯皇帝心急如焚,忙命大将满桂率兵迎敌。这满桂亦是明朝有名的猛将,既得圣谕,引五万精兵,开城迎战。
皇太极闻报,亲率正蓝、正红两旗驰出大营,在北城门下排开阵势。范文程立马阵前,见出城明军整饬不乱,旗幡上都绣着斗大的“满”字,与皇太极道:“阵前统兵明将,必是袁崇焕手下大将满桂。此人骁勇善战,颇为崇焕所重;他先抵京师,则崇焕不久必至。汗王宜乘明都空虚,一战而下,不然恐不易得了。”皇太极微微点头,正待传令人马向前,忽见明军阵中奔出一匹黑马,只听马上一将高声喝道:“尔等辽东野狗,不思偏安一隅,竟敢挥师犯阙,忤逆天朝!满某在此,必教尔等裹尸而回!”
皇太极定睛观瞧,见说话之人黑盔黑甲,相貌威猛,问众将道:“此人便是满桂么?”一将道:“正是此人。”皇太极挥鞭遥指满桂道:“前斩率教,已断袁崇焕一臂,若能诛得此人,敌必胆寒。”扫视众将道:“谁可为我斩了此人。”众将闻言,尽皆耸动,心想今至明都,若立头功,城破时必受重赏,当即便有二将催马上前道:“小将等愿取此贼首级。”话犹未了,两匹马已冲向阵前。
满桂见迎面奔来两员敌将,回身道:“社稷危急,谁可奋勇上前?”两员牙将道:“末将愿上阵杀虏。”满桂喜道:“二位将军多加小心。”二将领命,打马冲出阵来。当下四员将捉对厮杀,数十回合,胜负难分。
几将争斗之际,周四与多铎一直立在阵前观看。多铎见几员将武艺都甚平常,对周四道:”这两员明将本领低微,四哥何不上前生擒二人,立个头功。”周四摇头道:“前时逼死那条大汉,心中甚悔,此后再不想胡乱杀人了。”多铎劝了几句,见他执意不肯,只得作罢。
几员将又斗数合,两员满将突发神威,将敌将各刺于马下。满洲兵将见了,彩声如雷。两员满将得意忘形,兜马在阵前绕了起来。满桂见二将殒命,怒气陡生,打马舞刀,直奔两员敌将冲去,倏然赶至一将面前,刀光一闪,一颗人头已滚落在地。满洲兵将正自骇异,却见满桂手起处,另一将又被他举在空中。
皇太极见满桂环眼圆睁,须发皆立,直似天神相仿,叹道:“此率教复生矣!”忽听满桂大吼道:“鞑子们听着:我各路人马不日即到。尔等若不早退,来日必为齑粉,魂无归所!”明军见主将威风凛凛,也都高呼道:“若不早退,必为齑粉!”三军齐吼,军心大振。
皇太极勃然大怒,高声道:“谁若斩了此人,破城后便让他先入明宫。”众将知大汗既准先入明宫,便有任其洗掠之意,都跃跃欲试,贪念大起。范文程见状,劝阻道:“满桂匹夫之勇,不关大计。汗王当命人马冲杀向前,一举攻城为宜。”皇太极收敛怒容,冲众将道:”正蓝旗攻其左翼,正红旗击其右翼,一旦敌军溃退回城,即刻攻城。”众将领命,各驱本部人马,向明军冲去。
这一遭短兵相接,直杀得地暗天昏。明军将士均知这一战关系家国兴亡,无不奋力死战。满洲兵将虽是骁勇,急切间也难速胜。眼见得两军厮杀半日,死伤不计其数,仍未分出胜负。
守城兵将见两军鏖战,杀得惨烈异常,都恐一旦不胜,城破国亡。一将看得心惊,冲城上军卒道:“今日国家蒙难,危如累卵,我等若不拼死用命,更待何时?”将士们听他一说,群情激昂,均欲决死。这将又道:“满将军在城下杀敌,我等杯水车薪,救也无用。何不将城中红夷大炮抬至城头,借此助战?”众人齐声赞同,奔下城楼,去城中取了大炮,吆喝着抬上城头。
那将见数十门大炮对准城下,忙传令众人点火放炮。这红夷大炮乃从西洋人手中购得,端的威力无比。只听炮声隆隆,登时将城下人马炸得血肉横飞,鬼哭狼号。
满桂听城上突然放炮,先时欢喜,待见炮声连响,将自家将士也炸死不少,怒骂道:“胆小的东西!便这么怕鞑子么?”话音未落,忽觉后背一震,已被一炮打中。他身子虽然健壮,这一炮仍打得他口吐鲜血,再难支撑,只得传令众军,向城中奔回。
皇太极见大军溃乱,死伤甚重,叹息道:“我若有此利器,取明都如拾草芥。可惜,可惜!”他知大军若不速退,顷刻化为灰烬,虽见明军潮水般溃入城中,也只得传令收兵。这一战明军伤亡三万,满洲兵却死伤两万余众,皇太极自挥师以来,从未有过如此惨败,心情不免抑郁。后不出几年,满洲果购得红夷大炮,用以攻城克堡,无坚不摧。中原从此罹难,万里城廓,尽为墟土。
皇太极收了人马回营,传令各军休养一日,随即返身回帐。是夜与众人商议军机,正说间,却见豪格与额驸恩格德尔匆匆走入道:“禀汗王,袁崇焕到了。”皇太极闻言,手中酒杯怦然落地,跌足道:“此人已至,我大事难成了!”
原来明京自满洲军深入,便飞檄各处速往勤王。袁崇焕总领蓟辽,奉旨后即派赵率教、满桂等率军入援,自己亦带祖大寿、何可纲两总兵随后启程。所过各城,都留兵驻守,及至明京,各道援师亦渐渐云集。崇焕见京城四处均有满军把住隘口,遂设计诱出守御之敌,自己引军直入城中,入见崇祯。帝大加慰劳,命其统率诸道援师,立营沙河门外,与满军对垒相峙。
众将见皇太极惊惶,都感意外。豪格与恩格德尔瞧龙颜惊苦,便仗着胆子道:“这袁蛮子并无三头六臂,何故畏他?他今率兵初至,未免劳苦,我若乘机劫其营寨,何愁不胜?”皇太极叹息道:“此言虽是有理,但袁崇焕饶智有略,能不预先防备?你等既愿劫营,须处处防他埋伏,左右分军,互相策应,方是万全之策,切不可孤军而入。”豪格等连声答应,出帐整点人马去了。
旁边济尔哈朗见豪格已去,走上前道:“大汗如何能遣豪格贸然前往?”皇太极道:“我命其前往,只欲探敌军虚实。”济尔哈朗摇头道:“袁崇焕身兼智勇,非比等闲,足以与前朝岳武穆相匹。豪格勇而无谋,此去必败。”皇太极听他将袁崇焕比做岳飞,心中不快,面沉似水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济尔哈朗自知失言,忙躬身道:“奴才愿引一支人马,随在其后,以备救应。”皇太极冷冷道:“那你便去吧。”济尔哈朗领命,慌忙出帐。
范文程于二人说话之时,自顾沉吟,这时上前道:“济尔哈朗说到先朝岳飞,倒使臣思得一计。”皇太极道:“可是破袁之计?”范文程笑道:“此计若成,袁贼灭矣。”皇太极大喜,追问道:“何计可至于此?”范文程微蹙双眉道:“时机未到,臣尚需细细斟酌。”皇太极知他必有计较,便不再问。众人端坐帐中,只待豪格等得胜回营。
却说豪格与恩格德尔点齐两万人马,乘夜径奔袁营而来。此时满营在北,袁营在南,由北趋南,须经过两道隘口。恩格德尔自恃勇力,一到右隘,便带了大部人马,从隘口而入。豪格见前部已入隘口,心道:“彼从右入,按说我应从左进,但若两处皆有埋伏,那时左右俱困,不及救应,岂非两路俱败?不若随入右隘,接应前军为是。”便命军士随入右隘。起初尚能望见恩格德尔后队,及至转了几个岔道,前军却都不见了踪迹。
正惊疑间,猛听得一声炮响,木石齐下,大军去路尽被截断。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军士搬开木石,整队急进,幸喜山上并无伏兵冲下,尚能疾行无阻。行未数里,只见迎面聚了无数明军,将恩格德尔围住,恩格德尔正左支右绌,冲突不出。
豪格见状,催动前骑,拼命杀入。直杀了一个多时辰,方将明军渐渐杀退,保着恩格德尔冲出重围。明军见敌溃逃,皆奋力追来。豪格回望追兵凶悍,忙令恩格德尔前行,自己断后,徐徐后撤。未行几里,本部人马已被明军杀散大半。豪格心急如焚,怎奈四下尽是明军。正危急时,忽见北面一只人马杀来,为首一将高大悍猛,正是济尔哈朗。
豪格见援军已到,忙令部下奋力冲杀,狂奔向北,与援军汇在一处。明军见满洲兵三股人马聚合,也不恋战,徐徐收兵回营。
当下恩格德尔回见皇太极,狼狈万状,哀号道:“袁蛮子果是厉害,奴才中他诡计,若非豪格与济尔哈朗相救,定然陷入阵中,不能生还。”皇太极斥责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如何还这等莽撞!今本应治罪,念你一点忠心,且饶你一次。”恩格德尔叩首谢恩,又谢了豪格与济尔哈朗二人,面红耳赤地去了。
皇太极问过豪格,知又折了万余人马,心里怏怏不快,抚恤豪格与济尔哈朗几句,便命二人回帐歇息。众人见大汗愁容满面,皆不敢随便开口。皇太极眼望众人神情木讷,全无良谋,叹道:“袁崇焕在一日,我忧愁一日,总要设法除他方好。”众人听了,俱唯唯诺诺,不置一词。只有范文程一人缓缓点头,似有深谋。
皇太极苦叹无计,便命军士分头出哨,严防敌军夜袭,随令众人散帐而去。
当夜无话,次日满洲探马来报,敌营竖立棚木,开濠掘沟,比昨日更守得严整了。皇太极皱眉道:“袁崇焕此举,是欲与我军久持。我军远道而来,粮饷不继,安能与他相持?”范文程道:“汗王勿忧,且点齐人马,去他营前讨战便是。”皇太极道:“袁崇焕意欲坚守,岂能贸然出战?”范文程笑道:“他出不出战,臣皆有计赚他。汗王自管宽心。”皇太极道:“既如此,则命人带兵挑战便是。”范文程道:“依臣之见,汗王当亲统大军前往为宜。”
皇太极见他目有深意,点头道:“也好!我便亲率大军前往。”当下命正黄、正红、正蓝、正白四旗诸统领点齐本部人马八万,浩浩荡荡,向敌营杀来。八万人马一字排开,将明营北面各隘口尽皆占住。
皇太极与众将立马土坡,见明军大营壕宽沟深,旌旗严整,营中将士严阵以待,奔行不乱,不觉脱口道:“崇祯有此良帅,国运不衰啊!想他冲幼之年,竟颇能识人善任,确非庸主。”
范文程笑道:“据闻崇祯性多疑,好反复,徒具小慧,心无定主,实非雄主之量。臣料不出旬日,他必自毁干城。”皇太极疑道:“何以知之?”范文程道:“大明气数将尽,崇祯心急如焚。他虽有中兴之愿,却不谙治国之法。今关中群贼当剿而不剿,我邦当和而不和,此皆不智之举。去岁汗王曾遗书于崇焕,商榷议和之事。崇焕审时度势,欣然依允,崇祯却大是不喜,心下常猜忌崇焕有异。今崇焕远劳勤王,执掌京畿兵权,崇祯必定更生疑虑。只是现下兵事甚紧,他尚须仰赖崇焕,故生色未露,暗察其变。我等若乘机用计,崇焕岂不危矣?”皇太极喜道:“若此当施以何计?”范文程笑道:“待此战过后,再相机而行。”
正说间,一军士飞马来报:“敌营高挂免战牌,全无战意。”皇太极道:“袁崇焕深沟高垒,我等岂非无计可施?”范文程道:“不然,崇祯刚愎自用,自负为当今天子,对我邦久怀仇鄙。今大军压城,他又岂能容手下将士坚守不出?臣料一骑快马,已自宫中奔出,不出多时,崇焕必会接旨出战了。”皇太极笑道:“先生机智深谋,子房、刘基亦不能比,今世诸子更不能窥其首尾。”范文程谦道:“臣萤火之智,终不及汗王大略雄才,如日中天。”二人各会其意,相视大笑。
满洲大军虎踞平野,又等了约一个时辰,忽见明军营内鼓角大作,人喊马嘶,无数旌旗摇摆攒动。皇太极抚掌笑道:“果不出先生所料!”却见由大营内冲出数万人马,当先数百匹健马上各坐一彪悍健卒,手中都拿了面赤焰军旗,旗上绣着斗大的“袁”字。军旗闪处,只见由队中奔出数十匹快马,当中一匹马上端坐一人,头带三岔帅盔,身穿连环索叶甲,疏眉朗目,面白如银,颏下三绺青须随风轻飘,颇有儒雅之态,只眉宇间似含深忧,不免略带几分厉色。
皇太极见这人来在阵前,面色不由一变,稍稳心神,高声道:“袁帅一向可好?”原来这人正是大明兵部尚书,蓟辽总督袁崇焕。
袁崇焕见大纛下一人高声讲话,知是鞑子大汗,朗声道:“汗王别来无恙?”时满洲虽已立国,但汉人仍视其为藩属,故崇焕只呼其主为汗。皇太极听他答话,提高声音道:“明祚将尽,袁帅何以逆天抗命,率弱旅负隅而战?”袁崇焕冷笑道:“大汗前时与袁某议和,相约画定国界,山海关以内属明,辽河以东属满洲。其时修正国书,满洲国主让我帝一格,我大明诸臣亦让大汗一格,两家互通商贾,概不相犯。后大汗背约,偷袭锦州,为我军所败,便当抚痛自养,以安天命,因何又兴兵犯阙,恃勇短略?”皇太极笑道:“明室无道,苦害民生,我挥师南指,欲救苍生于倒悬。袁帅素领大义,何不顺天应人,以求永垂?”
袁崇焕仰天笑道:“大汗黑白颠倒,尚以为堂皇。今袁某在此,欲效宁远之役,使大汗无憾而返。”皇太极知他所说“宁远之役”便是乃父努尔哈赤兵败殒命的一战,不觉勃然大怒,喝道:“谁为我杀了此贼!”
袁崇焕与皇太极说话时,周四一直立马于皇太极身后,及见他回身望向众将,不时向自己脸上瞥来,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其目光相对。皇太极心中不快,以鞭轻搠其肩道:“袁贼乃我心腹大患,今至用命之时,你当如何报我?”周四嗫嚅道:“他阵前猛将逾百,如何如何能杀得了他?”
皇太极观他满面怯容,更是恼怒,厉声道:“我待你不薄,何负鸿慈!”周四想到他待己的好处,赧颜不语。
多铎见大汗震怒,忙道:“四哥只须上阵杀了几员明将,便可挫尽袁贼锐气。”说着冲周四暗使眼色。周四察觉众人都冷冷望向自己,心知若再推辞,必为众人所笑,明军见敌阵中冲出一人,身着汉人衣冠,都惊讶不已。
袁崇焕摇头叹道:“此童蒙小儿,尚欺天昧祖,看来我大明江山,终要亡在汉奸之手!”众将听主帅忽出此言,俱是一惊:“袁帅素性刚毅,今大敌当前,何出此不吉之言?若传入圣上耳中,岂不自取凶祸?”
有二将上前道:“大帅勿忧,待末将斩此小儿。”说着便要出阵。袁崇焕喝住二将,冲身边祖大寿、何可纲道:“今上虽是英聪,但素来好大喜功,不纳良言。前番我谒帝于平台,曾陈说战守利害,帝疑我畏敌,已生不快。却不知战则使敌有隙可乘,危迫京畿;守则足以自保,敌不攻自退。唉,袁某之心,日月可照,独不能昭然于主,深可悲矣。”祖大寿冷哼道:“我等力守辽边,多立功勋。今京师危惶,主帅又不辞远劳,统兵来救,如此尚不能取悦龙颜,可见今上实非明主。我等何不率兵而返,以避祸端?”
袁崇焕摇头道:“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当此家国衰危之际,为人臣者,又岂能弃圣君于不顾?”何可纲插言道:“大帅虽有忠心,只恐主上暗昏,将于我等不利。”袁崇焕惨然道:“袁某果陷囹圄,望二位能体念山河,保京拒虏。”祖、何二人眉头深锁,都不回答。袁崇焕知他二人心思,也不深劝,回身对众将道:“此战虽不可战,但圣上既有催战之意,我等仍须奋勇杀敌。只是战有其度,不可恋战,以战为守,方是兵要。众位可听到了么?”众将均知主帅意图,齐声答应。
袁崇焕望了望阵前挑战的少年,挥鞭点指道:“谁去斩了此子?”话音未落,先时讨战的二将已飞马冲出阵去。二人皆是军中骁将,这一遭既得将令,恨不能立时将阵前少年斩于马下。
周四在阵前兜了几圈,不见明军中有人迎战,正思打马回归本阵,偏这时两员明将如风般杀来,一左一右,将他死死夹住。周四见二将目露凶光,一身杀气,知非易与之辈,心道:“若杀此二人,终究不忍,不如将他二人擒住,皇上面前也有交待。”正思间,一将已抖枪奔他心窝刺来。
他见这一枪枪缨如花,枪尖抖得似蛇芯般突突乱颤,便知此人武艺不差,当即单臂擎枪,奔这将肋下搠去,居然后发先至。那将惊呼一声,撤枪回格,不料周四拇指在枪杆上轻轻一弹,枪头立时转了方向,无声无息地向他小腹挑去。这将久经战阵,却未见过如此神出鬼没的枪法,登时手足失措。“噗”地一声,大枪自他前胸袢甲绦挑入,轻轻一带,这将已被拽下马来。
周四将这将掀落马下,大枪顺势向他前胸“中庭”穴上搠去。那将眼见枪来,只道必死,谁料周四这一搠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枪尖虽刺破重甲,却不伤皮肉,只封了他穴道。
另一将见周四刺出一枪,并未取了同伴性命,既惊且疑:“他枪法虽奇,毕竟年纪尚幼,力气总归不济。”精神一振,抡起大刀,直奔周四拦腰斩来。周四见他刀法古拙,力道沉猛,有心与其一较筋力,左手翻卷,将刀杆抓住,用力一拧,欲将大刀夺在手中。那将见他单手夺刀,力道大得惊人,双手死命拽住刀杆,用力回夺。周四急切间不能得手,大枪顺势刺出,扎在那将肩头。那将大叫一声,一头栽下马来。
明军将士见他力挫二将,直如儿戏一般,无不惊骇。袁崇焕看在眼中,愤然道:“似此勇者,何以认贼作父?”一言甫毕,已有四将打马冲出,直奔周四扑来。
周四连败二将,本待捉了二人,打马回阵。回头见明将又至,满洲阵中战鼓却擂个不停,心中一阵焦躁:“若这般斗下去,不知一会又要上来多少明将?这如何能有了局?”
便在这时,两员明将已到近前,举枪望他身上刺落。周四无心恋战,拨马欲走。那知一将马快枪急,大枪倏然搠至其背,将他衣袍挑破。
周四一惊,挥袍上撩,卷住枪杆,反抡铁枪,向后扫去。那将闪避不及,被扫得骨断筋裂,死于非命。另三将齐声怒吼,将他团团围住。
周四带马冲突几遭,始终脱困不出,心头火起,大吼一声,将一将挑落马下,跟着兜转马头,绕到一将马侧,左臂疾伸,抓住这将衣甲,将他掷下马背。满洲军见他神勇至斯,都放开喉咙,大声欢呼。忽见明军阵中冲出八员猛将,怒骂声中,又将周四围在当中。周四凶心大起,少了顾忌,大枪到处,又将二将挑落马下。这一遭数员明将四下围攻,直似狂蝶扑花。两军将士只见阵前寒光乱闪,马蹄翻飞,若求个真切,哪还能够?无不目眩神驰,眼花缭乱。
袁崇焕见周四力战数人,犹占上风,一条大枪神出鬼没,几非人力所能,叹道:“此子不能为朝廷所用,后必危害社稷。可惜!可恨!可痛!”一将闻主帅哀叹,说道:“据言赵率教将军在遵化殉国,便是死于一个少年之手,莫非便是此人?”袁崇焕露出恨痛之意,催马奔出阵来,高声喝道:“无父无君的小儿,可还知天地人伦,家国羞耻么!”这一声悲愤而发,声音甚是郁闷沉浑。
周四与几将斗得正酣,猛听此语,心中大乱。定睛看时,只见说话这人圆睁怒目,神光逼人心胆,周身似裹了一团凛凛正气,大有震荡山河、威峙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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