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霜

    公元前115年，齐灭郑，战国七雄的局面正式成立。

    我叫李靛，是郑国大将李夫最小的一个女儿。我的父亲李夫是郑国最优秀的将军，他死在公元前115年，死在离潼临关最近的一个战场上，几十把箭穿过他的战甲，鲜血染红了沙土飞扬的战场。我有两个哥哥和五个姐姐，在那场战争中，他们全都死在齐军的战车下。从此郑亡。我在父亲最信赖的一个亲信的保护下，离开了郑国。依稀记得那天如火的木棉絮开满枝头，我远远的看着它们衰败在烈火中，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那一年，我五岁。

    在我离开郑国的十一年里，保护我的将军死去。我开始流亡，流亡在燕国中，我拜了当时赫赫有名的剑客为师，剑法一日千里。我终于在一次比剑中杀了师傅，成为十大剑客之一。

    我离开燕国，来到齐。

    那一年，我十六岁。

    齐国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大的多，地方千里，百二十城，是战国七雄中最有势力的一国。当朝的依旧是齐威王，重用了一位齐国历史上最年轻和能干的宰相田承变法，很快，齐越来越富强了起来。

    齐的都府单阳，是当时门人剑客最多的聚居地。父亲的一位旧相识收留了我。他叫马任瞀，是单阳一家茶馆的主人，他已经相当老了，满头的白发，多年的沙场生涯依旧在他的身上留下了痕迹，他失去了一条腿，两眼炯炯有神，他凝视着我，握着我的手，激动的说“李靛，我等了你好久”

    我躲在马任瞀的茶馆雀阳楼里好久，每天凝视着车流马水的单阳。每当这时，姐姐哥哥们就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他们不应该是这样的，哥哥应该像一个真正将军的儿子，在战场上杀敌，姐姐应该像一个大家闺秀，坐着轿子，有的时候上集市，上茶馆，满头的珠簪，雍容的裙摆。他们不应该躺在冰冷的沙场上，他们应该幸福。

    终于有一天，我对马任瞀说：“我要杀齐王。”他的表情很平静，好象是早就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似的，他只是问我“你决定好了吗？”我无怨无悔的点头。

    三个月后，我作为一名秀女，进宫。

    齐威王的王后柳氏是一个专狠跋阜，嫉妒心极强的妇人。后宫的三千佳丽全归她管，尽管每年都有几百名女子作为秀女进宫，可是每年也有几百的嫔妃死在她的掌管之下。刚进去的秀女的身份，就像丫鬟一样的卑微，任她的使唤。齐王常年卧病在床，柳氏早已不受宠，要是哪个丫鬟触动了她的怒气，一不小心，就会死在她的酷刑之下。

    我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一直无法见到齐王，也无法和马任瞀联系，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终究在有一天，连同我的几十名贵人触动了柳氏，我们被扒去衣服关在阴暗的暗房里，连续两天的不吃不喝和寒冷，把我们折磨的不成人样，有几个贵人倒在我的身旁，其它的大多都昏迷着。我知道我不能死，我还有全家人的仇没有报，我不能死在这里！我从怀里掏出一把常用的小匕，用所有刺客都知道的简单方法打开了暗室的门。

    居然没有看守。

    柳氏大概早就料到像我们这样的弱女子是不可能逃出这样的暗房，所以就连一个士兵也不给。我没有救出其它的贵人，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一个刺客而已，刺客是最好让自己和别人欠的人情债越少越好的职业。我逃出后花园，已经子时了。长长的游廊上漂浮着微弱的光。我的心越跳越快，终于哮喘病复发。两旁只有一间房间起着灯，我轻轻的推开它的门，又迅速的关上。

    有人在。一个很年轻看上去像是朝廷官员的男子，坐在藤木的椅子上，看着我，桌上摆满了奏折，一脸的平静。

    “你最最好不要出声，”我把匕首架在他的脖子上，上气不接下气的说。

    他没有说话，只是冷漠的凝视着我的眼睛。我穿着单薄的纱衣，在微风中微微的颤抖，目光狰狞。

    “我我会杀了你。”

    他“噗”的一下笑出来了，那张冰冷的脸居然也会笑。“你要怎么杀我？外面都是近卫兵。”其实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手已经垂了下来，我捂着胸口，艰难的呼吸。我身上没有药，要拿药必须到御药房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向外走。

    他扶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把我放在房间一旁的一张床上，然后就自顾自得走出房间。

    那是漫长的一段时间，我的脑中不断的回忆起郑国城墙外的那些木棉絮，在微风中被烈火所燃尽，灰烬在漫天的起舞，我的童年被湮没在那些灰烬中，一点一滴的消逝再消逝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明了，那个陌生的男子趴着桌子睡着了，还是一大堆的奏折围着他。我的旁边放着一碗喝了一半的药，那股味道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是他救了我，可是我没有学会感激。我乘他睡着的时候溜了出去。他的样子一直保存在我的脑海中，直至永不散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满屋子的贵人都死了，除了我。柳氏依然接纳我，好象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一样，不断的有秀女进宫，柳氏依旧像往日的凶残，只是后来把我提为莲妃，成为众多嫔妃中的一员，终于得到可以见到齐王的机会。

    那天是祭拜前朝皇帝的日子，满朝的文武百官，王后以及所有的嫔妃都要参加。我站在众多嫔妃中，静静的抬起头，柳氏一脸虚伪的微笑，象征着母仪天下，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就是齐王，齐威王，那个自以为号令天下就杀了我全家的男人。他端坐在那，一脸的苍白无力，他显然已经老了。多年的疾病纠缠着他，把他折磨的不成人样。我的眼中迸发出火花，我恶狠狠的盯着他，简直想立刻上去杀了他。

    那时侯，我看到一张熟悉的脸，他站在威武的大殿正中央，面向威王，手中拿着一份奏折，大声的诵读着，他的身影很修长和高大，目光冰冷，连说话的声音都冷漠和傲立。没有多余的动作，简洁和果断。威王似乎很信任他的样子，祭典举行到一半就离开了，剩下的就都交给了他，他把大臣的奏折一一评复，把祭典举行的井井有条。祭典结束后，有人告诉我，他就是田承。

    柳氏是依旧的嫉妒，我一次次看到她把比她年轻漂亮的女子推入暗房。我知道我无法做什么，我只能一遍一遍的磨练我的剑术，我要做的事很多，我要杀王。

    有一天，我见到了马任瞀，那是在一次得到王后的允许下，以探亲的身份出宫。在雀阳楼里，马任瞀握着我的手，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的宠着。那天他告诉我很多事，很多有关他也有关我父母的事情，有关郑国的事，他说他很快就要死了，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到齐王的尸体。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忠于郑国的将军。

    回来的时候秋风萧瑟，大雁南飞，人人攮攮中，我想起了田承，我一直没有机会再看到他，那个目光如礁石般冰冷的男人，那个在深夜中喂我吃药的男子，竟在寒冷的秋风中给了我一丝丝的慰籍。

    我知道我必须杀齐王，至少也要让马任瞀知道，在他有生之年，齐王先他一步死去。

    终于时机让我等到了。在深冬的一天王后要带着一些妃子回诸侯国里避寒，齐王会迟她一天去，那时侯宫里的近卫士兵会因为要护送柳氏的原因比平时少了一些。这是绝佳的机会，我不禁窃喜。

    长剑已经磨好，时辰也快要到，我穿上夜行服，望着漆黑的夜空，没有月。我想起一首遥远的乐府谣，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唱过：

    “迷月凝天寂，疏星照故地，故地在，月非；月在，故地非，故地非”

    长庭外的更夫时不时开始打更了，可是此时，无月，也非故地，只有我，为什么？我只是不停的问自己，为什么，为什么那场战争中的战车没有把我碾死

    我乘着漆黑的夜色潜入了齐王的寝宫，一切都很顺利。我悄悄的打开了很沉的门。齐王躺在富丽堂皇的床上，时不时的发出痛苦的呻吟。我碍手碍脚的走近，他警觉的坐起来，说：“你是谁？”

    我呼了一口气，小声的说“刺客！”

    飞剑四起，我掏出怀中的剑，向齐王飞奔而去。齐王大骇，忙起身逃跑，床旁的药立刻倒在了地上，绣着龙的被子划落在地上，他大叫“有刺客！有刺客！”

    我不顾一切的向他刺去，剑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寒光，剑不断在离齐王极近的地方刺下去，屋内太黑，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齐王的位置，近卫兵就冲了进来，几十个人高马大的士兵向我扑来，齐王在近卫兵的保护下从寝室里逃了出去。我知道事情已经失败，我可以死，但不能比齐王先死。

    我向门外逃去，长长的游廊上近卫兵从不同的地方包围我，我不停的杀掉在我面前的士兵，没有终点的游廊，似曾相识。我知道不能这样逃下去，宫里的御卫军迟早会发现我的，我的胸口剧烈的疼痛着，我看到有鲜血流出，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我看到有一处熟悉的微弱的灯光，我不顾一切的闯了进去。

    果然是他。

    田承。他依旧坐在高大的藤木椅上，满桌子的奏折。外面的响声显然已经惊动了他，他看着我，看着手中握着剑，身穿夜行服，胸口流着血的我，什么都知道了。他把我推到床上，放下金黄的帷幄，示意我不要说话。马上有士兵来到这里，有人重重的敲门，他去开，敲门的是御卫军的一个小头子，他见到天承，似乎很惊讶。

    “田田田承大人怎么会在这呀，小的小的刚才真是太无理了”

    “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吵？”田承显得很平静。

    “有刺客，刚刚袭击了齐王，我们正在搜索”御卫兵环顾了了一下四周，笑了一下，说“宰相大人这怎么可能会有刺客呢是小的多想了”就在御卫兵就要出去的时候，他突然猛的回过头，盯着床。“宰相大人，恕小的无理床上是不是有人？”

    “我的内人”田承很平静的说。”

    “哦！原来是田夫人，真是无理了，那小的先告退”

    御卫兵很快退出了后花园，屋内一片寂静。他拉开帷幄，望着我，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捂着胸口。他脱下外衣，替我披上，替我检查着我的伤口。

    “你没有必要管我”

    “你的伤还好只有轻微的一点，要是再伸入半寸，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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