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

    一

    小小姓王，大名就叫王小小，这是他的娘给起的。他爹是个矿工，叫王大胆。王大胆胆子大，世上没有他不敢干的事。小小还在娘胎里那阵子，王大胆领着一伙穷哥们儿干上了杀富济贫的营生，灭了几个汉奸，后来叫鬼子乱枪打死了。小小娘只身一人挺着大肚子四处奔逃，几回死里逃生。而两边的老人，却叫鬼子抓了去，活活地埋了。也是小小命大，在这样的景况下竟顺顺当当地降生了人世。

    小小娘就一个人苦巴巴地拉扯着这个儿子。在小小两岁那年，女人想通了一件事——自己一家闹了个家破人亡，根子全在死鬼丈夫的名字没安好，太大了，本份过日子的人不兴起这样的名字。小小娘没有太多想法，就指着一家人和和乐乐，平平安安过日子，于是她就拿儿子的小名“小小”做了儿子的大名。做人要服小，这是女人从死鬼丈夫身上得出的教训。

    二

    小小回到矿上那年十三岁了，已经是新社会了。矿山成了国家的财产，矿上的工人留下来做了主人翁。矿上的人同情这孤儿寡母，有人还念着小小他爹的好，就帮着说话，让小小娘到矿上干活。小小娘在外奔波了十多年，什么苦都吃遍了，早已心力交瘁，只是惦着儿子，一口气撑着，每日里都强打十二分精神，身子也就没见咋的，回到矿上后，安定下来了，慢慢地好象一口气泄了，没过多久竟撒手去了。去之前念念叨叨只是一句话：“做人要服小，图个平安日子就行了”

    矿上的人含泪葬了这个可怜的女人，又帮着说好话，让小小到矿上干活。这样，小小就成了矿上的一名小工，平日里干些杂活。挣份工钱糊口。

    小小这年才十四岁，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这些磨难因了娘的庇护没有将他打垮；可也正因了娘的庇护没能让他坚强起来。那个瘦小而坚强的女人是他的主心骨。娘去了，小小连日子都不知咋过了。总算矿上的好心人照看着，这一根屡经风霜的可怜的小草才蔫蔫巴巴地长了起来，他很自然地朝着娘亲所希望的方向活着，身上看不到一丁点儿他死鬼老子的血性。

    三

    转眼三十年就过去了。矿上的人来来去去，生生灭灭，换了一茬又一茬。小小成了矿上的老人。只是他人长得猥琐，性子又象一摊泥，人前人后也没个他说话的地方，矿上的老老少少都叫他“小小”矿上的女人本就金贵，像这样的站着没人躺着高的男人，就更入不了女人们的眼，小小也就这样一根杆子光溜溜，没油没盐地过着日子。他整日里弓着张腰，低着个头，干活就干活，不干活就把自己往那黑黑小小的棚里一扔，二两小酒里度日月。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耳朵都不支一下。

    四

    转眼进入了九十年代，小小已经五十岁了，矿上的活干不动了，就照顾到了办公室看门。现在矿上的头是大学生，人家那素质高，就见了小小也挺尊重，见了面不叫“小小”也不准别人叫“小小”而叫“老王师傅”

    先是头这么叫；后来办公室的人都这么叫了；再后来矿上的人好像突然都发现王小小是已经到了不能再当面称他为“小”的时候了，就转了口，叫起“老王师傅”或“老王”来了。就这样，小小“小”了半个世纪后，又突然“老”了起来。一开始听到人招呼，他总是脸红耳赤，口中呐呐，不知该说什么。偏偏他这份工和人打照面的机会还挺多，有些来办事的除了热情过分的招呼外，有时还会硬塞枝烟卷，更让他手足失措。小小在局促不安中过了大半年。终于，在头和别的人的笑脸中，他慢慢找到了些感觉，有时喝了二两小酒，话也就多了起来，脸上也有了些笑容。

    一年春节，头领着上面的一位什么领导和工会的几个干部到小小栖身的门卫室给他拜年，带来些粮、油和干肉之类的年货。上面来的领导向他问了些情况，还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老王师傅，辛苦了。”这伙子人走了之后，小小多喝了几杯。半夜内急，小小急奔出门外掏出家伙正在痛快，突然听到办公室那边传来一点动静，想想不对劲，就乘着未消的酒意大喝一声：“谁？抓贼！”这一喝真是声震四野。小小身上好像沸腾起死鬼老子的血性来了，大喝之后就冲了上去。住在办公室旁单身宿舍里几个没回家过年的青工听到了这一声，睡眼惺忪地冲了出来，结果真的抓住了一个贼。

    王小小一下子声名大振，腰杆子挺得几乎是直的了。自从发现自己声音的威力之后，他说话大声了许多，跟人家说起春节晚上那档子事儿的时候，口舌也活络了，笑声竟近乎爽朗了。矿上的人都说小小换了个人似的。

    头因工作需要调走，新来的头是这矿里长大的，在别的矿上先干了几年的副头，现在调回来当正头，这个头虽然也读过几年书，可骨子里还是个粗人，年纪才三十出头，但因为熟知小小根底，又叫惯了的，见了小小，也就还是招呼一声“小小”

    小小初时不想应，只是碍着人家是头，只得应了，应得不尴不尬。头可理不得这许多，照样粗声大气地叫唤，喝他做这做那。慢慢地办公室的人也跟着叫“小小”了。有些人也会没鼻子没眼地吩咐他干些事了。再慢慢地，矿上的人都发现记忆深处已经生疏了的一些东西又浮现在脑海里了“小小”的招呼又顺理成章地挂到了人们的嘴上。

    小小又心里嘀嘀咕咕，脸上红红赤赤地过了一段日子，沉睡的记忆也被唤醒了，是啊，娘临走前是咋嘱咐的？

    从此，小小的腰又弯了下去，话没了，笑容更是寻不着，整个人日见枯萎，一身酒气却蓬蓬勃勃起来。

    终于，一个很冷的夜里，王小小死了，身子蜷作一团，很小。